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了宫殿外的一处小庭院,这里四周安静,只有一个结冰了的小池塘,其余人等已被屏退开来。
云裳先开了口:“殿下,我叫你随我来这边,是有话想对您说。”
霍宁珩看云裳一脸正色,又如此谨慎行事,也提起了精神:“云小姐请说。”
“淑妃娘娘的病,虽在太医们眼中看起来很难医治,但于我而言,并不是无药可救,但娘娘病势沉重到如今这个地步,并不单纯只是身体上的原因,更重要的因素是——心病。”云裳缓缓说道。
霍宁珩神色一凛,深深望向了云裳,他的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一丝痛苦,一丝无奈:“我知道,其中多少与父皇有几分关系,但如今以我之力,也无力抗衡父皇,更无力去让母妃完全称心如意。”
说完后,他的脸上更显几分落寞,生为人子,却无法保护母亲,无疑令他很是挫败。
但全天下,与他一般处境,能做出更好抉择与行动的,又能有几人呢?幼时敬爱的父亲在治国理政方面尚算得清明,却偏偏要做一回昏庸之人,强夺他母亲入宫,又令母亲与长子骨肉分离,流离多年不得相见,母亲日夜垂泪,他所能做的最多之事,无非就是让人在遥远的儋州对那个素未谋面的长兄加以照料,生活不至于太苦。
更多的,碍于嘉宁帝威势,他也无法再做了,他担心,如果自己将长兄带到京城,与母亲私下相见,反而会触怒父皇,给长兄遭来杀身之祸。
人人皆以为他是大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尊贵无双,但少有人知晓,夜深人静之时,他心中深深的无力感。
“殿下。”云裳慢慢走近了他,在和他靠得极近的时候,声音很轻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摆脱你父皇的威势,彻底主宰自己的人生,也包括,淑妃娘娘的人生?”
云裳的这句话说得极其大胆,但是她的神色很平静,甚至唇边还挂着一抹恬淡的微笑,仿佛在说什么有趣愉快的事情一样。
霍宁珩身体下意识一震,他极快地向四周扫了一圈,确定无人,又回眸看向云裳,压低了声音:“云小姐,你这是……”
他从未想到,看似温柔恬静的云裳,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但是诡异般的,他并不反感,甚至没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他隐隐约约地,在她身上,闻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恰似她当日以匕正对三皇子时,一股让人迷醉,又诱人堕落的气息。
“殿下,您为太傅所教导,自幼品行高洁,友爱兄弟,您一直是大夏百姓眼中最合格的储君,也是他们心目中最认可的下一任帝王,我知道,你心中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不愿背君叛主,可当今的陛下,当真就恪守为君的德行了吗?”
“为君者,若不能管束自己的欲望,任其肆意弥漫,就会给天下带来灾祸,淑妃娘娘不过是其中之一,却已是无比沉重的代价。她被迫进入宫中,困锁深宫多年,还是对您慈爱无比,并未迁怒于您,相比您的父皇,她更值得您去心疼。”
云裳说的这些话,霍宁珩从前也想过一些,但是多年以来,他很难跨过心中道德的门槛,做出不符合从小学习的那些规范准则的事来,因此时而陷入内心的困顿和痛苦,他想拯救母亲,就必须要欺君叛主。
当然,最大的阻碍,还是实力制约,他虽为太子,但上朝听政不过几年,还远未能积累起与嘉宁帝抗衡的资本来。
而此时,云裳好像听得到他的内心所想一般,如同伊甸园中的毒蛇,诱惑着初入此地的年轻旅者,抛出了她的诱饵:“我可以帮助殿下,云家世代忠君爱国,只随明君英主,若殿下有需,我必倾力相助。”
“殿下,您又是怎么想的呢?”
霍宁珩动了动嘴唇,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感觉到一股淡淡的馨香缭绕在他的脖颈,脸侧,又悠悠地飘到他的鼻端——她离他太近了,仿佛两个人生下来就没有什么距离一般。
但云裳所说的这些危险而又迷人的话,又让他无法将她推开,或者提醒她稍微挪远些。
他们所议之事,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原本,身为恭谨忠君的皇太子,霍宁珩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云裳,甚至提醒她日后慎言,但或许是她今日的话点出了某些事实,或许是母亲衰弱忧愁的样子历历在目,又或许是她的眼睛太过漂亮有神。
霍宁珩没有直接拒绝她,而是说:“云小姐,此地毕竟身处后宫,不宜久谈,你说的话我回去以后会仔细思考一番,尽快给出答复,我们改日再细聊。”
云裳知道今日不宜逼他太紧,也浅笑着说了声:“好。”
两人作别之后,霍宁珩独自回到了绮兰殿,淑妃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看到只有他一人回来,目光往他身后移了移:“云小姐呢?”
“已经走了。”霍宁珩回答。
淑妃的眼中因此闪过了一丝失望之色,她看着霍宁珩:“你就没有亲自去送送,我先前教你的待客之道都去哪了?”
霍宁珩的喉口一下子哽住了,按理他也是准备亲自送云裳至宫门的,但方才,两人的一番谈话,令他心绪躁乱,一时寻不到出处,难以冷静,一时半会,他有些无法面对云裳,就没有前去相送。
他果断认错:“是儿子疏漏了,母妃教训得是。”
淑妃看了看他,又叹了叹气:“你总是这样,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许多如你这般大的公子,都已议亲成婚了,但你却总像是一副榆木脑袋的样子,对待人家姑娘也是,礼数不周全是一回事,待人也是傻傻愣愣的,像一块捂不化的冰疙瘩,油盐不进,真不知道你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前几天听说你和林小姐解除了婚约,我也没说什么,毕竟人生大事,还得看你自己喜欢,没有缘分,强求也是无奈,只是更多时候,到手的机缘还得你自己去把握。”淑妃语气深重地说着。
霍宁珩眉头轻蹙:“母妃,您说的是,只是儿子如今还年轻,有些事,不急于一时。”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以我如今的身体,恐怕也难以看见你成家那日了,作为母亲,谁又不期待亲眼看到子女幸福美满呢?”淑妃语气忽轻。
“母妃!”霍宁珩抬高了声音,“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今日云小姐不是也来为您看过了,只要您配合疗程,病情会慢慢好转的,只望您能放宽心。”
“是啊,宽心,可是珩儿,我又如何能宽心呢?”淑妃这般说着,语调悠远,霍宁珩抬眸,恰好看见了她隐藏在眼底的忧伤。
他的心仿佛一瞬间被刺痛了一番,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云裳说的那些话,母妃的病,乃
是心病,如果他不愿违逆君王父亲,就永远也治不好母亲的病。
“还有,云小姐。”淑妃话语一转,重新将之转到霍宁珩的身上,“珩儿,你难道就没有看出什么吗?”
“什么?”霍宁珩的面上露出不解与疑惑,“云小姐学识渊博,懿德娴雅,为人正直又有一番热心肠,是极好的人,当然除此之外,儿子说漏的还有不少。”
淑妃看着眼前的儿子,他虽年少,但已初具风骨,满身的矜贵自持,如月华笼云,清透流光,他才思敏捷,博闻强识,十二岁稚龄便已上朝听政,与臣工共议国事。人人都夸赞他是帝国之光,建朝以来最完美的储君,便是三代帝师,对他也是多加赞赏。
对她这个母亲,虽然她常年身体不佳,照顾他甚少,他也是仁孝至极,亲力亲为地侍奉,凡事躬行践履。
他哪里都好,怎么就偏偏情窦未开,在此事之上,像张白纸呢,以至于淑妃只能在心底感叹道,这个傻儿子。
“珩儿,云小姐是喜欢你的。”
第35章 完了
云小姐是喜欢你的。
霍宁珩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作别的淑妃, 又是以什么样的心绪告退的,更不知道当时在听到这句话时,他面上是何样的表情。
他只知道, 当他踏进东宫中时,他那颗不安分的心依旧在隆隆跳动, 耳边缭绕的依旧是母妃那句早已消散在空气中的话语。
云裳喜欢他?怎么会……他还没有自恋到此种地步, 认为全天下的女子都会喜欢他, 或者当一个姑娘对他亲切,对他笑,他便觉得对方心慕自己了。
可是……
霍宁珩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淑妃说这句话时, 宁静温柔的神情,她的眼望着他,好似能穿透他的内心。
他如今发现,母妃所言的真假,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因为先乱心的人, 似乎成了他。
往后的几日里,偶然处理朝政时, 霍宁珩也会时不时望着案牍走神, 眼前现出那日她轻挑眉梢的笑意,还有自信发光的眸子,她说过的那些话,反复盘桓在他的心上,他为之动心的竟不只是提议里的内容, 更因为说话之人。
霍宁珩端着墨笔,坐于案前, 面前铺就的是今年宣州新贡的上等信纸,也是他预备写给她的回信,他微凝着眉,却迟迟没有落笔,直到笔尖上的墨汁滴落,洇在纸上一大团,在雪白上留下刺目的墨黑,他才缓缓回神,将废弃的纸拂去,墨笔再次归于笔山。
心绪难解之际,屋外却传来了冯闻低声的禀报,他眉心一抬,仿佛找到了松懈的出口,以手势示意冯闻进来。
在看到冯闻双手捧着一本看起来似书籍或是画册的东西时,霍宁珩神情微怔,面上露出疑惑:“这是?”
冯闻的面色有些奇怪,在望向霍宁珩的时候,有几分欲言又止的味道,但最终,他还是闭紧了嘴巴,什么也没说,而只是将手中之物呈到了霍宁珩案上,便默默地退去角落侍立。
霍宁珩一边拿起那本书,一边问冯闻:“这是何物?怎么还呈到我面前了,是什么要紧的事么?”
冯闻默了默,最后只说了一句:“是和殿下您相关之事,奴才……奴才不知如何说,故呈上让殿下亲自看看。”
这下令霍宁珩疑窦更深了,心中也被激发出了那么一丝好奇,他翻开书页,没有带任何防备地,就看到了第一页的内容,陡然僵在了原地。
“荒唐,这是什么!”霍宁珩刷地一下就将书页合上,顿了顿后,提高了声音说道。
他只感觉脸上的温度不断升高,按着封面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用任何语言都不足以描述他方才所看到内容带给他的震撼。
书册扉页是一张画像,这本也没什么问题,现今世上,最流行的一些话本,哪个不是巧取心思,在最前面画些吸引人的,令读者脸红心跳的图画,好令大家纷纷购买。
但问题就出在,扉页画像的主人公,正是霍宁珩与云裳。
画像中的霍宁珩,一身白衣如雪,将身后的大氅脱下,裹在云裳身上,并将她拦腰抱起,云裳被他的衣袍包住,只露出一张小小尖尖的脸,贴靠在他的胸膛上。
少年眉目温柔,宛若神人,少女低眉宛转,多情绵绵,两者在一起,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
霍宁珩在看到的那一刻,脑中一片空白。
他想不出这是谁弄出来的东西,凭空如此污他和云裳的清誉,偏偏这东西又不能完全称假,毕竟,那日是他于雪地中救了云裳,也是他亲自脱下外衣,披在了她身上,为她驱寒,就连他们所着衣物颜色,也和书中对上了。
他们亦同乘一马,一路回京,虽然霍宁珩让侍卫一路左右夹道护送,也不敢完全保证没有人瞧见,只是雪天,路上人少,他抱着侥幸心理,想着大抵没有人罢了。
霍宁珩思来想去,只觉得此书的始作俑者,怕是霍瑾川的可能性最大,云裳那日与他之间有了龃龉,他被逼道歉后,回去必定是怀恨在心,又碍于他和云太尉在,不敢当面报复,只能背后使这些腌臜手段。
也只有霍瑾川,才如此清楚地知道那日他和云裳之事,因此添油加醋,进行抹黑。
真是岂有此理,霍宁珩的脸当即就沉了下去,脑中已经想出了一万个惩治霍瑾川的想法,思索了半晌,他才想到,冯闻还候在旁侧,于是顷刻之间,他的脸色又僵了下来,强行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对冯闻道:“此事我已知晓,你先下去吧。”
冯闻走到一半,又被他叫住:“对了,传我谕令,命人将市面上所有此类书籍,进行收缴销毁,务必要快。”
冯闻低头称是,霍宁珩也不敢再看他的神情,挥手让他走了。
霍瑾川真是该死,冯闻走后,霍宁珩在心中暗暗地想,他还不知道这话本在外面流传到了什么程度,他叫部下即刻去收缴,却也只能收缴那些还未售出的部分,已经散布出去的,便是找回来,恐怕也被看了个遍。当然,最可怕的是,若是云裳看到,还不知会是什么情景。
霍宁珩从未有哪一刻,心中对霍瑾川的不满积累到了如此地步。
他接下来继续处理那些政务也不再有什么心情,往日里的公文更是看下不去,心烦意乱之下,霍宁珩将奏报都丢至一边,目光诡异地又移到了那本话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