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三娘顺着黎越的目光望了过去,笑了笑:“啊,你说那个。”
“你在这水牢里呆了这么久,估计也听过了,底下的人都喜欢管徐牢头叫腾蛇,这是徐爷之前在道上混的名号,就一直沿用到现在了。”
玉三娘说完,见黎越不搭腔,于是低头继续看账本。
良久,她听到对面传来一个冷得像冰的声音。
“不是。”
玉三娘抬起头来,她对上了一双森寒的眼睛,黎越冷冷地看着她,轻声道。
“腾蛇不是徐牢头,而是你。”
玉三娘的脸色猛地变了。
*
香炉中的香料静静地焚烧着,室内一时间没有人开口。
玉三娘看着黎越,她脸上那种永远妩媚勾人的表情消失了,就像是凭空从脸上扒下了一层面具,她看着黎越,平静、冷然、阴沉。
这是一个从大风大浪中走过来的女人。
她静静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没有试图否认,没有先尝试着装成听不懂的样子问一句“上官公子到底在说什么”,她直接应了下来,承认了自己就是腾蛇。
她的眼神很冷,就像是一支寒铁锻造的箭射了过来。
好在黎越自己也是一面寒铁打造的盾,他平静地接住了这支箭,完全没有被玉三娘突如其来的威压所干扰。
“很简单。”他说,“首先引起我怀疑的是那个香料,我在徐牢头房间的时候很困,出来后立刻就好了,所以我怀疑他那间房燃烧的香料有问题。”
“而每次在香炉边调香的人都是你。”
玉三娘弯了弯唇角,示意黎越说下去。
“于是我想起了每次来阁楼时,这里的陈设都让我觉得不对劲,概括起来就是太女性化了。”
黎越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女性化”这个词未免有些太现代了,跟古人这么说话有些奇怪。
不过玉三娘显然是听懂了,她轻轻一嗤:“徐爷养了那么多女人,房间装饰成女人喜欢的模样,不是很正常么?”
黎越摇摇头:“你用的词是‘养’,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简而言之,这座阁楼里的女人都是徐牢头选出来的女囚,她们仰仗的全是徐牢头的喜爱,地位极低。徐牢头连她们的死活都不在乎,怎么可能把这么多房间按照她们的喜好来装饰?”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阁楼的真正主人,是个女人。”
玉三娘用账本掩住下半脸,盈然一笑,算是默认。
“再结合之前的情况,徐牢头做出任何决定都要先问你的意见,所以我合理推断,你其实才是腾蛇,但为了降低风险,你找了这样一个傀儡推到台前,让他表面上是这座水牢城的主人,这样万一哪天出事了,你可以直接杀死徐牢头,让所有的孽债随着他的死一笔勾销,你自己则可以远走高飞,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玉三娘沉默良久,鼓起了掌。
“精彩。”她大笑道,“不愧是我看中的男子,上官公子果真不凡。”
“我最喜欢的便是你这样的男人,平时不声不响,像个闷葫芦似的,但腹中都有真才实学,着实是叫人惊艳。”
“上官公子说得不错,我的确就是腾蛇,据说这东西在诗文里是腾云驾雾的神兽,我没有那等本事,只不过是因为做事素来作风狠毒,道上的兄弟们说我像蛇,不知怎的后来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这么个诨名。”
“现如今,上官公子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么我势必没那么轻易地放上官公子走了。”
玉三娘笑眯眯地伸手,想要挑挑黎越的下巴:“当然,公子这么绝色,我本来也没想放你走……”
黎越冷冷地一避头,躲开了。
玉三娘收回手,和之前的无限耐心比,她变得有些不高兴了。
“上官公子,你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为我所用,要么……”
“被你杀死。”黎越静静道。
第三十七章 狐狸眼儿
此时的卫潇潇还并不知道,她千叮咛万嘱咐让黎越不要得罪玉三娘,她那耿直的搭档还是把人给得罪了——不但得罪了个彻底,还让两个人的命运都悬在了刀尖上。
但卫潇潇此刻的确觉得自己危在旦夕。
一一刚才说,窗外有人。
夏幽几乎是立刻放下一一扑向窗边,但是她向外看去时,窗外只有和煦的风吹拂而过,草木摇动,虫声阵阵,就是见不到一个人影。
“你刚真的看到人了?”她回过头来,盯着一一。
一一点点头。
“会不会是看错了……”老吴低声问。
“不会。”夏幽摇头,“一一的感官极其敏锐。”
“的确有人来过。”卫潇潇脸色苍白,指了指窗沿,“那只紫毫毛笔不见了。”
此话一出,夏幽的脸色立刻变得更加难看。
显然有人来过了,不但来过,还拿走了那根毛笔。
那个人是谁?是囚犯还是狱卒,是不是腾蛇的人?听到了多少他们的对话?
如果说出去,等待他们三个的或许真的是死亡。
不应该啊。卫潇潇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巨大的恐惧下跳得飞快。不应该,自己已经修炼了这么久的风息术,而且一直十分戒备,怎么会有人来过而自己全然没有意识到。
除非一种可能……
那个人的轻功之深厚,远在卫潇潇之上。
卫潇潇和夏幽全都面如土色时,老吴的脸色却稍微缓和了些。
“盗走了那根紫豪毛笔?”他低声道,“那我大概知道是哪个小兔崽子了。”
*
没有窗户的长廊即便在白天也光线昏暗,有吱吱叫的老鼠从道路中央飞速地爬过,再钻进一旁的草垛中,身形不知隐匿到了何处,只留下细细簌簌的响声。
长廊的尽头是间单独的牢房,铁栅栏牢牢地框在外面,看上去不像个人住的地方。
但房间的主人似乎心情相当不错,距离十几步远的时候,卫潇潇就听到了里面吹口哨哼歌的声音。
房间里面昏暗看不清,老吴在铁栏杆上敲了两下。
“狐狸眼儿,你刚才又跑出来了?”
他拿出钥匙打开门锁,带着卫潇潇和夏幽走了进去。
房间内似乎没有什么人,先前的口哨声消失了,一片纯粹的寂静。
突然,卫潇潇感到自己的背后掠过了一阵风,而旁边的夏幽惊呼一声,一把推开了卫潇潇:“小心!!”
卫潇潇仓皇地闪向一边,她回身望去——
一个身影像大蝙蝠那样,从房梁上倒挂下来,他单只脚钩住房梁,荡秋千似的前后摇晃,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哟,来了个美人姐姐。”
老吴在后面沉声呵斥:“狐狸眼儿,别闹。”
这个倒挂房梁的动作其实相当高危,但凡脚尖使错了一点力,他就会摔下来,轻则脑震荡,重则高位截瘫。
然而狐狸眼儿满不在乎地一勾脚尖,整个人便灵活地又翻了上去,轻盈得像是一只生了羽翼的鸟儿。
他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便轻轻落在了地面上,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卫潇潇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比她更惊讶的人是夏幽。
夏幽身为顶尖杀手,轻功也是一流,而这个小贼的轻功要远远在她之上。
这是无论多么刻苦训练都达不到的境界,只能归结于纯粹的天赋异禀。
老吴点燃了一个火折子,卫潇潇终于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了小贼的脸,她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老吴叫他“狐狸眼儿”。
这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孩子,单眼皮,眼角向上扬去,他的鼻尖和嘴角都长得小巧精致,皮肤白净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确像个男版的狐狸精。
——只是这男版的狐狸精似乎还是个颜控。
他在卫潇潇面前转悠了两圈,打心眼里发出赞叹:“真好看呐,实在是太好看了。”
这份称赞里并没什么好色的意味,倒很像小姑娘在橱窗里见到了让自己一眼惊艳的芭比娃娃。
老吴呵斥:“少贫嘴。方才来我窗边的人就是你吧?”
狐狸眼儿撇撇嘴,从袖中掏出那根紫豪毛笔,扔还给老吴。
老吴接过来:“这是你第三次盗走这杆毛笔了。”
狐狸眼儿耸耸肩:“你那个破屋子,又没什么别的漂亮东西可供我偷。”
“等一下……”夏幽打断了二人,她看看那个铁栏杆,又看了看狐狸眼儿,“你不是一直被关在这里么?”
“难不成……”
“唔。”狐狸眼儿悠哉游哉道,“柔骨功咯。”
夏幽大骇:“你练成了柔骨功?”
“也不算练的,天生就软。”狐狸眼儿笑眯眯地说,“我这种最爱混吃等死的人,一点苦都吃不得,练功是不可能练功的。”
夏幽眯起眼睛,眼中渗透出寒意:“你是因为做飞贼被抓进来的?江湖中哪个门派……”
“他没有门派。”
老吴走到夏幽身边,示意他不必恐慌。
“你们三个是一样的,送进来的卷宗全是空白的。”他指了指卫潇潇、夏幽和狐狸眼儿。
卫潇潇心下一动,听懂了。
送进来的卷宗是空白的,意思是——没有罪名。
夏幽和这个狐狸眼儿,就跟她和黎越一样,并不是犯了什么罪才被押送到这里的,而是某些权贵为了看住他们,强行把他们关进了这里。
“我不清楚这个孩子的身世,他的身份我无权查看,他自己也不肯告诉我。”老吴看了眼狐狸眼儿,狐狸眼儿貌似无所谓地笑着,“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孩子出身在富贵人家,他刚被送进来的时候,全身上下的行头就值几百两银子。”
“还说呢。”狐狸眼儿不满地抱怨,“我可是把那枚翡翠扳指送给你,帮你还了好大一笔外债,你还不对我好点儿?”
老吴凉凉道:“你多次从这里窜出去我都没有罚你,对你还不叫好?”
夏幽站在卫潇潇身边,肉眼可见她的眉心越皱越紧。
也难怪,这个狐狸眼儿的身份,任谁都要疑惑。
他一身绝顶的飞贼工夫,但偏偏又出生在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完全不需要偷任何东西。
而他偷老吴的毛笔也并不是为了什么,似乎就像一种小孩子的恶作剧,仅仅是出于好玩。
夏幽没有注意到,在她身边的卫潇潇眼中泛起了惊涛骇浪。
就在她要继续盘问下去的时候,卫潇潇突然开了口。
“沈淮年。”
她轻声道。
“你是沈淮年么?”
昏暗的牢房里,狐狸眼儿那双一直戏谑调侃的眼睛,骤然变得认真了起来。
他凑近卫潇潇,长长的眼睫毛几乎要戳到卫潇潇的脸上。
“美人姐姐认识我?”
第三十八章 生路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卫潇潇此刻内心的波澜。
在这个世界走到这一步,所有的剧情线都已经失控,她每天都在面临让她全然陌生的人与事。
然而突然间,上天让她遇到了一个她熟悉的角色。
尽管这个人只是她大纲中一个再微小不过的配角。
沈淮年,京城沈家最小的儿子。
沈家是富可敌国的家族,世代从商,掌握着全京城最大的绸缎庄、茶叶铺、典当行,大大小小的产业难以统计。
而顾霜染和太子楚云阔合力破获的第一桩案子,就发生在沈家。
为了写那桩案子,黎越对沈家上下大大小小的各色人等都做了基础设定,卫潇潇还记得其中有关于沈淮年的部分——
此人是沈家家主最小的儿子,母亲是个出身卑贱的歌姬,刚生下他就死了。
而沈淮年作为庶子,本来就不被沈家家主重视,更别说他还有个难以被治好的癖好,那就是爱偷东西。
沈家即使不宠爱这个小儿子,但衣食住行上不可能短缺了他,所以沈淮年偷东西绝不是为了东西本身,他仅仅是享受那种刺激。
而他天生也是做飞贼的料,一身的骨头又轻又软,天赋绝伦。每次偷窃成功后,沈淮年都喜欢大摇大摆地被官府捉到,再等着父亲来赎自己——他似乎很喜欢看到沈家家主气得跳脚对自己破口大骂的样子。
那是他这个不受宠爱的庶子唯一得到父亲关注的机会。
这也是为什么他被送到了这里——
沈家家主无法接受这个叛逆的小儿子一直在京城里给家族丢人,但又不可能杀了他,把他放在别的地方他总会跑回京城,毕竟这孩子一身的软骨功,大理寺天牢都关不住他。
唯一能让他跑不出来的地方大概只有这座京郊水牢了,原因很简单,沈淮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他不会游泳,就算能逃出牢房,也逃不回京城。
然而……
卫潇潇抓紧自己的袖子,她回忆起了更多的剧情,而这些信息让她的心几乎战栗起来。
沈家家大业大,但其实只有两个儿子,除了这个不受宠爱的庶子沈淮年之外,就是嫡长子沈淮时。
和叛逆的弟弟相比,沈淮时样样出色,是一个绝对合格的家族接班人,所以对于沈老爷子来说,有优秀的大儿子传承香火就够了,小儿子根本不重要。
然而……
然而顾霜染和太子楚云阔破获的第一案,内容正是……
沈淮时之死!!
这个被视作沈家接班人的大少爷,在一个深夜被人毒杀,最后顾霜染和楚云阔找到了凶手,是沈淮时身边的一个丫鬟。
丫鬟声称自己是爱而不得才杀死了大少爷,但后来,顾霜染发现,这名丫鬟是由上官丞相安排到沈淮时身边的。
上官丞相这些年来买官卖官,挣下了一大笔钱,而沈淮时则利用自己家的钱庄帮助丞相将这些钱悉数洗一遍,再以合适的名目送回到丞相身边。
后来,沈淮时和丞相产生了矛盾,沈淮时希望染指仕途,而丞相担心自己直接将官职赐予他会太招人耳目,所以迟迟不愿行动,沈淮时为此与丞相翻了脸,威胁丞相再不给自己加官进爵,自己便要把丞相多年来的所作所为说出去。
就这样,丞相将这名身为丫鬟的凶手送入了沈府,毒杀沈淮时灭口。
一切时间线都在卫潇潇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沈淮年或许会是一切的关键。
京城中发生的一切貌似和水牢相隔万里,但事实上有个再直接不过的关联——
那就是沈淮时死后,沈家便没有继承人了!
这种情况下,沈老爷必然会想起这个被自己关进京郊水牢的小儿子。
沈家一定会派人来接沈淮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