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鬼没什么丢人的,阿与为了师尊一个人在魔界待了这么久,已经很勇敢了。”
这下容与彻底没忍住,用袖子遮了半天的眼睛。
曜灵吸了吸鼻子:
“师尊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尽快复生,云麓仙府团聚的那一天一定很快就会到了,我保证。”
老太太又替昭昭传了几句话,说来说去其实并没有什么新意,无非就是嘱咐他们万事小心,保命要紧。
说完这些后,老太太完成了使命,欣慰地笑了笑,扭头就准备飘走。
“等等。”
身后传来一道如玉石相击般清雅沉越的声音。
老太太回过头,见对方彬彬有礼地笑了笑。
“老前辈若无事,可否多等等,她或许还有别的话想说。”
那老太太有些疑惑地看向昭昭,得到昭昭的示意后,她回答:
“想说的太多,她说等到日后再亲口对你们说。”
谢兰殊定定瞧着她,问:“至少该有一句。”
一句什么?
那老太太被他吓人的视线看了许久,才恍然大悟。
“她要跟你说的话呀――”
在无法忽视的灼热视线下,老太太摇摇头。
“没有,一句也没有。”
-
酆都鬼王的婚宴十分热闹,除了修界以外,魔界、妖界甚至连人间界都派了使者前来庆祝,据说是鬼界千年以来难得的盛事。
鬼界礼官将他们一行人迎入宫中,鬼王亲自在正殿外迎接。
还是大白天,靠近后的曜灵就闻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酒味。
眼前的鬼王容貌看上去倒还算年轻,生得不丑,只是脸色像是从没见过太阳般阴冷苍白,暗红色的华服歪歪扭扭地穿在身上,毫无一界之主的威严。
他咧嘴一笑,秀气的五官显出一种诡谲森然的气息。
“……久闻道君……哦不对,久闻魔官大人的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真容,果然生得芝兰玉树,气度当世罕见……”
谢兰殊微笑:“陛下过誉。”
“我的大将军呢?怎么没随你们一道来?可有带你们去看白骨堆成的佛塔?还有鬼怪哭嚎的彼岸花池呢?对了对了,还有……”
“不急,日后总有时间慢慢欣赏鬼界风光。”
谢兰殊噙着淡淡笑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情绪高亢的鬼王。
尽管他在笑,但就连鬼王也看得出此人心情不佳。
曜灵和容与跟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装成两个合格的傀儡,来掩饰他们方才听到师尊对他无话可说的愉悦。
鬼王乌漆漆的眼转了转:“是不是你们怠慢了贵客?”
礼官都还没来得及喊冤,就见鬼王抬起苍白修长的手指,宽袖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下一刻,藏在袖中的尖锐指甲便破开了礼官的胸膛,鲜血溅起,内脏和肠子流了一地。
谢兰殊的长睫颤了颤,视线却未动。
鬼王笑得眉飞色舞:
“咯咯咯……让诸位见笑了,这种蠢材实在不该派去迎接魔官大人和圣子,还望不会耽误诸位今日赴宴的雅兴呢……”
说完便仿佛无事发生般,顶着一脸血迹笑盈盈地迎谢兰殊等人进殿,背影看上去十分轻快,有种毫无道德的疯癫感。
昭昭蹲在那可怜的礼官旁叹了口气。
神经病真是哪里都有。
因为殿外这一出意外,昭昭随着谢兰殊等人入殿后再见到灵山巫女时,整个心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好久不见,天枢道君――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你为魔官大人?还是你的新名字,谢兰殊。”
坐在白骨王座上的灵山巫女与上次见面时已大不一样。
挽着高髻的女子头上戴着造型诡谲的发冠,赤红的嫁衣披在她消瘦的肩头,一层又一层地撑起雍容气度,却也透出了几分森然鬼气。
跟在她旁边的落座的鬼王并肩而坐,看上去竟还有种诡异的般配。
谢兰殊从容就座,理了理衣袍边角,缓声道:
“那我们应该称呼你为灵山的巫女大人,还是鬼后娘娘?”
灵山巫女脸色微沉。
她原本是想讥讽对方,却没想到他无动于衷,反而是自己久违的听到有人唤她灵山巫女,心中泛起了无限复杂心绪。
若不是他那个该死的凡人妻子发现了灵山的秘密,他们灵山何至于要逃到鬼界这种地方,她又何至于要嫁给一个神神叨叨的疯子。
“自然是我的鬼后娘娘了。”
旁边的鬼王咯咯轻笑,从盘子里戳了个葡萄大小的东西递到灵山巫女的嘴边。
灵山巫女垂眸瞧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张嘴咽下。
曜灵和容与看清那是什么后却脸色一白。
那不是什么葡萄,那是一颗眼珠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神支撑着灵山这些人?
身为魂魄的昭昭见到这一幕,都觉得胃里泛酸,简直不敢相信灵山巫女竟然可以将它面不改色地咽进肚子里。
在鬼王欢快的笑声中,灵山巫女的视线始终落在谢兰殊身上。
后者神色如常,示意曜灵取出东西上前。
“这是我们赠予鬼王大婚的贺礼,还请鬼后娘娘亲自一阅。”
漆木匣子打开,灵山巫女只在匣子内看到一摞纸。
打开一看,她神色变了变。
“真有意思,”灵山巫女扯了扯嘴角,“何时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能用来送人了?”
她将那一摞名单放在桌上。
一旁的鬼王瞧了一眼,没瞧出名堂,问她这是何物。
灵山巫女绷着脸道:“是我灵山百姓的名单。”
灵山的百姓以姓氏划分部落而居,共有三十三部。
当初灵山还在修界时,虽然不属于七大宗门,偏居一隅,但自从谢兰殊上任道君一职后,对灵山多有管束,其中就包括要求灵山需每年抄送一份族让录。
当时灵山有意示好于他,这等小事当然无有不从。
“你送我这份名单,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谢兰殊抬眸直视着她略带薄怒的双眸,温和答,“我们想从你手中拿到一些能制作长生丹的材料。”
灵山巫女脸色更加阴沉:“所以说,这与我灵山百姓的名单有何关……”
“主动交出来,这些名单上的百姓,只要来日不主动阻拦我们,皆可以活命。”
温润如玉的嗓音流淌在整个大殿,一瞬间令所有人的呼吸静止。
“如果执意不交,那么待魔族大军杀入灵山之后,这三十三个部族的灵山百姓,便从你出身的那个部族开始,逐一屠尽。”
大殿内丝竹管弦的歌舞声仍在继续,然而听清谢兰殊这番话的人,却无一例外地连呼吸都放缓了。
灵山巫女更是没料到这样的发现。
她知道云麓仙府有人急需长生丹来延续寿命,更清楚那个被谢兰殊放在心尖上的谢檀昭,等着借灵山的地脉灵力复生。
本该是他们灵山占据了优势,却反被对方要挟……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们灵山之人无法修炼。
若他们也能如修界众人一样修炼,何须与鬼族结盟?又岂会怕谢兰殊的威胁?
灵山巫女咬紧了后槽牙,冷声道:
“道君想杀我们可以,但灵山百姓从未做过任何错事,却成了道君为一己私利威胁我们的筹码,此举与邪魔何异?你如果真的屠我灵山无辜百姓,就真的再也回不了修界了!”
他温然一笑,眉目和煦如春风。
“回不去又如何?”
灵山巫女哑口无言。
这还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镇守修界,千年如一日毫不懈怠的天枢道君吗?
“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剿灭灵山,戴罪立功,好重新回到修界……”
“我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谢兰殊说出这番话,就连曜灵和容与都抬头瞧了他好几眼。
“弃我妻子如敝履的修界,没有任何值得我再庇护的理由。”
灵山巫女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打量他许久,试探着道:
“那如果,我们能够助你妻子早日复生,你是不是也能……”
“放过你们吗?”谢兰殊笑了笑,“并不是不可能。”
昭昭听到他这番答复,简直惊得瞠目结舌。
他知不知道放过灵山意味着什么!
之前死去的那四位大能将永远不得解脱,未来或许还会有其他魂属金灵的修士被制成最后一根人柱。
更重要的是,灵山与钟离氏本就有血海深仇,他怎么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一旁的鬼王却突然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真该让那些背后非议孤的人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疯子,哈哈哈哈……”
灵山巫女喉间干涩,心脏狂跳。
她们不得不承认,谢兰殊如今对他们是一个极大的威胁,虽然她们也还有足以相抗的杀手锏,但如果有谈和的可能,绝对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天枢道君现在都疯得能说出放他们一马的话了,只要能替他救活谢檀昭,说不定让他联手与他们一起对付修界也不是不可能。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鬼王的婚宴终于开始。
曜灵却对婚宴没有兴趣,还记着谢兰殊的那番话。
“你方才说的,到底是在骗人还是真心话?”
谢兰殊正专注地看着那边的婚礼流程,目不斜视地答:
“你觉得呢?”
曜灵看着他在烛火下的侧脸,即便是暖橙色的光线映在他脸上,这人看上去也像是一块捂不热的冷玉,乍一看光泽温润,实则质地坚硬。
“你最好说的是假话,”曜灵状似随口道,“否则,师尊肯定不会原谅你。”
谢兰殊只是淡笑着,没有说话。
鬼王的婚宴要连摆十日流水席,他们虽然不打算留这么久,但在拿到长生丹的材料之前,也得如其他宾客一样住在宫城中。
曜灵和容与在入睡前不知从哪儿掠来了一缕游魂,闯进谢兰殊的房间要他交出储灵袋。
谢兰殊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我说过吧,我的房间,不可随意闯入。”
偷偷摸摸闯了好几次还偷看过他的梦的容与,心虚地挪开视线。
曜灵就坦然多了,她摊手道:
“要是没事我们也不想来好吗?把师尊给我们,我们要跟师尊聊天!”
“这一点我也早就说过,”谢兰殊对着这两个孩子,连伪装的笑脸也懒得摆出来,“等你们的修为比我强的时候,再来找我要她。”
这一次曜灵却不像上次那么憋屈,她得意洋洋地抬起头道:
“你的房间就在我们隔壁,什么风吹草动你察觉不到?别找借口了,师尊都不想和你说话,强扭的瓜不甜你懂不懂?”
“……”
难得有谢兰殊说不出话的时候,曜灵的尾巴简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昭昭此刻倒是并不介意跟谁说话,他们三个谁都可以,只要知道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就这么放过灵山就好。
昭昭看向被曜灵他们抓来的游魂。
“你告诉他们,必须要除掉灵山,不管灵山提出怎样的条件,都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那少女模样的游魂抬眸看向昭昭,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檀昭仙子方才说话了。”
曜灵立刻问:“说了什么?是不是想和我们在一起,不想再挂在这个讨人厌的男人身上了?”
谢兰殊面若冰霜地扫过曜灵的脸。
“不是,”少女摇摇头,语调冷静地答,“她说,她想和这位魔官大人,单独谈谈今天的事。”
昭昭瞪大了眼。
不对!
她不是这么说的!
“……那好吧,”曜灵失望地泄了气,“不过这可不代表师尊喜欢你,她只是心怀天下苍生,想要与你这种疯子讲讲道理而已,你可千万别自作多情。”
谢兰殊微笑着将他们推出房间,利落地关上了门。
转过身,他眸色沉沉地望着半空中近乎透明的少女游魂。
“继续说。”
昭昭意识到了什么,难得疾言厉色地质问:
“我们进入鬼城时,你们就在监视我们了是吗?游魂不得进入宫城内,你是灵山巫女故意派出来被曜灵他们抓到的,你们想做什么?”
那少女做出一副耐心聆听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对谢兰殊道:
“她说,她很痛苦,这个储灵袋虽然已经是用最好的材料制成,但是她晒不到太阳,无法吸收足够的木灵之气,每日都活在快要溺死般的痛苦之中,她没有办法告诉那两个孩子,只能告诉你。”
……胡说八道!
虽然她在这个储灵袋中的确有不舒适的地方,但修为却比她在流霭峰时增长得快,那一点点的不适完全可以忍受。
而且,就算她痛苦,她也绝对不会告诉他,这一听就是编出来的假话!
“是吗……”谢兰殊悠悠吐出一口气,眉尖轻蹙,“原本是觉得,储灵袋对你的修为增长更有益处,但竟然这么痛苦……所以你上次发怒,也是因为这个吗?”
昭昭大喊:“当然不是!”
昭昭定了定神,大喊大叫于事无补,必须想办法阻止这少女借她的口继续说下去。
像刚入鬼城时的那样,昭昭直直朝着那少女挥拳而去。
不料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做,身影倏然从眼前消失,又再度出现在另一侧。
“……她还说,虽然继续待在储灵袋中很痛苦,但是如果你还是认为必须打下鬼界,然后再剿灭灵山,她可以忍耐下去……”
昭昭又是一拳挥了上去。
她根本不会说这种话!
谢兰殊的手指轻轻拂过储灵袋,少女的身影出现在他背后。
“只是,她让我告诉你,她很想你。”
谢兰殊的指尖一顿。
“她说她知道,你因为她的死而自责,为了复活她,这数十年来不惜叛离修界,在魔界苦苦经营……”
昭昭忍无可忍,恨不得把这少女胡说八道的嘴缝上。
然而她身影如雾似烟,飘忽不定,显然比昭昭更适应于以魂魄的方式行动。
“……她原谅你了。”
少女沉缓的嗓音响在他耳畔,蛊惑道:
“她说,如果能够重新活过来,她会试着重新接纳你,与你重新结为夫妻,永不分离。”
昭昭看着谢兰殊的神色便知道,现在就算掐死这少女也无济于事。
他真的相信了。
昭昭冷冷望着那少女的魂魄,灵山之狡诈,果真名不虚传,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无法如寻常修士那样修炼,所以才会想出这么多狡猾的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