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定在随园,方廷玉带着岳濯缨父女先到,等待祝青青的时间里,方廷玉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们听——当然,除了他和祝青青的那些龃龉。
岳濯缨感叹道:“见她第一面,我就知道她肯定出身不俗,只是没料到,比我原先想的还更清贵些。”
岳汀兰更感兴趣的却是那位南邻小哥哥。
她不停地追问方廷玉:“那个谢南邻长得英俊吗?他多高?谈吐怎么样?”
方廷玉觉得烦躁,硬邦邦地回答:“等见了祝青青,你自己问她不就得了?”
岳汀兰撇嘴:“我早听青青说过好多回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话不能全信。”
方廷玉的心猝不及防地又被“情人”两个字狠狠地扎了一下。
包间门被敲了两下,方廷玉走过去开门,一打开门,就看见了祝青青和站在她身边的谢南邻。
祝青青解释道:“南邻哥哥送我来的,他知道这些年岳先生帮了我很多忙,也想当面感谢一下岳先生。”
正打听的正主出现在了面前,岳汀兰早已迫不及待地走了过来,一双眼睛熠熠地看着谢南邻:“你就是青青的邻家哥哥?久仰久仰。我叫岳汀兰。”
谢南邻笑:“你就是晚晚常提起的妹妹汀兰?久仰大名。”
既然来了,便落座,一起吃这顿饭吧。
谢南邻是翩翩佳公子,但凡心里没鬼,既见君子,谁不心喜?就连方廷玉,在初次见他而又不知底细时,对他也是十分赞赏的。
岳濯缨更是与他一见如故,他们都是读书人,品性相近,自然亲切。
一场给岳汀兰入学办的接风宴,到头来,主角倒成了谢南邻。
谢南邻一边和岳濯缨聊诗书谈时局,一边又要应付岳汀兰的好奇心。
岳汀兰问:“青青说,你少年时,有一回跟人打架,被人用青砖拍了后脑勺,险些破伤风死掉,是真的吗?”
谢南邻笑答:“是真的,那年我们刚从法国回到中国,邻家有个无赖少年,追着我和晚晚骂假洋鬼子。我那时也年轻气盛,就和他打了一架,还打赢了呢,没想到他耍诈,追上来用半截青砖偷袭我。喏,到现在我后脑勺上还有个疤。”
岳汀兰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看着文质彬彬的,真想不到打架也这么厉害。”
谢南邻说:“文武兼修,我在法国时跟人学过一点西洋搏击术。”
方廷玉蓦地想起那一年,他在学校打了同学,被人找上门,连累祝青青和他一起在池塘前罚跪,那时祝青青一眼就看出来他偷学了西洋搏击术。
原来,她之所以认得西洋搏击术,也是因为谢南邻。
伙计端上来一道皮蛋豆腐,为去腥,撒满了姜末,谢南邻舀一勺,小心地用筷子拨掉上面的姜末,放到祝青青碗里:“记得你从小就不爱吃葱姜蒜,嫌辛味重。”
方廷玉正在拨饭的筷子一停。
原来她不爱吃葱姜蒜。
可是他的皮蛋瘦肉粥里,既有姜也有葱,而祝青青从没提起过。他以为她在自己面前是放肆的骄纵的,一直以来他以此为傲,原来并不是这样。
这场接风宴,方廷玉到最后酩酊大醉。
为岳汀兰办妥了入学手续后,岳濯缨就回了徽州,临走前,他再三嘱托方廷玉,希望他能多多照顾岳汀兰。
岳汀兰隔三岔五跑到同济大学和小公寓去找方廷玉。每次见方廷玉,她都会带来有关祝青青的消息。自接风宴后,方廷玉和祝青青又断了往来,岳汀兰成了他们之间的传声筒。
岳汀兰说,谢南邻在帮祝青青研究一种新的机器纸。
岳汀兰说,秋冬交替,祝青青感冒了,因为没在意,病菌感染到了肺部,住进了医院,还好有谢南邻照顾她。
岳汀兰说……
这一年过年前,岳汀兰向方廷玉传达祝青青的话,说,今年她就不和方廷玉一起回徽州了。但是过完年,最晚初六初七,她会回一趟徽州,请股东们吃饭,交代一下这一年澄心厂的经营状况。
她当然不会和自己一起回家过年了,她找到了她的谢伯伯和南邻哥哥,自然要跟他们一起过年。
学期结束,方廷玉和岳汀兰一起踏上回乡的火车。一路上岳汀兰叽叽喳喳,说的话却一句没有进方廷玉的耳朵,方廷玉只是出神地望着车窗外,脑海里全是大学第一年和祝青青坐火车回乡时,祝青青和他聊建厂时眉飞色舞的模样。
这个年,方廷玉过得兴味索然。
他行尸走肉般地置办年货,和同学聚会,祭祖……终于躺在那张属于自己的床上时,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初七,祝青青果然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谢南邻,她和谢南邻只在徽州待了一天,请澄心厂的股东们吃了一顿饭,在方家借住了一晚——当然,是住在客房里。
第二天一早,她就和谢南邻一起走了,说是要去泾县。
是到第二年的春末,方廷玉才想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去泾县。
岳汀兰带来一个消息:祝青青和谢南邻复原出了澄心堂纸。
原来如此啊……他想起那一年回徽州过年,那个雪夜,他们俩一个人躺在床上,一个人躺在地上,夜半无人,私语时,祝青青说起想要复原澄心堂纸。她说现代化学科学这样发达,只要有原版可参考,未必不能复原出来。可巧他家就有一张山水图,用的画纸正是宋版澄心堂纸。
他给她找到了原版纸,最后却是谢南邻用自己的化学知识帮她实现了复原。似乎在告诉他,他这些年小心翼翼无微不至的照管,就只是为了把她妥帖地交还给谢南邻。
第13章 :国破
畅快也好,煎熬也罢,无论如何,日子总是会一天天过去的。
公寓前的白玉兰开了又谢,不知不觉,已经进了七月。
上海,一九三七年的七月,一个“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七月。
这天是周四,方廷玉上午有课,一进教室就发现气氛异常,同学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整个教室人声鼎沸,菜市场一样。
见他来,与他交好的同学何刚一把抓住他,迫不及待地说:“听说了吗?北平那边开战了!昨天晚上日本人炮轰了宛平城,和二十九军打起来了!”
北平,二十九军,方廷玉霍地起身。
父亲就在二十九军!这两年一直随军驻守在平津一带。
他心乱如麻。
一个平素文弱胆小的男同学怯生生地问:“北平守得住吗,我有亲戚在北平……”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别担心,肯定守得住。”
这时一声冷笑,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进来:“驻军不行,我看够呛。”
是一位姓金的同学。
方廷玉把书往桌子上一摔:“你什么意思?”
金同学跷着二郎腿坐着,阴阳怪气道:“什么意思?长城是怎么丢的?察东六县又是在谁手里丢的?什么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说得好听,不过是冯玉祥的散兵游勇罢了!”
何刚反驳道:“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二十九军守喜峰口可是守住了的,当年全中国谁不知道二十九军的大刀队?长城之败,败在全军,凭什么让二十九军自己背黑锅?”
金同学语塞片刻,扯着脖子喊:“那察东六县呢?《秦土协定》总是他二十九军跟日本人签的吧?要我说,就是孬种……”
一记重拳截断了他的话。
方廷玉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骑在他身上,拳头雨点一样地砸向他的面门。突如其来的斗殴惊呆了所有人,片刻后,几个男同学清醒过来,赶紧冲上来拉架。
何刚一边拉住方廷玉,一边驳斥金同学:“你少给人乱扣帽子,《秦土协定》是日本人逼南京政府签的,你怎么不骂南京政府?”
他又扭头安慰方廷玉:“你跟他计较什么?谁不知道他是个爱新觉罗家的前清遗少,冯玉祥把宣统皇帝赶出了紫禁城,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骂的哪里是二十九军,指桑骂槐罢了。”
金同学被打得鼻子往外喷血,被人七手八脚塞了团纸止血,瓮声瓮气地犹在叫嚣:“方廷玉,你打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打日本人啊!”
方廷玉用力挣脱开何刚,上前几步,逼到金同学面前,吓得他赶忙退后两步,躲到同学身后。
方廷玉冷笑:“你以为我不敢?你既然嫌二十九军是孬种,怎么不亲自上阵杀敌?我们这就一起去教务处退学,赶明儿一起去参军,怎么样?”
对方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骇住了,半天,嘟囔着“我不和你这样的神经病理论”,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地出了教室。
方廷玉跌坐在座位上,疲惫地捂住脸,发出一声长叹。
刚才他不是在吓唬金同学,他是真的动了这个念头。
其实他从小就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他爱看杨家将和《说岳全传》,从杨延昭到岳武穆到父亲,都是他仰慕的大英雄。一腔热血无处挥洒,他就在徽州城“行侠仗义”,要不然哪里得来个“小霸王”的诨名?
从他记事起,中国就一直战争不断,被欧美俄日轮番欺负来去,他一直渴望着去战场杀敌、保家卫国。可是方家子息薄,他是唯一的血脉,奶奶最怕的就是他真的跑去打仗,把命丢在战场上。这些年,先是为了奶奶,后来又为了祝青青,他拼命压抑着自己,努力按她们的意愿做一个读书人……可是现在,奶奶早已去世多年,祝青青也回到了她的南邻小哥哥身边,他为什么还要压抑自己?
国家正在生死存亡之际,父亲正在北平浴血杀敌,捐躯赴国难,上阵父子兵,他还读什么书,这书哪里还读得下去?
越想越按捺不住,他洗了一把脸,跑去教务处申请退学。
听了他的来意,教务处主任吓了一跳,半天,温言软语安抚他:“我知道,发生这样的大事,你们学生年轻气盛,想为国家做点事。可是北平那边局势未定,或许过两天战争就平息了,而且你还有一年就毕业了,现在退学,岂不是辜负了前面苦读的那三年?我劝你三思。”
方廷玉只得先回来“三思”。
在他“三思”的这段时间里,北平战争持续,每天谈论北平的战况成了同学们最热衷的事。
九号,传闻二十九军收复了永定河东岸的失地,消息传来,教室里一片欢呼声。
十七号,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讲话,“再没有妥协的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讲话一出,人心振奋,除了方廷玉,又有几个同学内心骚动起来,商量着要一起退学从军。
但接下来消息又变得杂乱起来,有传要和谈的,有传在备战的……直到二十九号,终于传来噩耗:南苑血战,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战死,二十九军大败于日本军,余部撤离北平,北平沦于敌手。
消息传来,一位姓褚的同班女同学当即悲伤过度,晕了过去。
她的宿舍室友啜泣着解释,褚同学的未婚夫在北京读大学,上次和褚同学通电话时,告诉她,自己加入了二十九军的学兵团,就驻扎在南苑……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同学们瞬间默然。
死亡原来是这样近、这样真切的事情。
几天后,褚同学从未婚夫家人那里得到确切的消息,那年轻的男孩儿确实已经牺牲于南苑血战,在南苑血战中牺牲的学生兵不止他一个,是几百条鲜活的生命,他们都年轻热血、意气风发,在校是好学生,在家是好孩子……在战场上,是中国的好儿女。
北平已经被占领,褚同学无法回去送未婚夫一程,只好在头七那天,为他点一盏烛灯遥祭。
很多同学都参加了这场遥祭,为褚同学的未婚夫,也为南苑血战中牺牲的所有将士。
满地烛光,映出几十、上百张神色惨然的年轻面孔,夜风猎猎,吹过树梢,也似在为亡魂哀鸣。
北平沦陷后,想要退学参军的学生越发多了,而南苑血战学兵团的前车之鉴,也让学校越发反对学生走上战场。
整个上海弥漫着一股焦虑的情绪,谁能想到,就在一个月前,所有人都还以为,这个夏天不过是人生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夏天?
为参军的事,方廷玉每天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祝青青的电话。
祝青青先是问了方乃文的近况,方廷玉告诉他,家里接到了父亲报平安的消息,他没事,已经随军撤退到保定。
沉默了片刻,祝青青说:“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很复杂,需要面谈,你什么时候有空?”
明天是周末,方廷玉说:“明天吧,公寓见。”
祝青青轻轻地说:“好,我明天上午有事,下午见。”
其实自从祝青青搬走后,方廷玉也很少回小公寓住了,他常借住在何刚的宿舍里,只有周末才回小公寓。
回想起来,上次回小公寓,还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回到小公寓,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尘霉味儿,南方六七月梅雨天,本就潮湿易发霉,这地方一个月不见人烟,没有人气滋养,霉菌腐败得越发厉害。
方廷玉皱着眉头,挥散鼻子底下的尘埃,推开阳台门。
沙发上,上次回来时丢下的几件脏衣服也已经长了霉菌。
方廷玉把脏衣服拿到洗手间,翻出已经闲置了小半年的搓衣板和已经干裂的肥皂。
洗完衣服,晾在阳台上,扫地,拖地,又接了盆水端到客厅,浸湿抹布,开始擦家具上的尘土和霉菌。
刚擦完座钟,门铃响了。
他捏着抹布去开门,门外是祝青青,半年不见,她好像又长高了,人也清瘦许多,显得眼睛越发大,下巴颏越发尖。
方廷玉侧身,让她进来。
祝青青走进公寓,一眼就看见了晾在阳台上的衣服。
她不禁蹙起眉头,方廷玉老是这样。男孩子干家务活粗心,洗了衣服总是不抖开了就胡乱晾上,晾干后的衣服皱皱巴巴,要用熨斗反复熨好几次才能熨平。祝青青说了他好多次,他就是不改,还美其名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径直走过去,踮脚把湿衣服摘下来,一件件用力抖开了,才又挂回去。
方廷玉看着她的背影,鼻腔酸涩,说不出话来。
晾完衣服,她回到客厅,看一眼那盆水,又走进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块半旧的干毛巾,走到水盆边,把干毛巾泡进去,又捞出来拧干了,蹲下身,擦长桌上的灰尘。
一瞬间,方廷玉有些恍然,仿佛回到谢南邻出现前的时光,那时,每逢周末,如果祝青青不忙,总会和他一起打扫房间……
祝青青擦着桌子,突然开口:“我得到内部消息,说上面考虑把工厂内迁。”
内部消息?来自傅六小姐还是谢南邻?
其实都是一回事,反正是那个与他无关的阶级。
方廷玉使劲擦拭着矮柜上的一块污渍:“澄心厂的事情我早就全权委托给了你,一直由你做主,你怎么看?迁还是不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