“放纵手下轮操军丁,沿途劫夺人财、杀伤人命、占夺车船、作践田禾的呢?……”
“……”
说到最后,张大人俨然已经被诘问到满头大汗,纵使他知道罪名与刑罚,却也再半个字都说不出。
朝堂上下无不都是噤若寒蝉,有些意欲给齐王求情之人,顿时犹如锯了嘴的葫芦,再也不敢多发一言。
“呵呵,”寒隐初哑笑出声,使殿内的气氛更加压抑:“朕知道,这些年来你们不少人收了那寒烈的贿赂,想着替他说说话,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挽回的余地,继续过以前的好日子……”
也有头铁的不怕,依旧仗着叔伯辈的体面,壮着胆子打断寒隐初:
“皇上,请恕老臣说句‘倚老卖老’的话,齐王是皇室宗亲,即使犯下诸多斩首、凌迟的罪过,依照‘八议’,也该饶他一命;
老臣和齐王一起并肩作战过,他是何等的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老臣实在是不忍见他被白刃加身的情形啊……”
一旁的蓝小公爷拼命地拽着他爹的袖子,小声地说:“爹!别说了……”
现在是他们寒家人要自相残杀,你在这说什么“战场情谊”啊!——齐王现在俨然已经是丧家之犬,你这整什么有的没的……
可是寒隐初听得这番话,却由不得高看了蓝公两分,起码旁人为了寒烈求情,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而他真的只是出于自己的“心”。
寒隐初一摆手,让人给蓝公上了个凳子,摆正视线与他平视,一字一顿地与他说道:
“蓝伯伯,朕敬重您,但是朕也且问您:当时您和皇祖父、父亲他们一起起事,是否喊出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
蓝公大马金刀地坐着,骄傲地回忆着:“这是自然!——”
“可怎么到了自己身上,自己成了‘高高在上’的那群人,偏就自然而然地视他人性命为草芥呢?”
蓝公哽住了,他心里知道,人要是不是为了做人上人,为什么还要豁出性命去打仗、去考科举呢?……
但是他同时也明白了,他们这群种地的泥腿子举事的时候,可从未想过当什么“人上人”,也不过是为了活的像个人,亦或是只是活下去罢了……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
蓝伯伯,若是异地处之,您不再是公侯之身,又成了几十年前被欺压的小小庶民,您愿意因为寒烈的公侯身份,轻飘飘地说出‘八议’之类的话吗?——”
蓝公懂了。
“皇上!——”他哭的老泪纵横,“能否,让我们这些老臣送送齐……寒烈,让他走的体面些许呢?——”
唉~寒隐初只是挥手示意让人扶起蓝伯伯,并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只是施施然地下了论断,定下了齐王寒烈的结局:
“这件事到此为止,就别再扯什么‘感念其功劳,贬为庶人或者是关押于凤阳高墙之内’的求情之语了,寒烈所作下的孽,够他千刀万剐一万次的了——”
说完,不再看众人的表情与神色,走出了议事大厅。
殿上剩下的人虽不敢窃窃私语,但也互相交换着眼神:皇上何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满腹经纶了起来?怼起人来头头是道,再不是以前动辄喊打喊杀解决问题的皇帝了……
第55章 《大雍律》
这几日恶补《大雍律》和经史子集的寒隐初,可是狠狠地出了口恶气,自己总算也能有嘲讽群臣的一天了!——
不得不说,这种嘴炮的方式比直接杀人倒是爽多了……
想着想着,寒隐初走起路来也不由得轻快许多,心情大好地对黄宝说:“走,咱们去诏狱,看看我的那位‘王叔’……”
寒隐初心里感叹着:小关子说的在理,他太需要开开恩科选拔一批忠于自己、没有背景的寒门学子了……单冲关与君给自己今儿个上朝能说的话术在史书上划的范围,就又得给他记一功!
而且母后说的也对极了,朝上的这些人心怀鬼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就是没有自己的嫡系;长此以往定是不行……小关子现在已然是个“孤臣”,还真是自己的绝佳助力!——
自己说不定,日后真的可以考虑把他弄到前朝去,等到后方这里稳如铁桶之后……
不过既然想到了太后……寒隐初的舒朗的眉宇一下子落上了风霜:“黄宝,你知晓国公府夏家,有个表亲没有正妻,还一房又一房的小妾抬吗?——”
黄宝想了想,“是有这么个人……他哪里敢娶那么多,应该只是媵、妾、嬖,还有通房一类的吧!偏生要搞出纳妾的阵仗来——”
“哼!——真是让人恶心……大家都是‘三媒六聘、一夫一妻’,堂堂天子还尚未娶亲呢,如何偏他放荡花丛?《大雍律》规定,亲王只可纳妾十个,郡王成婚后,二十五岁还无所出,才可纳妾两个,最多四个,平民百姓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他仗着是夏家姻亲,就敢如此放肆了?——
要是让人都照他如此行事,还有没有王朝法度了?——
黄宝,你现在就亲自走一趟,把他那些莺莺燕燕都遣散,别在这里恶心人……”
黄宝心里还奇怪呢,皇上这是觉得纳妾不好想要“杀鸡儆猴”?可是又是从哪找出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呢?……
他心里再奇怪,面上照样称“是”。
同时心里也觉得,皇上真是变了不少,《大雍律》都运用自如了;而且按照皇上往常的办事风格,无论如何都是会先把那人给杖责八十的……
黄宝接着命令,就去传口谕了,寒隐初一个人在日头下站了一会,他该一个人去到一个阴暗湿冷的地方了……
***
“王叔,别来无恙,我们又见面了……”
当齐王寒烈躺在四面都是围墙的暗无天日的诏狱监牢之中,用碎瓷片在墙壁之上划下第十八道刻痕之时,他终于听到了他被投入诏狱之后的第一道人声。
“寒隐初,你……咳、咳、咳、咳——”嘶哑如同破旧风箱鼓动般的声音响起,却又因为咳嗽的缘故戛然而止。
刚开始的时候寒烈还会大喊大叫,可是外间的人从不会与他交流,只会每日往不见光亮的监牢里送两顿饭,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判断时间的流逝的。
许久不和人说话,他甚至都感觉舌头都有些钝感退化——
寒隐初不曾对他施以过任何诏狱之中让人毛骨悚然的刑罚,可也不允许任何人与他交流,甚至关他的地方都选了一处生铁浇筑之所,不允许有任何茅草、老鼠、蛆虫的存在。
“掌灯——”还带着少年清越之气的声音响起,旋即不算明亮的烛火映照,寒烈便看到了自己面前英姿勃发的少年。
少年比起十四、五岁时更壮了,五官也更明晰硬朗,是比烛火更能点亮这阴暗之地的存在。
他不再像那些年里总是戎装加身、长矛在手、马尾高束,眼睛比星星还要明亮的少年将军;如今的他,喜怒难辨,目沉如水,将衣下充满力量的身形,都藏在了松垮的常服之下——
他由一匹英姿勃发的马驹,俨然变成了优雅卧于枝干休憩的云豹。
可是——
“寒隐初,你还是和本王讨厌的模样别无二致……”
他厌恶不见天日的黑暗,更厌恶携带光亮而来的寒隐初;好似将他政治斗争落败的原因,都归因为了寒隐初只是站在了光明的一方。
寒隐初照旧不说话,只是慵懒地掀起眼皮看着他——
寒烈蓦地扑到了铁栏杆边上,将腕上的铁链狠狠地碰到栏杆上砸出声响:“寒隐初!要杀要剐你倒是给个话!你要是想给本王用上‘断脊、堕指、刺心’的酷刑那就来吧!我寒烈若是向你跪地求饶那就不是好汉……”
“你想得美!——”寒隐初清越的声音再次传来,越发和这诏狱格格不入:
“你想让朕变得和你一般残暴?然后步上你的后尘?呵呵呵~王叔啊,你莫再打这般的算盘了。我寒隐初既然荣登大宝,那便要为天下苍生黎民计……”
“哈哈哈哈哈哈!就你!你这个‘贼’!杀了你的叔父夺得的这天下,你个泥腿子还想当个‘好皇帝’哈哈哈哈哈……”
寒烈笑的越发猖狂,在不时响起凄厉哀嚎的诏狱之中尤为瘆人,这笑声满含嘲讽与刻意,就是为了要激怒寒隐初,试图撕破他这一副装作对他恨之入骨的王叔无所谓的淡然面具。
“皇上,奴才有的是手段教他‘听话’,要不要……”一个一直候立在旁的锦衣卫上前,手中拿着一只钩子跃跃欲试。
寒隐初只淡然地给了这个锦衣卫一个眼神,他便浑身一颤,垂手躬身地忙不迭退下。
寒隐初状似无奈地摇摇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朕早已非那日的‘吴下阿蒙’了,王叔可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呢……”
寒烈一头雾水:“寒隐初,你他娘的说什么呢?——”
寒隐初心情大好地笑笑:“王叔,原来你才是那个泥腿子……”
“你!——”
“好了王叔,二叔的事情朕在这里跟你说明白:
朕虽然是想当皇帝,但绝没有要杀二叔的意思;二叔是你的亲哥哥,却也是朕的亲叔叔!
朕只是知道,他没有手段、耳根子又软,是断断应付不了北面如狼似虎的瓦剌和朝中蠢蠢欲动的群臣的!”
第56章 韭菜
“你休在这里扯谎!你的意思是,二哥还能是自杀不成?”
“是的”,寒隐初打断了他:“二叔自缢在了东山上最顶上的那棵树上,从他死的地方,可以俯视得见整个皇城……”
“哥哥,你糊涂啊!——你为何死都死的这般憋屈?!你为何不吊死在那乾清宫里,日日夜夜让寒隐初这小狼崽子不得安宁!——咳咳咳!……”
寒烈疯狂地抓挠的自己喉咙,许久不修剪的指甲将青筋毕露的脖颈抓到道道血痕;他恨寒隐初,更恨自己受寒隐初所困而不能对他破口大骂的嗓子!
“你说得好听!若是你生擒了你二叔,你就敢担保你不会碰他一根汗毛?!到时候还不是落得跟本王一般的下场……呼、呼、呼!——”
齐王寒烈揪住自己的衣襟,每当发泄式的吼完,便又要喘息许久。
寒隐初沉默了。
“你说的对,朕即使留得二叔一命,也不会让一个做过太子的宗室外放就藩了;或许高墙一生,或许一杯鸩酒……
但这本身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试问王叔,如果今天待在里面的人是朕,你会对朕手下留情吗?
但是有一件事朕可以确定:如果二叔还活着成了朕的阶下之囚,不管让他是死是活,朕一定会给他一个痛快;
不像王叔你,一辈子都会活在阴影之中像个老鼠,只有等什么时候朕心情好了,才能来和你来说说话……”
寒隐初挥挥衣袖转身,袖底风转瞬即至,诏狱最底层的深狱之中,又陷入了亘古不变的黑暗。
“寒隐初!你滚回来!你有本事给本王一个痛快!你算什么男人?!卑鄙无耻的下贱小人……”
可以随意收割他性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死神的轻缓绵长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仿佛从虚空之中传来的声音却可以清晰地传到他的耳际……
“王叔,你若是在狱中肯忏悔你的罪孽,朕便多给你一日的光明……”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又是一阵各种脚踹链捶的暴躁之音响起……
寒隐初走出腥风阵阵的诏狱后,看见关与君正乖巧地垂手而立等候着自己。
这待遇少见啊……寒隐初自己都没发现自己不禁上翘的嘴角,他挑了挑眉,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许。
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自己贵为一国之君,会甘愿加快脚步只为去快点见一个臣子,还因为关与君特地等着自己而高兴……
和关与君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寒隐初停下了,他皱着眉,自己身上诏狱里的疫疠之气太重了……
但是他下意识地舒展开眉宇,语气都带上了两分松快:“怎么跑这来等朕了?——”
关与君乖巧地展颜一笑,将手中的食盒提了起来:“圣上,饭点到了,我寻思您可能饿了……”
寒隐初懒得戳穿他别有用心的讨好,倒也没说什么,施施然地就抬脚坐到了关与君殷勤地在树荫下草地上铺开的垫子上,看着他将食盒中的一道道美食摆上。
三杯鸭、五香卤鸭翅、盐水鸭、子姜焖鸭……
寒隐初掀了掀眉毛:“鸭子最近惹咱们小关公公生气了?——”
“没啊,不是您爱吃鸭子嘛~我特地叫膳房换着花样做呢!……”
寒隐初颇为受用:“皇帝的饮食爱好不能为旁人做知晓,尚膳监都不知道的事,你是如何看得出来的呢?”
你长的就跟个鸭似的,喜欢吃鸭不是很合理吗?——
关与君当然不敢将她的“肺腑之言”说出来,只能捡觉得领导喜欢的说:“我看圣上您在太后寿宴上的菜单上,有鸭的都会格外多看一会~”
其实是我直接问的黄宝公公嘿嘿嘿~~~
可是这番奉承不知怎么就取悦了寒隐初,他哼哼唧唧了两声,泰然接过关与君递来的筷子,夹过一块鸭腿肉放入口中,品了品滋味,唇角勾了一勾。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小关子,你又有什么‘改革’想让朕首肯的?”寒隐初姿态闲适地将身子倚靠到树干上,倒是十分好奇关与君又会带给自己什么惊喜。
“圣上,我想向您举荐一个人——”
“哦?说来听听。”
“就是上次救我一命的尚膳监落哥哥,落遥空。”
“想举荐他上任尚膳监总管?这种小事,无需向朕禀告,你自己看着来就好……”他还当什么事,便伸手捻了一只鸭翅来吃。
“不是的,圣上,我想新成立一个‘审计监’,让落哥哥来挑大梁……”
十二监变十三监?!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你的落哥哥有何等能耐?总不能‘空降’落人口实吧?!不过,你得先跟朕说明什么叫‘审计’。”
一说这个关与君来了兴致,她显然是有备而来,直接从食盒的最底层掏出几样东西——
寒隐初看着关与君嫩嫩手心中的一只鸡蛋和一把韭菜,只觉关与君这个人怎么哪哪都小小的一个:
鸡蛋就能占整个掌心,一把粗壮的韭菜似乎看着比他的指尖还粗……
寒隐初不错目地看着关与君的手,问:“你想自己在这锦衣卫衙门外头做韭菜炒鸡蛋?”
关与君撇了撇嘴,丝毫没有意识到寒隐初是在看自己的手而不是手中的东西……
“才不是呢!圣上,您知道曾经有位皇帝,就以为鸡蛋要用‘两’做单位才能买到一只吗?”
寒隐初讥讽地笑露出了白牙:“如何会有这样的糊涂蛋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