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常皱紧眉头:“您当初给公主服用此毒的时候,不就是为了让公主忘记以往吗?若是公主想起来往事,怕是会对殿下……”
话没说完,盛常却没再说下去。
李景成注视着床榻上的人儿,手指逐渐收紧,攥紧冰凉的小手。
“她会恨我吧。”
他淡淡地开口说着,声音听不出情绪:“恨我杀了那些人,恨我做过的事情。”
忽然间,他笑了起来:“她当初还说,终有一日,要亲手杀了我呢。”
盛常看着李景成,悲切道:“殿下,您不必如此啊!您当初带她进宫的时候,明明对陛下说过,她只是大楚的一枚棋子而已啊!”
他抬起头,看向盛常:“是吗?”
他忽然笑了:“只是一枚棋子?”
盛常叹气道:“您不记得了吗?那时候陛下执意要杀她,不想留下后患,是您劝说陛下,给她喂下此毒,再将她封为公主。”
“您当时说,只要一朝和亲,她会是制衡他国的一枚绝佳棋子。”
李景成看着榻上的人,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
“如今,北境大都督已死,北境已是强弩之末,大事皆已成,您又何必要纠结于此呢?”
盛常看着二人交握的手,蓦然想起了那一张张数不尽的画像。
犹豫半晌,他还是低声道:“就算她活下来,您二人如今……也只能是名义上的兄妹,再无别的可能了。”
话音落下,李景成目光扫向他,眼神凛冽,吓得盛常连忙跪下,不敢再开口了。
李景成攥着她的小手,望向榻边那抹烛光。
若是不救她,她必死无疑。
可是,若是救了她,她想起前尘往事,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似乎怎么选,他们都回不去了。
第53章 苏醒
夜深, 大雪未停。
融冰守在门前,手帕按在头上,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忽然间, 房门从里面打开。
融冰抬头看过去, 见李景成抱着昏迷的沉璧,正从里面走出来。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李景成没说话,怀里的人被厚实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被李景成抱在怀里, 朝着院子门口走去。
融冰一见,连忙跑上去,在后面喊道:“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李景成脚步未停,转眼消失在门口。
重重宫门间,宫道上积雪深厚, 小太监们正在道路两侧打扫。
抬头见到太子走过来,小太监们纷纷低头行礼,无人敢抬头直视, 更无人看清太子怀里的人,究竟是何面容。
二人踏过积雪小路, 穿过无数宫门, 一路朝着太后生前居住的宫殿走去。
夜里, 风雪未停, 没一会儿就落了二人满身。
站在熟悉的院子门前, 李景成停下脚步, 默默看了一会儿,伸手推开了门扉。
“吱呀”一声, 大门被轻轻推开,仿佛院子中间,正站着一道娇小的身影,闻声回过头来。
那道身影穿着公主的宫装,小巧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琉璃般的眸子动人明媚。
“太子哥哥!”
他看见少女站在院中的石桌前,手里拿着棋盒,桌上摆着一副棋盘。
她举起棋盒,笑着对他道:“来下棋吗?今晚我可不会再输给你了。”
他闻言笑了,抬脚迈进去,拿过她手里的白子。
“若是你输了,该怎么办?”
少女笑着看向他,眼里泛着微光:“那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他问:“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他点头:“明天晚上,陪我一起去看烟花,如何?”
少女刚拿起黑子,顿时好奇问道:“烟花?在哪里呀?”
“明天是年节,每年在金陵城内,都会燃放烟花。”
他笑着道:“我知道一个顶好的位置,旁人上不去的,想去看看吗?”
少女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忙不迭地点着头,忽然又严肃起来:“棋都没下,我还没输呢,哥哥这话说得太早了些。”
见他哈哈大笑,少女又认真思索起来:“若这盘棋,是哥哥你输了,那么,你就……”
“你就……陪我回趟塞北,好吗?”
话音落下,一时间再无声音。
院内寂静如斯,少女低下头,许久,低声道了句:“抱歉。”
对面的人盯着她,桌下的手渐渐攥成拳头。
他问道:“你去塞北,想做什么?”
少女抬起眼眸,小声说道:“我想回家看看,我总觉得……”
“还有家人在等我。”
他盯着那双琉璃眸子,似乎眼眸里泛起涟漪,往事如同浪潮汹涌,瞬间将他吞没。
他移开目光,看向桌上的黑色棋子。
半晌,他才沉声道:“娇娇,这里就是你的家。”
悄然之间,大雪纷纷落下。
李景成抬起眼眸,看向面前的小小院落,里面摆设一切如旧。
院中的石凳与石桌,已经被大雪所覆盖,廊下的积雪已深,房屋大门紧紧闭着,仿佛那个人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
李景成抱着怀里的人,走进小院的廊下,来到房门前。
房门被轻轻推开,里面昏暗无光,一切摆设如故,似乎常有来人打扫,没有半分灰尘。
月色温柔地洒在地上,如水般澄澈,映着门口的两道身影。
李景成在门口坐下,将怀里的人用大氅裹紧,雪花无声地落在二人身边。
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摩挲着白嫩的脸庞和脖颈。
一如她刚进宫的那年,她站在幽长寂静的宫门之间,笑着朝他招手,喊他“太子哥哥”。
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当初青涩明媚的少女,已然成长为清冷沉静的女子。
那双杏眼里的光芒,也不再为他闪耀了。
甚至,到了如今,都不愿再唤他一声“哥哥”。
他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
是三年前,不该将她送去北境和亲?
还是十年前,将她带回宫的时候,不该让父皇将她封为公主?
又或者,早在塞北的时候,就不该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是当初没有留下她,是不是在之后的日复一日中,就不会对她动了心?
若是当初,他没有让父王将她封为公主,是不是在这十年里,她早就做了自己的王妃?
若是当初,他没有同意让她前去和亲,是不是这三年过去,她就不会变了?
是他错了,大错特错。
是他过于狂妄自大,以为她永远不会变,会一直等着自己。
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些过往年少的岁月,如同灰暗阴霾中的一场大雨,将他侵蚀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他努力往上爬,挣开所有束缚的枷锁,踩着无数人头和尸体往上爬。
但凡有半点犹豫,就有无数从黑暗中伸出的手,将他拽进身后的深渊之中。
他停不下来了。
所以,在看见有一个人,竟然在鲜血淋漓的泥潭里,朝他伸出手时。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无比卑鄙地用力拽着,将她一同拽进了地狱里。
看着她疯魔,看着她绝望,看着她痛苦不堪。
最后,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并不感觉愧疚,也并不后悔。
直到那天晚上,看着她满头大汗、面色痛苦地躺在床上,紧紧抓着他的手,像小猫一般靠在他怀里,小声呢喃着“哥哥”。
胸膛里那颗沉寂许久的心,突然鲜活地跳动起来。
瞬间大梦初醒。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要留下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更不知道一颗棋子而已,自己为何会在榻边坐这么久?
他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自己却下意识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脑中思绪纷乱不断。
直到她醒过来时,那双浸了水的琉璃眸子,望向他的那一刻。
脑海中的所有想法,全部戛然而止。
亦如今日。
他看着怀里惨白如纸的小脸,脑海中空白一片,手却不受控地紧紧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留下。
也能把他们这十年的光阴留下。
他们依旧还会在小院里,每日煮茶下棋,闲庭散步。
他们之间没有隔阂,没有仇恨,也没有旁人。
这一生,都会平顺地走下去。
所谓生离死别,皆与之无关。
……
日出的第一抹阳光,沉重地照耀在宫墙之上。
温暖的阳光洒了满地,院子里一片波光粼粼,再无雪花纷飞。
庭院外面,传来一阵踩雪的脚步声。
最后,脚步声停在了房门前。
盛常皱着眉头,看向坐在门口、浑身被雨雪浸湿的男人,怀里的人儿依旧无声无息,紧闭着双眼。
盛常暗自叹口气,刚要上前去,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
“叮当”脆响声传来,他低头一看,一个小瓷瓶正骨碌碌地滚开,撞在了门槛上。
盛常脸色瞬间变了,眼睁睁看见小瓷瓶的盖子被打开,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殿下!”
他失声喊着,抬头看向脸色煞白的男人。
李景成安然坐在门口,脸色似乎比怀里的人儿还要白上几分,眼下一片乌青,像是整夜未合眼。
盛常在门前跪下,颤声道:“您这是何苦呢?殿下……”
李景成依旧望着门外,眼眸一动未动,干裂的嘴唇紧抿着,像是在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忽然间,怀里的人微微动了下。
盛常看见她的手指微动,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利索:“这、这、殿下,公主醒了……”
胸口被人轻轻推了下,李景成终于回过神,连忙低下头看去。
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琉璃般的眼眸里一片迷茫,视线聚焦在李景成的脸上时,却没有半分波动。
抱着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李景成直起身子,艰难地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得不行:
“娇娇……”
沉璧的眼眸微颤了下,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蟒纹上,半晌又默默移开,看向了周围。
盛常瞧见她看向自己,心里不免也有些激动,轻声唤道:“公主殿下……”
然而,沉璧始终没有反应,也没有开口说话。
往日流光溢彩的眼眸,仿佛失去所有光彩,无声地望着外面的院落。
李景成察觉出不对,踉跄着将她抱起来。
然而,坐了一夜的双腿早已僵硬,根本不听使唤,险些带着怀里的人摔倒在地。
盛常连忙上前扶住他,一边喊着外面的小厮进来。
东宫。
几位太医再次被唤来,纷纷跪在榻前,给榻上帐内的人看诊。
李景成衣袍未换,白着脸站在榻前,一时间竟显得有几分手足无措。
半晌,几位太医面面相觑,小声商议着。
到了最后,依旧是年纪最大的老太医走上前,对李景成道:“恭喜殿下,此人体内剧毒已解,接下来只需好好将养,不日便能痊愈。”
“不过,许是之前受到的刺激太大,出现了失语之症,脑中记忆也可能受损。”
盛常看着李景成的脸色,在旁边问道:“请问大人,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老太医捋着胡子,犹豫道:“这并不好说,还是得再服药看看……”
李景成走到榻边坐下,对太医道:“几位辛苦。盛常,重赏。”
“是。”
“多谢殿下!”
盛常领着太医退了下去,也带走了屋内的太监侍女,只剩下李景成坐在榻边。
他挑起了帐帘,见榻上的人睁着眼睛,正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
心里漫上一阵担忧,他轻声道:“娇娇,你还记得哥哥吗?”
沉璧没说话,双眸缓缓转动,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李景成想去握她的手,刚一碰到,却被蓦然躲开了。
他愣住了,见她盯着自己的衣袖,低头一看,他身上的衣袍早就被雪水浸湿,衣袖还滴着水,刚才正好滴在沉璧手上。
李景成无奈站起身,准备回去换身衣服,对她嘱咐道:“我一会儿回来,你若是困了,就先睡一会儿。”
说着,他习惯性地想去摸摸她的头,在伸出手之后,却又停住了。
看着榻上的人已经闭上眼睛,没有再看他,李景成收回手,默默站在床榻前。
半晌,他才转身出了门。
听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低语的声音传进来,很快,又被再次隔绝在外。
房门被彻底关上的一瞬间,榻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琉璃般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片清冷。
第54章 书房
沉璧醒来的第三日, 东楚皇帝突然病倒了,由太子监国理政。
朝堂一片哗然,明白皇帝是年纪大了, 此次监国理政后, 怕是很难再回朝堂。
于是转眼间,朝堂的风向就变了,不少大臣已经开始表明心意,提前效忠于新主。
只有少数清直之臣, 不愿依附党派,对于这位玩弄权谋的太子殿下, 不禁扼腕叹息,感叹大楚社稷,已经是危在旦夕。
然而,李景成依旧稳如泰山,朝堂之上, 接手政务朝政,安抚臣子,声称盼望父皇早日康健, 回宫之后,却让人加重了皇帝汤药里的东西。
而老皇帝病倒后, 还以为是自己大限将至, 立好遗诏之后, 没几日就病得神志不清, 缠绵在病榻之上。
转眼间, 大楚的朝堂几乎已经换了新主。
这几日, 李景成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每日上朝、处理政事之外,下朝之后, 书房里成堆的奏折都在等着批改,他每日还要去老皇帝榻前,尽尽孝心、装装孝子,累得身心俱疲。
可是无论多累,每晚回到东宫之后,他都会去沉璧的院里坐上一会儿。
沉璧自从醒来之后,就很喜欢睡觉,太医说是因为身体虚弱,需要多多休息,才能尽快回复。
所以,每晚他去的时候,沉璧几乎都在房里睡着,他也不忍心吵醒,就在旁边默默坐上一会儿。
偶尔也会赶上沉璧清醒的时候,只是,她还是坐在床榻上,垂着眼眸不看他,更不开口说话。
时间长了,李景成心里越发着急。
他又将太医唤来,可是太医看过后,也瞧不出有什么问题,只说慢慢将养,早晚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