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的人甚至不曾多看他们几眼。
只有黎漴满脸慌张。他扭过头轻轻叹了口气,预见可悲结局。
黎潼觉得黎振伟这话说得真有意思。
她兴趣盎然地对上中年男人的脸,她血缘上的亲生父亲,眉眼轮廓与她几分相似,他的形象非常气派体面。比起无用无为的林建刚,他当之无愧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男士”。
资产过十亿,事业如日中天。
儿子也不笨,能帮着老子一块建设公司,将来老了,也不怕后继无人。
她平心静气地笑,“爸,你给黎漴、黎娅名下过户房子时,对他们也这么多要求吗?”
黎振伟无话可说。
他完全没想到,黎潼不接招,反而来“反问”的那套。
这个问题如遇芒针,干脆利索,一针见血。
他被猫叼走舌头般,久久才应,支支吾吾:“你觉得这是很难的要求吗?”
能在商界浮浮沉沉几十年,未曾败绩的黎振伟,将话题抛回,已是很心虚的表现。
黎潼耸肩。
她说:“不难。”
“我只是不想而已。”
“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作为父亲好像没有好到哪去。”
当父亲的偏心被直白指出,指出者面色从容,波澜不惊,这种反差骇然,令人难以接话。
黎振伟难堪极了。
他呼吸沉沉,看向黎潼的目光含着不可置信,他一定没有想到她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与完美母亲形象的楚朱秀相比,黎振伟并不觉得自己算是太好的父亲,他很少插手孩子教育,年轻时奔波于做生意,一步步将事业发扬光大——这导致,他在孩子面前多有威信而非温慈。
他沉默下来。
黎漴打圆场,“潼潼,哥陪你去书店好吗?你买的东西多不多?哥帮你提。”
转头对黎振伟低语:“联系司机来接你,我先把潼潼送去。”
末了,儿子叹着气,“你俩脾气也够有意思,都挺呛人。”
黎振伟搓了一把脸,目送着儿子女儿离开。
他喃喃:“我有那么糟吗?”
自省并非黎振伟的人生常态。
他从来潇洒自信,吃了时代红利发展起来的企业家多有这样的毛病。
他满腹纠结,情绪大跌大宕。直到坐上新司机的车,疲惫不堪地扶额,给妻子发消息:
【老婆,没成功,潼潼不愿意回家吃饭。】
他没给妻子说,方才遭受怎样的言语暴击。
发完消息,关掉手机屏幕,望着江市繁华街道的傍晚景色,长久出神。
黎振伟想到黎潼住的小区,想到她洗得起球的圆领短袖,想到她兜里揣着的防身工具。
他还想到她直指他行为不当时平淡的口吻,置身事外的旁人态度。
最终,记忆凝到黎潼那张脸上。
她的眼珠与妻子一样,漆黑明亮,望人时清幽冷淡。
眉宇间的俊俏与他更像,笼着黎振伟二十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姿态。
他恼怒于她的“逆反”,又情不自禁地在她冷冷回怼时,与他极像的姿态中让步。
——黎漴叛逆期时曾有过类似的行为,只是他从小更像楚朱秀。脱离青春期后,五官成熟端正起来,倒是肖父更多。可那时候,黎漴已不再叛逆,不再搞父亲心态。
家中孩子一多,乖巧可爱的绝不会是吸引注意力的那个。
黎振伟回家时,在玄关处脱鞋。他心不在焉地记挂着黎潼刚才要去新华书店的事,开始懊恼自己没控制住情绪,“早知道先问她去买什么书了……”
嘴上念叨着,黎娅甜美的声音响起:“爸爸,你回来啦!”
甜心女儿的声音抚慰人心,黎振伟看到她明亮清纯的笑靥,短暂被她牵走心神,不由跟着笑了:“娅娅在家呢,我记得你这几天有去舞团跳舞吧?”
黎娅去年高考走的艺体生,文化分和艺术分相加,成绩够上江市艺术大学古典舞专业。
她年纪尚轻,还在上学。好在家中财力充裕,借着高中舞蹈老师的人脉关系,暑期进了江市舞团熟悉环境。
依照楚朱秀给的意见,她将来毕业是要奔着江市舞团首席去。
“嗯,”黎娅抱住黎振伟的手臂,往他身后瞧,“哥哥呢?”
黎振伟:“你哥带潼潼去忙,还没回。”
他的思想萦绕在黎潼身上,半心半意地回着黎娅,没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楚朱秀安排住家阿姨准备的饭丰盛,她听着客厅两人的交谈,轻声唤:“儿子还没回,你们就先来吃饭吧。”
“不等他了。”
夜幕降临,美丽妇人听着黎振伟说话:“行,不知道要不要留点饭给儿子,老婆你一会打个电话问问,看看他们兄妹俩是在外面解决,还是他回来吃。”
她微微失神,很快应下。
“好。”
=
正逢暑期,新华书店内许多被家长放在书店里看书吹空调的孩子们,书店员工耐心将书架上空余的位置填满。
黎潼站在门口,她凝视着被厚厚书籍堆满的店面,心中望而生畏。
她鼓起勇气,抬脚踏步。
一位正好空闲的书店员工上前问:“妹妹,有什么想要看的书吗?”
黎潼低声说:“姐姐,麻烦你帮我拿一套高中的教材书。”
员工姐姐诧异地抬了下眉,她怕自己是听错:“是全套高中教材吗?”
她说的时候并不委婉,相当直接,语气诧然——这也很正常,现在高中生学校都有发课本教材,压根不需要到书店来买。除非是高一假期补高二课程,那才需要提前准备主科的高二课本。
眼前这苍白漂亮女孩的需求显然迥异于员工见过的几种情况。
她眼瞅着女孩脸颊上泛起极浅的粉,眼睫颤动,窘迫道:“……嗯,是全套高中教材。”
员工姐姐纳闷地挠了下脸。
她答应下来:“你等下,我去仓库调一下,如果有刚好够的书,你现在就能带走。”
黎漴从停车场急三火四地赶来,看到的便是黎潼望着书店周围正在翻书的孩子们出神的模样。
他嘴里那句“司机临时有事先走一趟”还没说完,青年惊愕发现她脸颊耳廓犹存的红。
黎潼的皮肤苍白,一点点颜色变化,非常明显。
他茫然地眨了下眼。
“潼潼?你要买什么书?”
他一直没有得到答案,直到到达书店,那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儿仍在造作,“告诉我吧?”
黎潼没有回他。
她的视线落在一个看起来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身上。
那女孩戴着眼镜框,和身旁同伴笑嘻嘻地交流着小说架上的新书:“高考结束,我也不用看小说藏着掖着了,我妈特意拨了几千资金给我,让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同伴哈哈大笑,推搡她的肩膀:“当然不用藏着掖着,你的成绩肯定能上211,阿姨肯定心里美美的!”
“嘿嘿,到时候我俩志愿报一块,要是能同专业同宿舍最好了!”
年轻女孩的笑声那样活泼快乐,朝气十足,如同清晨的阳光。
黎漴意识到什么,他垂在身边的手指挣动两下。
仓库拿书的员工姐姐出来时,冲着黎潼道:“妹妹,高一、高三的教辅都有,高二的话,我得联系教材部拿货,你看下着急吗?”
“这个周末能到,你周日来拿,肯定有货。”员工姐姐拍着胸脯打包票道。
黎潼眼睛亮亮,她耳廓的淡红仍未褪去,显得整个人少了许多冷淡阴郁的攻击劲儿,“好,谢谢姐姐。”
“麻烦你帮我打包一下,我现在可以结账带走。”
仓库另外一个员工推着小车出来,高中课本体量大,全科加起来几十本。
黎漴无言地上前搭把手,他将西装袖口挽起,帮着员工拿到柜台清点。
黎潼没管他的动作。
柜台的结账员工一本本扫着,账单极长。结账时,黎漴想抢着结账,奈何动作慢了一拍,黎潼拿卡刷pos机,滴的一声,结束。
员工不忘和黎潼唠家常:“妹妹这是新高考吧?我家表弟今年高一,听说新高考的模式和往年的都不一样……”
黎潼认认真真地答:“是的,我打算报明年的高考。”
她眼中盈着笑,侧脸线条流畅清冷,笑时面部表情柔和,不同于与黎家人交谈时的刻薄。
这类社交场合中,面对外人,黎潼的情绪总是和煦平常。
书店员工帮着将书用小推车拉到停车场。
后备箱塞满书,员工拉着推车离开后,黎漴延滞地、迟慢地开口:
“潼潼,哥还不知道你……打算复读。”
他拖拖沓沓的,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复读的啊?”
黎潼看着后备箱里的高中教材,她珍惜地拍拍最上面那本,合上车后盖。
黎漴望她,她没有说话,两人陷入一阵奇异的僵硬气氛。
英俊青年脸上仓皇不安,年轻女孩脸上寻常如故。
“你为什么想知道?”
头一次,黎潼因不懂黎漴此刻的心态,口吻勉强温和,百思莫解,疑团满腹。
她问,黎漴的眼睛瞪大,他的指尖颤抖。青年极力控制住自己被这句话伤到摇摇欲坠的躯体。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想知道?”他哑声反问。
黎潼歪了下脸。
一瞬间,觉得他很没意思。
倘若是上辈子,她有这样与兄长推心置腹的机会。她一定欣喜若狂,届时定要缠人到极点,熬个他凌晨三点都不能睡。
兄妹间的倾心聊天,她上辈子没经历过,这辈子没稀罕过。
“算了。”
她耸肩,随性地放弃,并不在乎地转头要坐上车,示意他做司机:“带我回家吧,去新房。”
黎漴站定在原地。他喉中酸涨,一颗久久咽不下去的苦果,痛得他无法言语。
盛夏傍晚,热意消散。
已有吃过饭的居民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牵着大狗的年轻夫妇笑着亲密耳语。
簌簌叶响,夜行路灯逐一点亮,护城江河一片波光。
黄蓝色外套的骑手小哥与并骑的同行聊着接单多少:“我运气大发,刚才接了个同地址的八单!一趟挣了我四十!”
“操!你小子爽死了吧!”
红灯闪灭,电动车加大马力,直冲路口,顺着绿灯,一路向光,璀璨而行。
普通人的幸福缩影,他们自黎漴身边路过,留下足以让无数人艳羡的欢笑声。
他站在昂贵豪车后,兜里的钥匙沉重。
好久好久,黎潼拉开半边门,与他相似的容颜间带着恼怒,“黎漴!你傻站着做什么?!”
他被惊醒,讷讷看向她,眼眶骤然热烫。
“潼潼,我在乎的。”
他喃喃,“我想知道……”想知道自己的妹妹何时决定重读高三,想知道她生活中的大小事,就像是每一个普通家庭那样。
话未说完,黎潼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脉脉温情对她来说,已不再是人生的必需品。
黎漴亦不再如同前世那般,是她人生中的第一选择——她早不再靠着汲取家人的爱来活下去。
“黎漴,你难道不知道黎娅去年刚上大学吗?”
她无谓道:“我和她一样大,同一天生日。你没想过为什么我在夏天这样闲散,天天窝在家里?”
黎潼眼中泄出几分真心实意的嘲讽来。
她从容不迫地继续道:“别像个傻叉似的伤春悲秋,上来开车。”
第21章
新房门锁是智能指纹锁, 黎漴看着黎潼录入指纹。
英俊青年站在门边,想说些什么,又闭上嘴。
黎潼当作没看到他渴盼的眼神。
早前保洁人员特意彻底清洁过一趟, 开门时,肉眼可见室内光洁铮亮。随着声音响起, 客厅声控灯光点亮, 映出阳台玻璃上几颗灯盏光斑。
黎潼对内部装修没有太多兴趣。
她目标明确, 指挥黎漴把书放在玄关位置,见他没落下一本, 满意地点了头。
旋后, 毫无挽留之意地送客。
“你可以走了。”
黎漴无言地看她,心中有着怅然涩意。他仍撑着笑,小心翼翼道:“潼潼, 你今晚打算怎么解决晚饭呢?”
黎潼回他:“我自己解决。”
她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并不客气地戳穿他的意图:“别指望我留你一块吃饭。”
黎漴沉默,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打破这僵局——前半小时,新华书店停车场上的悒悒不乐、黯然伤神,与她的冷眼旁观、沉声静气,形成鲜明对比。
他几乎是被黎潼“骂着”赶上车,启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