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小娘子神色认真又紧张,“宫里的人到了谢府,大公子不在,谢大爷和大夫人接的调令。”
果然还是来了。
谢劭蹙眉,大步往前。
小娘子提着裙摆一面紧跟他的脚步,一面继续同他噼里啪啦:“宫里的人一走,大夫人便派人把大公子从衙门叫了回来,先郎君一步回了府,如今一家人正关着门商议呢,大夫人说要把她在外的几份田产和宅子卖了,给大公子凑钱好去东都安置,还特意嘱咐,别走漏了风声,让我和郎君知道了。”小娘子‘啧’一声,极为得意,“可天下没就有不透风的墙,这不还是被咱们知道了,我早就猜到了,果然他们藏了东西。”
她这一顿叨叨,说得有声有色,谢劭回过头,古怪地看向小娘子,“你怎么知道的?”
笑得正得意的小娘子面色一窘,目光微微躲闪,“郎君又不让我出去,我这不是在院子里闲着吗,四处走走,一走便听来了这么一件惊人的消息。”
四处走走,以娘子的秉性,只怕没那么简单。
但此时他已经没心思管她是从哪儿听来的,从长廊下来,脚步拐了个弯径直去往大夫人的院子。
温殊色一愣,“郎君,你要去哪儿。”
谢劭没答。
小娘子吓了一跳,赶紧劝说道:“知道吃了亏,往后长点记性,不要动不动就给人银钱便是了,这时候郎君去了也没用,他们不会还咱们的钱。”见似乎阻拦不了,只得道:“那郎君你别同他们说,是我告诉你的。”
前面的郎君没答,越走越快。
看那架势,似乎要同人干起来,不行,她也得跟上。
到了大夫人的梅园,守门的仆妇才打了个马虎眼,突然见到有人从外冲了进来,当下一愣,抬起头,神色露出惊愕,“三公子怎么来了?”
见人径直往里冲,慌忙上前拦住,“三公子稍候,奴婢先去同大夫人通传。”
谢劭却充耳不闻,一路闯了进去,仆妇只能扯着嗓子提醒里面的人:“三公子、三公子……哎哟,三奶奶怎么也来了……”
屋内大夫人正拿出自己的压箱底,替大公子凑着盘缠,听到外面仆妇的说话声,面色一慌,急急忙忙地把一堆票子扫进袖筒,人也吓得不轻,忍不住骂道:“狗鼻子都没这般灵光。”
上回他谢三公子来院子,也不知道是几年前了,今日突然上门,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容不得她多想,转眼的功夫,人已经闯了进来。
谢家大爷和大夫人坐在软榻上,大公子则坐在侧方的官帽椅上,齐齐看向冒然闯进来的两人。
谢劭立在门槛内,看向众人,面色没有半丝尴尬,似乎并未觉得自己有何失礼之处,同几人招呼道:“伯父、伯母、兄长。”
温殊色也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垂目同三人福了福身。
“老三怎么来了。”谢大爷先反应过来,让屋里的丫鬟添了两张木墩。
两人入座,谢劭坐在靠里的位置,温殊色紧挨着他,身子挺直,坐得规规矩矩。
不知他前来目的为何,谢大爷先同其寒暄道:“听周夫人说,老三的军事推官,最近做得很不错。”
谢劭面色平静,额首道:“托伯父的福。”
谢大爷一笑,“都是你自己的本事,与我有何关系。”可心头到底还是有了几分满意。
当初他没料到老三的媳妇竟然把囤来的所有粮食都捐给了洛安,替老三换来的员外郎一职,于他而言,等同于把粮食拱手送人没何区别。也曾暗里发过火,骂过两人败家不知深浅,可又能怎么办,粮食已经被拉去了洛安,追也追不回来了。
除了这么个官职,二房算是彻底地破了产。
本以为凭老三执拗的性格,定不会愿意受此束缚,乖乖去做官,出乎他意料,他不仅去领了官职,还做得有模有样。
人到了王府,以自己副使的身份,周夫人多少会给些情面,对其夸上几句,算是对他谢家的一种认可,至于谢劭到底做了什么,谢大爷也不感兴趣。
军事推官,说白了,不就是陪着王府的人聊聊天,能有多大的出息。
他心头能想明白其中曲折,再好不过,谢大爷正觉宽慰,谢劭已看向旁边的谢恒,突然问道:“兄长的调令下来了?”
一旁大夫人的神色立马变了,宫里的人才刚走,消息还没散出去呢,他倒是知道得快。
横竖这事迟早都得知道,没什么好隐瞒,谢恒一笑,“刚接到。”
谢劭又问他:“兄长如何做想,可愿意?”
谢恒有些意外他会如此问,自己的这位三弟是什么性子他自然清楚,当初从东都回来时,他还曾对其有过期望,主动上门想要讨教,可说起吃喝玩乐他样样精通,一说起家国之事,便是一副懒散模样,漠不关心。
去过几次后,自己便很少再同他来往,见他今日突然认真起来,意外之余有些不习惯:“本也是意料之中,不过晚了一些时日,为官者为朝廷效劳,遵从旨意调配,何谈愿意与否。”
那就是要去了。
谢劭道:“我看未必。”
不顾谢恒愣住的神色,接着道:“未必是朝廷的意思,兄长乃凤城副使之子,避免同一个家族脚踏两边,朝廷不用轻易录用,此番调令来得蹊跷,不经过王府周夫人,直接送上谢家,便已经不合规矩,我劝兄长还是留在凤城妥当。”
这回不止谢恒呆住,谢大爷和大夫人均被他的话怔住。
先是意外他一个纨绔子弟,何来的这番见解,随后对他的言词也颇为不满。
一个只懂吃喝的纨绔,他能有何高见,这话也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大夫人目光中闪过不屑,笑得勉强:“老三这说法倒是新奇,你兄长是以自己的本事考上的贡士,金榜题名,皇榜上加盖了圣上的宝印,大酆百姓都有目共睹。外官三年一考核,你兄长期满,政绩又无可指摘,为何就不能轻易录用?”
藩王属地天就那么大,稍微一站起来便到顶了,有何前途可言,莫非要同他一样,继续留在凤城,一辈子蹉跎在这儿?
自己没本事,倒想来挡别人的道,大夫人很不高兴。
谢大爷这些日子为了等这份调令,夜里都没睡好觉,好不容易等到了,正在兴头上,被他突如其来泼了一瓢凉水,心头自然也有些介怀,却没有大夫人那么大的反应,给出了自己的解释:“你兄长虽是凤城县令,但因贡士出身,归属于东都朝廷,宫中可直接对其调遣,你说得没错,调令确实应该经过王府,想必宫中的人也是听说了王爷不在府上,便递到了我手上,待会儿我会去找周夫人禀明情况。”
谢大爷这话说得也没什么问题,他是凤城副使,王爷不在,很多事情由他代劳,调令他接过来,并无不妥。
可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谢劭却揪住不放:“王爷不在,还有周夫人,周夫人不在,有周世子,朝廷颁发调令,调配番地中的官员,不经过番地之主,反而越过藩王对底下的人施令,与理与法,都说不过去。伯父身为王爷的副使,又乃调令中人的父亲,更应该避讳此类事情才对。”
他一番言辞,辞严义正,谢大爷一时被噎住,多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应,不由偏过头去。
见他如此同大爷说话,大夫人愕然,更是不明白了,“老三今日这是怎么了?”
谢劭没搭理她,续看着谢大爷道:“伯父为凤城的副使,王爷的左膀右臂,兄长此行前去东都,王爷会如何想,周夫人会如何想,伯父可有想过。”
自古用人最忌讳的便是生有异心,上回他擅自放走裴元丘,周夫人和周世子心中已生芥蒂。
周夫人为何没放他出城去接王爷,便是对他生了防备。
不待谢大爷发话,大夫人冷笑一声,“这有何冲突,你兄长去京都做官,你伯父替王爷办事,虽各尽其主,所谋之事不都一样,都是为了大酆效劳。”
就算藩王,也得效忠于朝廷,温家的大爷尚且能从一介县令调去京都任职工部尚书,自己的儿子为何就不能。
谢劭面色平静:“但愿能如伯母所说,待有朝一日即便双方兵刃相向,也能各奉其主。”
大夫人一怔,“你,你这说的什么话,何来的兵刃相向……”
谢劭不说话,一双眼睛沉静下来,只看着谢大爷。
“够了!”谢大爷被他这般一瞧,心头突然有了乱,一声呵斥道:“你以为我想?我这不是为了谢家着想,你也看到了,中州周边的几个藩王已经被削,靖……中州被削藩乃早晚之事,上回你和那周世子闹出的兵器库之事,还没看出来吗?就是一个下马威,接下来中州必然不会太平。”
这一声带着暴怒,屋内几人均都被唬住,温殊色也不由绷直了身子,偷偷瞥向谢劭,暗自狐疑,不是来找大夫人要银钱的吗,怎同谢大爷叫起了板。
谢家大爷发了一通火,面色也黑成了锅底,谢劭眼里却并无丝毫惧意,直视他道:“所以,伯父这是要向王爷表明,自己站队了吗?”
“你!”谢大爷气得指他鼻子:“你休得胡言。”
谢劭一脸平静,追问道:“伯父所为已然告之天下,哪里需得侄儿多言。”
“你懂什么!自从你父亲辞官后,我谢家在东都再无人脉,趁着中州还未乱起来,先把你兄长送出去,将来就算我谢家遭遇不幸,也能有个门路可走。”
此等想法简直天真。
“伯父之心,侄儿确实不懂,但明白自古以来,一心难以效忠二主,伯父能想到的,对方也能想到。不历寒彻骨,哪来梅花香,伯父想要不劳而获,侄儿以为希望不大。”
谢大爷没想到今日会被一个晚辈说教,面子挂不住不说,心中的小算盘被说破,颇有几分恼羞成怒:“依你之见,咱们就该眼睁睁地等死,陪着他靖王殉葬?!”
这才是他的谢副使的真实想法,这一场党争之中,他早就站了队,认定了太子会赢。
“朝廷的动向如何,尚且不知,伯父又何出此言?即便真到了那一日,身死又有何妨!古有荀巨伯探友,尚且不离不弃,以命相伴,而况伯父受人俸禄,在其位谋其职,尽其责善其事。”谢劭目中突然有了几分不耐,“伯父可曾想过,当初伯父到底是有何过人之处,能得到靖王的青眼。”
当初能被靖王重用,还能因为什么?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吗。
可谢劭这般来拷问他,难免不让人深思。在靖王任中州藩王之前,谢大爷只不过是凤城一个小小的巡检,论学识论武力本事,大把的人在他之上。
独独他被靖王看重,因为什么,因为辞官的谢仆射正好也是那时候回到了故里。
他谢三公子是这么意思吧?
谢大爷心口气血翻涌,脸色赤白一阵,目光盯着谢劭,再无半点慈祥,突然起身一巴掌拍上软塌上的木几,面容盛怒:“你一个败光了家底的纨绔,有何资格来同我说教,谁给你的本事!”
旁人不知,他谢大爷自己深有体会,身为谢家老大,没有该有的光彩,反而从小被自己的弟弟压制。
无论是天赋,还是后天努力,他都比不过谢二爷,早前的几十年一直活在了二爷的阴影之下,后来二爷辞官归乡,这才给了他翻身的机会,终于觉得是自己带着家族走过了十来年,如今却又告诉他,他所谓的成功,不过是谢家二爷替他铺好的路。
狗屁!
这一巴掌,用力不小,木几上的茶具翻到,身旁的大夫人被殃及,泼了一声的茶渍,慌忙起身,一面用绣帕擦拭,一面忍不住阴阳怪气:“你说,好好的一桩喜事,本该高兴,可怎就非见不得人好呢,还说什么家人,我看还不如陌生人呢……”
这话说得是谁,怎能听不出来,谢劭面色微变。
温殊色却是眼尖,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笑着指了指大夫人的袖筒,提醒道:“伯母,您袖筒里的地契和房契好像掉了。”
大夫人一惊,慌乱捏住袖口,低头去查看。
哪里掉了,不过是露出了一角,赶紧往里塞了塞,再起身,便意识到自己已经漏了陷,脸色顿时一阵僵硬。
当初温殊色捐完粮,二房分文不剩,两人饿着肚子,老夫人把她叫到跟前,让她支援一二,她一口倔强,曾当着谢三的面哭过穷。
如今倒是有房契地契了,心思被戳破,算是颜面无存了吧。
一阵沉默,几人都不说话。
闹到如此地步,断然是呆不下去了,谢劭起身,也没同几人打招呼,转身便走了出去。
温殊色紧跟在他身后。
出了院子,看着前面气得脊背僵硬的郎君,不觉对其有了改观。
往日两人对决,大多都是她占上风,本以为这人挺好对付,不成想,真较劲起来,嘴皮子竟然如此厉害。
几人吵起来,也没当她是外人,温殊色听明白了,大房一家有宏图大志,想要大公子去东都发展做两手准备,但谢□□对,认为应当忠于其主。
温殊色这回难得站了谢三。
人在谋划前程之前,先得考虑自己身在何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靖王要是个狠角色,还能等到大公子去东都找人脉,前来相救?
怕是在人来之前,早就血洗谢家,斩草除根了。
果然人需要做官,做了官就是不一样,不仅是兄长,谢劭也开始脱胎换骨了。
适才他那一番言辞,全然没了纨绔之相,再努力下去,将来必成大器。
心头正自豪,便见前面的郎君转过身同她身后的闵章吩咐道:“给老爷子送信,告诉他再不回来,谢家要家破人亡了。”
温殊色:……
正欲收回视线,余光瞟见跟前的小娘子面色一团僵硬,瞪着眼睛疏离地看着他,大有要同他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
不由一哂,想了起来,脚步倒回去往小娘子跟前走了一步,慎重其事地道:“小娘子想要重新嫁人的想法,怕是无法如愿了,还是趁早死了这颗心吧,你的那位明家二公子今日已经答应了周夫人的许亲,小娘子的一腔真心注定了要付之东流。不过小娘子不用担心,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好,我也没什么喜欢的人,这些日子与你相处下来,倒觉得小娘子很不错,尤其是小娘子还会用银针挑刺,替人疗伤,我颇为惊叹赏识。所以往后就委屈小娘子,要跟着我同甘苦,共患难,从此夫妇一体,荣辱与共了。”
他在胡言乱语什么。
小娘子呆呆地看着跟前的郎君。
还没想明白他这番所为乃何方妖法,跟前的郎君又冲她弯唇一笑,慢慢地弯下身,去把她垂在一侧的手牵了起来,“走吧,娘子。”
第44章
昨日她替他挑竹刺,抓了他的手,是因为事出紧急,仅仅把他当成一只手来看,没有半点杂念。
如今他这样故意来牵她,意图是完全不一样了。
手被他捏住,人也跟着动弹不得。
也不知道他那手是如何长得,昨夜在灯火下她便察觉了出来,骨节分明又修长,此时被他牵住,颇有被如来压制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