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冬敛回目光,指了指另一条街的店:“姑父爱吃那家熏酱,买点带回去。”
“行。”
许梦冬住回镇子里,但坚持每周末不直播的那天来市里看看姑姑姑父,谭予自然也是要一起的,姑姑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再添一道他们带回去的熏酱熟食:猪耳朵,松仁小肚,风干肠。
姑姑在饭桌上提起,下周就是清明了,然然有三天假期,一家人要回镇子,到后山去给然然的姥姥姥爷上坟。
也就是许梦冬的爷爷奶奶。
“冬冬,你忙就不用去了,我帮你把你那份纸和元宝带出来,”姑姑夹菜之余瞄着许梦冬的脸色,那眼神和语气竟有些小心翼翼,很隐晦,但谭予看见了。
一家人,清明祭扫是应该的。谭予的爷爷奶奶也都已不在,他清明不回,但会在每年祭日和爸妈回到徐州去祭拜。
他看向许梦冬,发现许梦冬一直低头戳着碗里的豆角炖肉皮,软软糯糯的肉皮浸了汤汁,被她用筷子尖戳得乱七八糟,她没抬头,垂着眼皮似在思考,过了半晌往嘴里狠狠扒了一大口米饭,囫囵着开口应道:
“我去。”
姑姑的表情又变了,有些担忧里又有些惊喜,她往许梦冬碗里夹着肉:“好好,到时候我们回镇上接上你,咱们一家人一起去。”
谭予是外人,也是全程旁观的人,但他看得清楚。
不论是饭桌上黏滞的气氛,还是许梦冬冷着的脸。
他不想探究别人家里的事,可许梦冬的反应让她疑惑,这种疑惑在这一天晚上达到顶峰。
当晚许梦冬依旧跟他回了宿舍,门关上,不待他脱了外套,也不让他去洗漱,拉着他的外套衣襟就往墙上抵,踮着脚往他脖子上凑,左亲亲,又舔舔,感受他脖颈处的热气。
两人这么久了早有了默契,谭予揽着她的腰,轻轻捏住她肩膀,低声问,怎么这么急?
许梦冬也不说话,不回答,黑暗里挣开他的手,继续闷声主动,一个劲儿地往上扑,咬住他的嘴唇,舌尖轻巧往里探。
手也不老实,毛衣下摆里面还有打底,她像是等不及拆解礼物的小孩,这扯一下,那蹭一下,所到之处燃起一簇簇火苗。
谭予炸出一身热汗,他自然不会拒绝,也根本拒绝不了。只把心里那股不对劲儿暂且搁下,抱起人就往床上扔,俯身亲吻,先把人安稳下来,倾身去拿东西。
抽屉一开一合,台灯一亮一灭。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谭予不经意看见许梦冬的脸,动作登时停了下来。
他被她满脸的眼泪吓得动弹不得。
“冬冬???”
“嗯。”许梦冬回应他,只不过是勉强挤出的一声,鼻音浓重。
谭予将房间灯尽数打开,又把许梦冬横在眼睛前遮挡的手臂扯开。
他实在不常见识她的眼泪,大概也正因为此,她的每一次痛哭都让他心下崩塌,洪水毫无章法,冲垮堤坝。
他握住许梦冬的手,轻飘飘把她拽进怀里,面对面,把她的每一声哭音儿都埋进自己胸前的毛衣里,他轻轻拍她的后脑勺,叫她的小名:“哭吧,冬冬乖啊,哭吧哭吧......”
女孩儿哭有什么丢人的?他当然希望许梦冬一生都顺遂,没有烦心事儿,可如若避免不了,他就盼着她每一次哭都能在他怀里,在别处他不放心,光是想想,一颗心就好像被丢上了磨盘,用石墩子重重碾过,血肉模糊。
许梦冬从一开始的小声嗫嚅到嚎啕大哭。
她是真难受了,才会全然不顾这是哪里,不顾别人会不会听见,嘶哑的嗓子让谭予眼底也泛酸。他哄着她,好久,好久,直到她终于松开他的肩膀,揉了揉红肿发疼的眼,坐在谭予的床上,一言不发,将脑袋埋进膝盖里。
“喝水。”
谭予把杯子递到她手边。一勺椴树蜜,用热水一点一点化开,对嗓子好,也许也会让心情好。
许梦冬依旧不说话,默默把热乎乎的蜂蜜水喝完。她对谭予说:“你能别问我吗?”
谭予顿了顿:“好。”
他不想多嘴,但还是忍不住:“不想去祭扫的话,就跟姑姑说呗,或者......”
“没有,”许梦冬打断他:“和这没关系,爷爷奶奶对我很好,我也很想他们,不是因为这事儿......”
那是因为什么呢?
谭予把杯子搁在一边,坐在床沿靠近她的一侧,使劲儿掰了她的肩膀,逼她正对着自己:“我记得我跟你说过,遇到事情了,你要告诉我。”
许梦冬抬头,被打湿的睫毛一簇一簇:“告诉你有什么用呢?”
她眼神不复平时清亮,添了几分凄迷:“不是所有事情你都能帮我解决的。”
“你怎么知道不能呢?”
你怎么知道不能呢,许梦冬。
谭予忽然觉得憋闷,此时他的委屈和许梦冬的重量相当,且清清楚楚写在眼睛里。许梦冬看到了,于是蓦然住了口,不再争论。
隔了一会儿,她起身:“送我回家吧,我回去睡。”
-
那么多的心灵鸡汤和成功学都告诫人们,要心胸宽广,海纳百川,方能百毒不侵,活得自在。
许梦冬做不到,她的心太小。
小时候学校组织春游,她就总会在前一晚激动到失眠,如今游玩的兴奋喜悦变成了堵心烦恼,效果却是一样的,她在隔天的直播里出了错,算错了优惠价格,阿粥也没注意,直接挂了小黄车,走了几十单,损失了一笔钱,不多,但让人焦躁。
她心事重重地睁着眼睛熬了一晚,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第二天便是清明,一早顶着林间露水上了山。
阿粥注意到许梦冬不对劲,于是问谭予:“你俩吵架啦?”
谭予没回答。
他时刻关注着大门口的动静。
一般到后山祭扫,不到中午就能下山了,远远望着山腰,已经有袅袅青烟如缕,细细飘扬。中途他被工人叫走商量新款包装袋的事,聊的有点久,从厂房回来却被阿粥告知,许梦冬早就回来了。
“去你宿舍了,说是先去洗个澡。”
可能是上山出了汗,草籽沾满身,谭予没多想。
他回了宿舍推开门,听见卫生间哗啦哗啦的水声,许梦冬把鞋子脱在外头,连拖鞋也没穿,是光着脚进去的。再看,门口搁了个大黑塑料袋,平时装垃圾的那种,看着是要扔掉的,口袋没扎紧,谭予弯腰打算扎紧扔出去,却不经意看见里面的内容
――许梦冬的衣服,从里到外,内衣,毛衣,外套......全都团成了一团。
谭予看出来那是她前几天刚买的牛仔拼接棉袄,喜欢的要命,才穿了几次,怎么就不想要了?
他把口袋放回去,没急着扔,坐在床沿等。
十分钟。
二十分钟。
四十分钟。
......
水声一直没停。
许梦冬一直没出来。
宿舍的热水器是老式储水的,洗这么长时间,热水早没了,谭予觉得不对劲,心里有点慌,走上前去叩两下卫生间的门:
“冬冬?”
“唔。”许梦冬闷声应了一句。
谭予松了一口气:“冬冬,你怎么了?”
“......我没事。”她说着,又隔了一会儿,水声渐渐平息,卫生间的门被推开,许梦冬走出来,她周身竟一点热气儿都没有,身上的水珠都是冰凉冰凉的,森森冒着寒气。
谭予惊愕。
她一点衣服都没穿。
浴巾,毛巾,什么都没披,整个人素寡着站在那,脚边积了一小滩水,毫不夸张地说,像个游魂。
这还不是最让谭予骇然的。
他看见许梦冬身上大大小小的红道子,前胸,后背,手臂,肩膀......明显是刚用指甲挠的,有些伤口深,甚至还往外冒着血珠。
最严重的是脖子。
她那么纤细的,不堪一握的脖颈,全是血痕,乱七八糟,交错缠织,像是一张骇人的网,网住谭予震惊的眼神。
“看我干嘛?又不是没见过。我忘拿浴巾了,递我一下。”
她手还不停,还在抓挠着自己,没什么血色的脸朝谭予笑笑,手遥遥一指,示意谭予,
“门口那袋衣服帮我扔了。全是味道。”
她顺着谭予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好心给他解释,
“不好意思啊,吓着你了是不?
“我闻不得那烧纸烧香的味儿......我......”
“......我总想起我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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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面条 “再晚回来半分钟,我真的会被他掐死。”
许正石不是个好儿子, 不是个好哥哥,或许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在许梦冬心里,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爸爸。
即便他把她扔在老家, 让她过了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还是说服自己, 要体谅, 要理解――爸爸南下闯荡,是奔着赚钱,是奔着给她更好的生活。
不能不懂事。
许梦冬记得,刚开始的几年, 许正石杳无音讯, 从来不往家里寄生活费。
姑姑不说什么,不代表姑父心里没意见,养个孩子,而且是需要富养的女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许梦冬也因此过得战战兢兢, 平时尽力帮姑姑做家务,和姑父一起上山采山货出去卖, 赚点钱交学校的费用,唯恐自己被讨厌。
又过了几年,许正石在外的状况好了一些。
他开始给许梦冬买许多衣服和零食, 都是她没见过的高档东西, 好多层纱的小裙子, 美心的月饼。逢年过节也开始给家里寄钱, 虽然和养孩子的花销相比九牛一毛, 但好歹是有了进项。
再后来。
在许梦冬的记忆里, 她上了高中以后, 许正石好像突然变得很有钱, 开始往家里大笔大笔的汇款。
他还买了新车,黑色的轿车,开回镇子里,许梦冬不认识车标,但那黑漆漆的壳子,一看就很贵。
他给许梦冬很多很多的零花钱。多到许梦冬觉得烫手不敢要。
许正石拍她脑袋:“傻闺女儿,老爸挣的钱,怎么不敢要?给你就拿着!”
他的大手在许梦冬脑袋上揉啊揉,似乎是在丈量孩子的成长:“冬冬啊,你这些年受委屈了,老爸对不起你......现在好了,老爸生意做得可大了,以后全都补偿你,冬冬想要什么咱就买什么!”
许梦冬自始至终不知道许正石到底做的什么生意,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是盼着许正石每年多回家几次,不要只是趁着过年才回来短暂住几天。小孩子的虚荣心,她也有,她特别想许正石能去给她开一次家长会,趁她高中还没毕业的最后几个月,她那时已经拿到了好几所学校表演系的合格证,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
那可是全国最好的艺术院校。
学校老师都说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以后会是明星。
这份喜悦,她也想让许正石分享。
然而。
事与愿违是世间常态,人的一生有太多无可奈何。
比如出身,比如家庭,比如脑子里反复研磨的记忆,和皮肤上斑驳交错注定结痂的伤疤。
再比如......普鲁斯特效应,是指闻到特定的味道,就会开启当时的记忆,以尖锐的钩子拽出幕布后勾连的真相。
许梦冬在心理咨询师那里学到这个词。对方还告知她,她的情况已经不适用于交谈为主要内容的心理咨询了,要到精神科或心理科寻求专业医生的帮助。
这么多年,她一闻到香火味就焦躁到坐立不安,呼吸不畅。
......
谭予找来药箱给许梦冬上药。
房间里一时间充斥药膏的苦涩,他们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先开口。
因为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抬头。”
棉签沾着冰凉的液体划过脖颈处皮肤,许梦冬嘶了一声,本能往后缩,被谭予拽回来,他没给她拿衣服,因为怕毛躁的衣料再弄疼她,只是换了新的床单被套,再用干净柔软的被子将她裹住,把她抱到床上去。
谭予记得这不是她第一次伤害自己了,上次是在除夕,各家摆供的日子,香火味也重,他来接她回市里过年,一开门也是类似的状况。许梦冬当时的凄惨模样和现在别无二致,精美的瓷器被划上丑陋的伤口,长长短短,横七竖八,他在许梦冬脸上看到了复杂的神情,糅杂着恐惧,悲伤,还有无奈。
是对自己现状的无奈。
她也不想这样的。
他当时以为她是想到什么或是看到什么了,如今才明白,是因为空气里的味道。
“真烦啊,”许梦冬抽了抽鼻子,此刻房间里只有药味,她使劲咧了咧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林区禁火这么多年,怎么还能烧纸呢......真是。”
“茔地又不在林场里。”
“哎呀我知道......”这不是,没话找话聊呢么。
此时刚到中午,远处有炊烟渐渐升起。
这些年间林区人家搬走了一大半,走几步便能看见破败的院子半锁的屋门,还有比门高的杂草,一地积雪覆盖下的枯枝败叶。许梦冬记得小时候每到中午晚上饭点,家家户户烟囱都热闹,如今就那么几家,看着都凄凉。
她跟谭予说,她早上没吃饭,现在好饿,基地食堂今天做什么菜?
谭予看她一眼,说了声等着,自己闪身出去了。不出二十分钟端回来一碗清汤面,是许梦冬最爱吃的那种,只加了几滴酱油、又清又亮的汤头,撒一把切得碎碎的葱花,最上面卧一颗荷包蛋,筷子戳个洞,是流黄的,金灿灿的蛋黄溢出来,沾在细细爽滑的龙须面上。
他又搬过来一张折叠小桌,撑开,就放在床上,筷子摆好:“吃。”
哪就娇贵到连床都下不了了?许梦冬瞥谭予:“你伺候月子呢?”
谭予不说话,把她要丢的衣服都扔出去,担心房间里还有味道,有心开窗通通风,又怕冻着她。
筷子尖儿挑起面条,许梦冬慢慢吃着,觉得胃里有点热食了,心里也没那么空落落了,听见谭予斟酌万分才开口的询问:“叔叔他,出狱了吧?”
“嗯。”许梦冬一张脸埋在面条热气里,“你是怎么知道我爸的事?知道多少?”
“刚上大学的时候,”谭予轻声,“那时候找不着你,我拜托我妈寻了很多关系很多人,才知道你去了上海,除此之外,还知道了一些你家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