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八零九零年代——一山复一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3-09-08 14:36:35

  “活该。”
  杏子冷笑。
  “你看吧,店长很快就会招人了。”
  杏子竖起右手食指。
  “一个礼拜,最多半个月她就受不了了,主动辞职的。”
  杨盼盼看着静子不断鞠躬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果然不出杏子所料,静子在月底提出了辞职。店长嘴里说着太可惜了,接着马上叫人把早就准备好的招聘启事贴了出去。
  按照人情世故,同事离职前的最后一天会举办欢送宴会,大家到附近的小酒馆喝一杯。静子估计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她左等右等,一直到下班前的一刻都没有人来通知她。
  收拾完自己的东西,静子站在更衣室前许久。恰好此时盼盼正往里走,两人视线相交。盼盼没有说话,径直走了进去。
  她打开更衣箱,柜门内侧的镜子里映出静子的倒影。
  她看到嘴巴微微张开,在对自己说了一声“对不起”后,鞠躬离开。
  盼盼扶着柜门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她想,她从此在日本立住脚跟了。
  ————
  招聘启事发出后不久店长就陆陆续续地开始面试。这一天盼盼正在理货,同事很兴奋地过来让他去一下店长的办公室,说来了一个中国人应聘,店长想请她帮忙一起看一下。
  距离超市大约两站地铁站的地方有一所大学,来来回回的外国人留学生不少,黑的白的黄色皮肤的都有。每到放学时间或者周末,他们都会坐地铁到这边的商店街来购物游玩,因此有中国留学生来打工也不算特别让人意外。
  在得到允许后盼盼推开店长办公室的大门。
  说是店长办公室,实际上只是原本杂物室的一角。堆得乱哄哄的铁质货架中间放着一个小小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年历,上面标注着每个人的排班情况。办公桌上乱得不像话,店长似乎完全没有整理的打算。最让人佩服的是他每次都能很快地在这堆垃圾里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盼盼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的背脊。他坐得笔直,两只手搭在大腿上,线条流畅。
  “杨桑,快,来这里。”
  店长笑眯眯地冲着杨盼盼招了招手,“这位不但是中国人,出身地也和杨桑一样,都是上海人呢。”
  日本人讲究出身地和毕业的学校,如果在职场上遇到了同乡或者同学,哪怕根本没有见过也能得到不少关照。
  看来店长不是让盼盼来帮忙面试的,而是已经做好了录取的打算,想来她来认识一下人而已。
  “你好,我姓杨,请多多关照。”
  既然是中国人,盼盼直接用中文和他打起了招呼。她一边说着一边弯腰,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对方的回应。
  盼盼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在见到男人正脸之后一下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白皙的脸庞,光洁的额头,略显消瘦的面颊,有些细长的眉眼被一副金丝边的眼睛遮盖了一半。对方看着她的表情同样也是满满的惊讶。
  “阿宝?”
  盼盼感觉自己在做梦。
  “巧娣,你怎么……怎么可能?”
  戴家宝推了推眼镜,同样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店长见他们这样马上就意识到这两人认识,在听说他俩不但是同乡,而且是邻居后更是哈哈大笑。
  “那以后戴桑就拜托杨桑你来培训了。”
  店长喜滋滋地把征人启示的海报取了下来,拉着阿宝的手走到店堂里向众人介绍这是接替静子的同事,从明天开始上班。
  因为现在是店里最忙碌的上货时间,大家都急着回去干活,面对新同事都只是稀稀拉拉地鼓了下掌就迫不及待地散了。
  “你什么时候下班,我有话问你。”
  阿宝知道不能打扰她上班,但自己又等不到明天,想和她约好下班时间聊一下。
  盼盼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在认出阿宝的那一刻,在他那玻璃镜片都遮掩不住的凌厉目光下,她有一种白骨精被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透视得体无完肤的感觉。
  “那个人真的是你的邻居么?长得真帅。”
  走回货架旁,杏子兴致勃勃地用胳膊捅了捅盼盼。
  “嗯,还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
  “他有没有女朋友?”
  “我不知道,他比我早一年出国。”
  盼盼心神不宁地说着,一不小心把奶粉放到了茶叶的货架上。幸亏杏子发现了及时纠正,不然可是要扣钱的。
  “杨桑,你这副表情……该不会,你们曾经是恋人吧?”
  杏子一脸促狭。
第三十一章
  等ʟᴇxɪ到下班时间,已经是将近傍晚时分,距离刚才阿宝过来面试已经足足过去了四个小时。
  盼盼从超市后门出来的时候心里还存着几分侥幸,想着阿宝应该已经等不耐烦离开了,谁知道她刚走两步就在巷子口见到了阿宝的身影。
  日本的街道普遍狭窄,这条小巷更是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橙红色的夕阳打在阿宝高大的背脊上,他的脸上明暗分明,周身仿佛被落日镀上了一层金光。
  见到盼盼,阿宝立即上前一步,彻底堵住了她的去路。
  盼盼下意识地想要转身。
  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感到一阵不安,隐隐地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异国和阿宝宿命般的重逢,似乎将会在她未来的人生道路里埋下某种不安的伏笔。而她现在想要过的只是平平淡淡的安稳人生。
  “好久不见……”
  和刚才在店长办公室里比起来,阿宝的声音有些飘忽,带着些沙哑。
  “两年多了吧。”
  “差一个月就三年了,我是夏天走的……”
  盼盼没想到他算得那么清楚,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你怎么会在日本呢?”
  下一秒,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互相看着彼此的脸一块笑了起来。
  巷子逼仄狭窄让他们有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上海的弄堂里,回到了旧时光。
  两人来到附近的契茶店,服务员端上红茶和咖啡,两人各自往各自的杯子里扔糖和奶球。金属勺子碰撞在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叮铃声,他们都不说话,都在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要不你先问吧。”
  没想到又是一次异口同声,引得坐在隔壁桌的日本主妇好奇地转过头。
  盼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单薄的春衫下她两边的肩胛骨明显地凸起,像是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翅膀。
  看着她领口处深深凹陷下去的锁骨,阿宝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几丝心疼。
  “我以为你是去欧洲还是去美国留学的,你怎么会到日本来呢?”
  最终还是盼盼先开口。
  “是我记错了么?”
  “不是,我原本是在美国留学的。到日本来是参加了一个交换留学生的项目。这边刚好有我喜欢的教授,所以就来了。”
  阿宝说着,抬了抬眼睛,“来了半年不到。”
  “那你的日语说的可真好啊。”
  “在国内的时候自学过一阵子,大三的时候就把二级证书考出来了。到了日本后有了语言环境很快就上手了。你现在的日语不也很好么?”
  盼盼心说哪里能和你比。
  阿宝的双手互相交叠,两只大拇指不住地上下翻动。
  “你……是怎么到日本来了?”
  他的嗓音里带着几丝难以抑制的晦暗。虽然心底里已经有了结果,但阿宝的内心深处仍对巧娣抱有一丝希望,渴望从她的嘴里听到不一样的回答。
  “我是嫁过来的。”
  盼盼的声音很细小,几乎像是鸟儿在低声啁啾。她的脑袋深深地垂了下去,几乎和咖啡桌的边缘齐平。露在领口外面的脖子因为羞愧而染上了一片绯红,那几乎称得上伶仃的纤细脖颈让阿宝莫名地感觉一阵燥热。他端起咖啡杯狠狠地喝了一口,带着酸涩的苦味沿着喉管一路往下,却浇不洗阿宝心中的怒火……以及某种不可描述的欲念。
  “你,和沈庆生离婚了?”
  话一出口,阿宝自己都觉得可笑,“那怎么就会嫁给日本人呢?”
  他不记得巧娣家有什么海外关系。
  “托移民中介介绍的……”
  盼盼越说越是羞愧。
  阿宝不说话。
  过了很久,盼盼终于鼓起勇气偷偷地抬起眼皮打量对面男人的表情。没有想象中的鄙夷,阿宝脸色发白,紧紧地抿着嘴唇,但他看她的目光却还是和善的,甚至带着几分悲悯。
  这并没有让盼盼觉得松了口气,反而越发地无地自容起来。
  她心底里想着,要是阿宝骂他一顿,或者像是静子一样对她冷嘲热讽一顿的话,自己说不定因此还会好受些。可是阿宝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这样的眼神她曾经在出国前的那段时间里反复遇见过。在姆妈,在双凤,在亚非,在很多很多的亲戚朋友的眼里见到过。
  姆妈曾经用很哀伤的语气问她:就不能不是日本人么?就不能找个岁数小点的么?
  他们心疼她,关心她,却又不知道如何帮助她。
  只是阿宝看她的眼神里比起她们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虽然很细小,宛如蚍蜉,宛如秋日午后一缕阳光照在褐色的地板上空气里漂浮着的点点尘埃,但心细如发的她还是发现了。
  盼盼不敢深究那是什么。
  “你先生对你好么?”
  不小心被呛到了,阿宝咳嗽了两声。
  盼盼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他……和你年纪相差很大么?”
  阿宝想起了几个月前在酒店的走廊里从门缝里见到的那个宛如紫丁香偶人似得日本新娘,又想起了不久前在居酒屋里听到的两个日本老男人的对话。
  “嗯,他六十岁了。”
  阿宝闭上眼睛。
  眼皮沉重,他想快点回宿舍去钻进被子里闷头大睡。
  两人在地铁口分道扬镳,阿宝要坐地铁回学校,而盼盼则要快点赶回家做饭。
  “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一起工作了。”
  阿宝笑得有些勉强,“请多多关照啊,巧娣。”
  “我不叫做‘巧娣’了。”
  从刚才就一直低着头的盼盼突然仰起头,一双点漆似得眸子直直地望向阿宝。
  “我现在叫做‘盼盼’。杨盼盼。”
  她说着,冲阿宝挥了挥手,“明天见。”
  紧接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一样往长长的坂道下方走去。落日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阿宝看着她的背景,低声复述。
  “盼盼……”
  ———
  杨盼盼打开家门的时候就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厨房里窸窸窣窣地传来声响。算了下时间,山田还有大概一个多小时到家。
  想起昨天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入室抢劫的新闻,盼盼呼吸急促。她把皮包从肩膀褪下,右手用力拎住上方的拉环。皮包里放着一本简明日汉词典,少说也有斤把重,用来砸人再适合不过。
  她没换鞋子,踮着脚尖,弯着腰蹑手蹑脚地潜入厨房。果然料理台旁有个背对着她的人影,盼盼不做多想,左手掀起门帘,右手抡起皮包……
  恰好此时对方也转身,眼见一直皮包朝自己的脸上砸来,女人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袖子刮到一旁拌好的酱菜上,盆子落地,又是“当啷”一声。
  ……
  杨盼盼蹲在地上用抹布擦地,经过发酵的酱菜汁吃起来风味极佳,不过收拾起来就够呛了。
  穿着褐色套装的女人靠在厨房门边,右手之间夹着跟细细的女烟,一言难尽地看着盼盼。
  “你这孩子在想什么呢?一男没有告诉你我有家里的钥匙么?”
  说话的人是山田的三姐竹子,之前时不时地来山田家帮忙打扫的做饭的那位姐姐就是她。只是山田结婚之后的半年时间里她都不曾上门,盼盼上回和她见面还是在结婚披露宴上。
  “对不起……”
  盼盼低下头。
  竹子的突然到访虽然让人措手不及,不过也托了她的福,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我看了一下冰箱,怎么冰盒里都是中餐呢?我弟弟不喜欢吃重油的东西。而且他是司机,肾不好,也不能吃重盐的东西。你不能光顾着做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不在乎自己的丈夫吧?”
  “我听说你之前是结过婚的,不管因为什么原因离婚,现在既然和我弟弟在一起,就应该好好照顾他,不然娶你来做什么呢。知道我弟弟为了和你结婚花了多少钱么。”
  “你每天工作到几点呢?如果每天回来都那么晚的话,家务怎么办,我弟弟回家能吃上热饭么?”
  竹子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两条细眉高高挑起。一支烟很快到底,她拿过茶几上的烟灰缸,用力地按了按剩下的烟蒂。
  橘色的光芒落在一片灰色的雪中,发出“呲”的两声,然后熄灭。
  “我说,你到底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么?”
  竹子感觉自己在唱独角戏,不免有些挫败。弟媳妇很温驯地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小巧的脑袋一点一点。不回答也不反驳,眼神却很茫然。这让竹子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无论她的指摘和抱怨多么地刁钻,对方听不懂就是听不懂。
  竹子容长脸,皮肤雪白,虽然是老三却是最后一个出嫁的。盼盼听一男提过,竹子曾经考上过大学,却因为父亲反对没有顺利入学。她为此离家出走,一年后被一同私奔的男友抛弃。无奈只好回家接受了相亲嫁人的命运。算起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日本人里的奇女子,老了却似乎和普通的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最小女儿都要比你大二十多岁……算了。”
  可能是因为竹子到底没有生儿ʟᴇxɪ子的缘故,摆不来恶婆婆的姿态。
  竹子叹了口气,说得太多口干舌燥,她吩咐盼盼去拿瓶冰啤酒来。
  盼盼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又拿了一只杯子。
  “你不喝么?”
  竹子讶异。
  盼盼没想到她会想和自己喝酒,又去拿了一只玻璃杯。
  夕阳沉底,盼盼打开灯。两个女人坐在厨房旁的小饭桌两侧,就着竹子带来的酱菜喝啤酒。
  几杯啤酒下肚后竹子晕陶陶地开始说起了胡话。一会儿说小时候的事情,一会儿埋怨两个女儿都出嫁了还不让人省心,一会儿又开始抱怨起最近飞涨的物价。
  盼盼握着酒杯不说话。杯子里的冰啤酒被她捏成了温啤。
  因为她“不怎么懂日语”的缘故,盼盼全程都装作面无表情,时不时地望向客厅里挂在墙壁上的时钟,想着还有多久山田才会回家。
  “啊,都这个时候了,我也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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