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隐初心里不知拐了几个弯,拍了拍前面那人的肩膀:“敢问这位兄台,可也是学那骆家公子?祈求赌运亨通?”
那大哥转过身来,仿佛找了知音一般:“现在这岳阳县中谁人不是这么干啊!可是我的破手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烂呢!倒是人家那骆公子,手气就没衰下去过,人家赌坊现在几乎都不让他进了呢……”
骆……
寒隐初勾唇一笑:“其实想来供奉这龟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供奉的人多了,龟神想必也不知道该护佑哪个才好了……”
“你这小兄弟,年纪不大说话倒是在理!问题就在于我也想供奉‘君山金龟’啊!”
那大哥摸了摸头顶的小乌龟,不无叹息地说道:“可是这是君山的特产啊,直接被骆家垄断,如今更是被炒出天价,哪有那么容易请一只……”
君山。
寒隐初笑得更开心了,“只是小弟不知,供奉一只龟,即使是只金龟,这算是什么名堂?”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大哥一脸八卦的神色:“我也是听我表妹婆婆家的邻居的二大爷说的……”周围不少人纷纷在通告下挤着,生怕错漏了一丝有用的讯息。
“他们说啊,骆少爷请金龟,实际上是为了对附身在他身上赌鬼起到‘瓮中捉鳖’的作用……”
瓮中捉鳖。寒隐初来来回回嚼着这四个字,那日和关与君的对话似乎又浮现在耳际,心里的肯定又增上了三分。
“哈哈哈哈!”有路人大笑着:“那怎么还起了反面作用呢?”
“切~你懂什么,说不定那赌鬼的手气就是差得很,把他封住了,人家骆少爷才如此‘得心应手’的呢?……”
“哈哈哈哈,去你娘的~”
众人留在原地吵吵嚷嚷,话题越来越离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开始挑起话题的年轻人早已不知去向。
寒隐初知晓关与君在哪里了,不过他要在去救关与君之前,先去另一个地方。
***
胡公子顺着楼梯往下走,不住地回头看着醉处温柔乡、和一个寓奴你侬我侬的骆遥远。
他斜倚在栏杆上,双手环胸:“远儿哥,‘温柔乡,英雄冢’啊!你可千万别因为美人忘了大事……”
骆遥远把头搁在姑娘的肩膀着,感觉骨头都酥了,丝毫都不想再听到胡公子聒噪的声音。
“还能有什么大事?咱们去赌场啊!……”
骆遥远打了个哈欠:“不去了不去了,总赢也没什么意思;况且我这的钱还够用,不够再去……”
胡公子气的一跺脚:“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手气不好啊?!还不得赶紧趁着知道能赢的时候多赢点……”
他这么一说,骆遥远倒是来了脾气:“嘿!老子就不去了呢!谁爱去谁去……”说完,骆遥远搂着身旁的姑娘香了一个,又脚步虚浮地走回房间。
胡公子看他这副模样,怒其不争,转了转眼珠,计上心来:“远儿哥,你都离家这么久了,还不赶紧回去报个平安?!”
骆遥远皱着眉头转过身子:“你还真别说,我家里倒是一个人都没出动来找我,按理说这次的动静够大了……”
“那你还不和我一起去?”
骆遥远打了个哈欠,以手覆面:“算了吧,等爷们睡个回笼觉再说……”
第136章 婆子
等到骆遥远再从贵妃榻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日头西斜,方才和他翻云覆雨过不知几遭的寓奴也不见了踪影。
骆遥远迈着虚浮的步子,下去洗了把脸,开门就往外走。
因为没有点灯,这个楼子的方位也不好,整个楼里竟有了几分“伸手不见五指”的意味。
骆遥远一脚一脚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听着楼梯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好像踏在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身上,每走一步便会响起老人痛乎般的呻吟。
骆遥远想起白日里的看见的紫檀家具,墙角摆着的精致香炉,还有姑娘们无瑕的妆容……很难想象这发出声音的楼梯,居然是这纸醉金迷小楼的一部分。
骆遥远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地往下走着,丝毫没有因为黑暗中视物不清而放缓脚步,因为这有节奏的“吱嘎”声,何尝不是一种指引?……
“啊!——”刚刚在心里安慰过自己,走到二楼楼梯的骆遥远,忽然和来者的肩膀撞到了一起!
来者的身形比他小许多,可又极瘦,他感觉自己好像撞上了一副下土有段时间的骷髅架子。
因为肉身腐烂,所以皮肉尽数剥落只剩一副白骨;可又因为入土的时间不长,骨殖还都硬挺,撞之仍有回音。
就是因为心底升腾起的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才让他脚下踩空,直接摔到了二楼的空地板上。
“你、你是谁,走路不长眼睛啊!——”骆遥远色厉内荏地朝着仍站在楼梯上的黑影喊了一声。
“哦……实在是对不起……”黑黢黢的阴影中,传来一道上了年纪的女声不紧不慢的道歉,像是梦魇中人的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空寂、幽远,而又没有魂灵。
“吱嘎——吱嘎——”楼梯被踩的声音又有节奏地响起,似乎是那人要走下来扶起他。
骆遥远大惊失色,不住地用手撑着身子向后挪。
他的牙齿在不住地打颤,可是又不能没骨气地说出“你别过来啊!……”这种被吓破胆的话。
正进退两难之际,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骆遥远一下——
“别、别……”骆遥远吓出了满头大汗,不住地在虚空中挥舞着双臂,试图喝退妄图接近他的一切人、物,不让任何……哪怕是空气近他的身。
“骆少爷,您怎么了?”一个寓奴手中拿着一个骆遥远送她没多久的夜明珠,充当烛火的照明之用,用香帕不住地给骆遥远擦着冷汗。
许是看到了大活人的缘故,骆遥远一把抓住她的上臂让她挡在自己身前,“寓、寓奴,你看前面是、是、是……是人是鬼!”
骆遥远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说完完整一句话。
“没事的骆少爷,她不过是我们这里洒扫的婆子罢了。”
骆遥远探出身去,就着夜明珠的光芒,果不其然看到一个呆着脸没什么表情的老婆子。
老婆子的脸像是活了几十年的树皮被扒下来又扔到死水中泡了足足半月的模样;眼皮耷拉,露出来的小小眼珠几乎没有眼白,可又因为年纪的缘故,黑眼珠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阴翳,更添可怖。
此时的她,仍旧插着手,一步一步缓慢地下楼来,口中还念念有词:“这位少爷,是我不好,我扶你起来……”
“不用了!——”骆遥远拉着寓奴站起身来,慌忙往楼下跑。
直到出了一楼的大门,骆遥远把手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那个老婆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唉,”寓奴叹了口气:“本来这婆子干活可仔细麻利了,可是后来儿子残了,她人也变得这样疯疯癫癫的……”
“你们就不能给笔钱辞了她吗?晚上留在你们不点灯的楼里多吓人?!”
寓奴轻轻拍着骆遥远的后背,恍如安抚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孩童:“哪里忍心啊!不过骆少爷莫恼,这婆子白日里都很正常;晚上一般都不出现,许是因为今日是她那儿子出事的当日……”
骆遥远一把拍开她的手,对她留有痕迹的讨好心生厌烦,好似他是一个孬种一般!——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走。约莫走出几十步,回头看了眼二楼黑黢黢的窗口,许是月光照拂的缘故,那窗口越来越像那婆子无神的眼睛。
他抖落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抓紧时间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日,在赌桌上的骆遥远照旧无往不利,可是愿意陪他赌的人也越来越少,导致他的赔率也越来越小。
骆遥远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就这样没有一瞬间得到一切、也没有一瞬间失去一切的感觉有什么意思?他还不如去逛个窑子呢!——
可是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上次那个老婆子,却是满满的不适。
骆遥远烦躁地直揪头发,拿了块白花花的赌资,支使人跑腿,给他买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来。
然后看着天边的日头逐渐西斜,寻思应该是不会再看到那老婆子了,才叫了个轿子,在轿子上不住地灌酒,期望“酒壮怂人胆”。
不算近的路程使他都在轿子上睡着了,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知晓到地方了。
他下轿之后,看着和几日前让他落荒而逃别无二致的楼子,深吸一口气,提着酒就进去了。
轿夫还一阵纳罕呢,瞧骆少爷这模样,是闯什么龙潭虎穴去了吗?……
骆遥远轻而易举踏过了他视为“龙潭虎穴”的二楼,一路上暗香浮动,珠宝的光芒似乎在隐隐地指着路,骆遥远的心下立马就变得心猿意马了起来。
他灌下一口黄汤儿,心情雀跃地哼着小调,甚至一步一步蹦上台阶,每听到台阶似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便笑得像个小孩一般恣意。
他觉得脑袋十分昏沉,步子都有些迈不开了,为了寻求身体的平衡,下意识地就将手,放到了一旁的扶手上。
忽然骆遥远的手如同被火烧到般的弹起,他蓦地睁大了眼睛,胡公子的叮嘱在耳际响起:
“你听我的就对了!白天里自是无所谓,晚上的话你可以碰见一个姑娘让她扶着你上去,也可以摸着扶手下面的栏杆,就是不能摸扶手!这可是关乎你性命安全的大事啊!——”
第137章 手
会发生什么呢?……
这个疑问不住地在骆遥远心中盘旋,可是直到他直愣愣地在原地呆了半晌,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骆遥远歪歪头,那姓胡的是不是那日打趣我呢?……
骆遥远手随心动,再一次把手轻轻地搭到扶手上。
还是像刚才一般,任何意外都没有发生。
骆遥远甚至还感觉到,这扶手光滑圆润,打它的时候一定也是花了心思的……
于是骆遥远摸着扶手,更放心大胆地往楼上走,甚至一边走着,还一边哼着小曲:
“是谁人把奴的窗业餂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负,欲要搂抱你,只为人眼多。我看我的乖亲也,乖亲又看着我……嗯?!——”
骆遥远刚走过一个拐角,忽然感觉手下有什么不对劲。
此时因为醉酒,他的脑子昏胀的厉害,眼睛视物也是模糊。他把方才一直摸着扶手的手抬到鼻子之下细细端详的时候,因为不掌灯的缘故,倒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骆遥远晃晃头,用大拇指摩挲剩余那四指,用触觉去细细感受自己方才察觉到不对的地方……
“阿嚏!——”因为骆遥远的动作,他的鼻腔顿时吸进一股尘螨,惹得鼻子麻痒不断、打着喷嚏。
“切,还说那婆子干活麻利呢,这扶手上满满的都是灰尘……啊!——”
骆遥远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扶住扶手从楼梯上连滚带爬地推了几步,直到退到实地上,心才收回胸腔里两分。
他方才、他方才……明明摸到一只冰凉的人手!——
骆遥远拼命摁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却明显感受到还有另一道平稳且极轻的呼吸,不仅如此,那呼吸声还伴着轻微下楼的脚步声,“吱嘎、吱嘎——”朝他而来。
一个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到两次!——
骆遥远想起母亲训斥他常说的话,于是便壮着胆子,死命控制住想落荒而逃的手脚,掏出怀中早就准备好的火折子……
同时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鬼怕火,更怕人身上的阳气……
橙黄的烛火亮起,骆遥远又看到了昨天那个撞到自己的老婆子,彼时她正拿着一块抹布,木偶一般从楼梯上走下来,还一边擦着一旁的扶手。
说是擦,其实拿帕子的手纹丝不动,倒更像是她用帕子垫住手往下挪去。
她另一只胳膊就这么低垂着,宽大的袖子挡得严严实实,就这么不侧身也不停顿,照旧直勾勾地往下走,一副十足疯妇的模样。
看来方才自己摸到的,就是她默默挪下来用来擦楼梯的手……
“这位少爷,是我不好,我扶你起来……”
这一模一样的话语,直接让骆遥远回想起上次撞到她的经历,只不过这次两个人的站位却对调了过来。唯一不变的,便是他骆遥远依旧坐在地上。
那老婆子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即使嘴里说着的是道歉之语,看形容面色都好像欲行索命之实!——
“够了!”知道她是人就行!
骆遥远愤怒地朝着那婆子大喊:“你大晚上出来乱晃吓人做什么?楼里的人不是说,你不会晚上出来的吗?”
那婆子咧嘴一笑,露出干瘪的牙床,轻声道歉:“不好意思,吓到少爷了……前面就是杂物间,是楼里的人好心,晚上让我有个歇脚的地方的……”
“你平常都不回自己家的吗?”
“我那不成器的赌鬼儿子早就输出去啦!……”
骆遥远抿着嘴,不想说什么。主要是他觉得他现在的立场,又能说什么?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吧!少爷我还要走路呢!……”
“不行啊,我要找东西……”
落遥空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丧失,几乎是吼着问出来:“你有什么好找的!——”
“我要找手……”
“呵呵呵”,骆遥远都被他气笑了:“你脑子有病是不是?你的手不就在你胳膊上,方才我还碰到了……”
“不是我的手啊,是我儿子的手……”
“你儿子的手你跑楼梯上来找做什么?有病。”
“可是就是在这里掉的啊……几年前我亲眼看见追赌债的人把我儿子的手摁在这处扶手上,他们威胁我说不替他还钱,就在老婆子的面前切下他的手!
可是房子都已经给了他们,我身上更是一时半会凑不出那么多钱;我、我求他们,能不能别切我儿子的手,要剁就剁我的手,他还有大好前途啊!没有了手,如何拿得起笔,舞得起剑,光耀门楣呢?……”
骆遥远感觉自己的心又跳得飞快,疯了疯了,这老婆子疯了!——
那老婆子忽然就扑了下来,动静之大直接把烛火带灭,方才骆遥远在扶手上摸到的那只手直接紧紧地攥住他的上臂,寒凉之意透过薄薄的夏衫直接传递过来:
“这位少爷,你知不知道他们还是砍了我儿子的手啊!我儿子从未摸过锄头、生过茧子的嫩手,就这么直接滑落在了血泊之中,活像一锅浓稠红汤里的白肉!
他手腕那里喷出来的血柱,喷了对面整整一墙,密密麻麻的血点都带着锯齿的形状,一个一个都割在我的心上!
我的儿疼啊,好疼啊!——他脸上的冷汗和血珠混在一起,不一会他的整个脸都成了淡粉色;可是他脸上的五官又都扭了起来,那淡粉色,好像是攥了他的脸之后淌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