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旁人知晓了李现之现在的想法,定会觉得都不认识他了——嫉妒是全天底下最毒的毒药,只需要那么一滴,便能将他改变成另一幅模样,面上那张斯文儒雅的皮开始扭曲,露出了污浊不堪的底色来,他似乎是突然变成这样的,又似乎是早就是这样,只是现在才被发现而已。
男人都是有劣性根的,以前李现之对时雨有几分喜欢,但也不大多,他也不怎样珍惜,总想着让时雨变得更好一点,才能配的上他,可一旦有人来抢,一旦时雨又去与旁人有了联系,他却又死活不肯放手、突然间便的非时雨不可了,得不到就发疯,做出来各种可恶的事情,让人闻之嫌恶,避之不及。
恰好此时到了康佳王府门口,马车缓缓停下,门外的小厮向马车内道:“启禀大公子,到康佳王府了。”
说话间,小厮拿出脚凳,供李现之踩下马车。
李现之撩开车帘后,以自己李家大公子的名头来拜访时雨。
纵然时雨当时已经提过“退婚”,但李家大公子也是颇有些重量的,门口的门房不敢拦着,只进去唤人,康佳王府的管家嬷嬷闻讯而来后,笑眯眯的与李现之道:“启禀李大公子,我们郡主出去游花灯节了,不在府中。”
因着时雨要退婚的事儿府中人早已知晓,且现在来拜访,连个拜帖都没有,不伦不类的,所以那管家嬷嬷也不敢放李现之进来,只礼数周全、客客气气的将李现之往外挡。
“我们家郡主是随着赵姑娘出去一道儿逛的,您沿着街路找一找,许是能见到呢。”
李现之一心去寻时雨质问,似是没在意这嬷嬷的态度,听闻了嬷嬷的话,转而便走了。
嬷嬷瞧见李现之走了之后,便去叫了个小厮过来,让着小厮去一趟翠微茶楼。
翠微茶楼就坐落在开办花灯节的花街上,价格奇贵,康佳王府提前便定了包厢,给时雨取用宴客。
“去与郡主说,李家公子来寻她了。”嬷嬷道。
自家的郡主去哪儿了,嬷嬷自是知道的,只是不能告诉李现之罢了,方才的都是推辞,花灯节人多,整个大奉内城都是人来人往的,稍有不慎都能走丢,连自己的友人都瞧不见,李现之想要找到个人,难于登天,嬷嬷也不怕李现之去找,但她得提前跟郡主知会一声。
小厮应了一声之后,转而便顺着府内后门溜出去寻安平郡主了。
只是康佳王府的小厮不知道的是,李现之压根就没走。
他挑了个角落处,等着那康佳王府的小厮出来后,直接跟上去了——他好歹是管了一府的少主子,府内有什么龌龊龃龉,他一清二楚,这点小心机,他还是看的懂的。
他不一定玩得过陆无为,但他肯定玩得过一个小管家。
这漫天华灯,人潮汹涌,他一个人寻不到时雨,远不如直接跟着康佳王府的人方便。
康佳王府的小厮从康佳王府后门行出。
康佳王府坐落在麒麟街中段左右,麒麟街是官街,距离皇城极近,能住在这条街上的,要么是爵位加身,要么是三品大员,三品以下的官,都摸不到麒麟街的尾巴。
因着此处官家林立,所以四周都比较清净,花灯节开办的地方距离麒麟街足足隔着三条街,小厮一路跑过去,跑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跑到翠微茶楼所在的花街。
花街繁荣热闹,四周都是巡逻的捕快,天才将将暗下来,花灯却早已亮满了整条街道,头顶上是沉下来的天幕,街巷上是堪比白昼的灯光,明月高悬夜空,将整个大奉照看成了一副热闹的画卷,其下人声沸腾,孩童尖叫提灯奔跑,小厮一路略过,穿过人海,入了翠微茶楼。
片刻后,李现之也到了翠微茶楼。
翠微茶楼共三层,因着便坐落在花街之中,所以每每花灯节开办,翠微茶楼都能凭借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位置,赚上一波银钱,这里的包厢,一日便要三十两银子。
时雨提前定了两个包厢,一个给她们俩用,一个等白家公子来了,可以让赵万琴与白家公子俩人去饮茶。
现下白家公子还没来,时雨便与赵万琴俩人一道坐在窗边饮茶,向下眺望。
处处都是人声,四周都是人影,赵万琴来得早,不断地向下去望,望着望着又回过身来,只问:“你瞧瞧我今日如何?”
时雨便抬眸去看赵万琴。
窗外花灯明亮,各种烛光在各色的灯笼纸内照出来,便也照出了各种颜色的光来,红橙黄绿青蓝紫,全都从窗外落进来,落到窗旁边的赵万琴的脸上、裙摆上,像是流动着的水光,粼粼的映着她的脸。
她本就生的大气明媚,面若银盘,像是烈烈的丹橘花,此时身穿鎏金缤彩晚霞襦裙,更像是一团红艳艳的彩云,站在满街华灯下,也明亮的毫不逊色。
“极好的。”时雨撑着下巴看她,道:“那位白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白家有两子,兄长体弱多病,弟弟强壮武将,赵万琴和李摘星喜爱的都是那位武将弟弟。
她们俩说话间,包厢外突然有人敲门,外头传来了康佳王府的小厮的声音:“启禀安平郡主,管家嬷嬷叫小的来传个话。”
时雨便起身来,走到包厢门口旁,打开了门。
她不想叫那小厮进来,免得被赵万琴听见她的府内家事——她的事不多,管家嬷嬷也不是操心劳神,什么小事儿都要派过来说一句的人,能被管家嬷嬷特意点人过来知会一声的,怕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时雨才一推开包厢门,那小厮便压低声音,把之前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管家嬷嬷叫小的问问您,要不要早些回王府?”那小厮道:“那位李公子竟独自一人找上门来了,多少有些失仪,若当真叫他找寻到您,争执起来,怕是不大好看。”
花灯节,人流何其之多?京中贵秀都会在花灯节的花街上包下茶馆或戏馆包厢,若是在花灯节上闹起来,被一些人瞧见,名声怕是不好。
“我知道了。”时雨道:“不必回,你安置几个私兵在我四周便是。”
时雨还不知道那一日公子苑时,李现之也在场的事情,更不知道李现之跟陆无为早已碰上过面了,她自小巷一别,便再也没见过李现之,更不知道李现之时为何而来。
她印象里,李现之还是那个霁月风光的公子,纵然自大自傲,永远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但因出身缘故,他待人一向有礼节,以“正人君子”自诩,虽好颜面,但多数时都约束自己,从不仗势欺人,是个有些缺处,却并不下作的人,所以时雨也不觉得他会做出来多坏的事情。
再说了,李现之能不能找来还不一定呢。
时雨纵然活过两辈子,未卜先知的知道了一些事情发展,但是却永远搞不懂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是。”听闻郡主如此吩咐,那小厮便点头应下,转而下去了。
小厮离开之后,时雨复而回包厢内。
她与赵万琴又坐了一会儿,外面的天色彻底沉下来了,黑压压的天色下,花灯越发瑰丽耀眼,眼看着到了之前约过的时间,赵万琴越发焦躁。
那位白公子没有来。
白公子旷了她的约。
赵万琴一时万分沮丧,趴在桌上不肯说话,时雨便陪着她,安抚她:“说不准只是耽搁了片刻,一会儿便来了。”
可是又等了半个时辰,等到外面的天儿都黑成墨一般的颜色来时,时雨也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来了,两个小姑娘在这最热闹的日子里孤寂的坐了半个晚上。
等着花灯节都散了,街上的行人骤减,只剩下零星几个,连茶馆都要打烊了的时候,赵万琴才收拾好心情,拉着时雨准备回了。
“我也不怎么喜欢他。”
赵万琴起身的时候,擦着红彤彤的鼻头,带着哭腔说:“他也就那样。”
“挺一般的。”
“我就随便约一约。”
“他不来也无所谓,我一点都不在乎。”
时雨在一旁点头称是,没有戳破赵万琴这点脆弱的自尊,顺带跟着哄了一句:“日后你找了旁人,他一定会后悔的。”
赵万琴红着眼,咬着牙,重重的“嗯”了一声。
她们俩小姑娘手牵手下了茶楼的二楼包厢台阶。
再从茶馆出去的时候,原本热闹喧嚣的街巷已经没什么人了,现下已是丑时末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天都要亮了,她们俩手扯着手往外走,茶馆的小厮弓着腰送到门口,拉长了音调道:“二位姑娘小心门槛儿,下回再来啊——”
因为花街原先摊贩人群众多,马车进不来,所以马车都停在隔壁的街巷,要上马车回府,就得先走过一条街,她们俩从街头走出来,远远一阵夜风袭来,卷来了半盏破掉了的残灯,正是赵万琴最喜欢的兔子形状的花灯。
兔子花灯被风吹着在地面上滚过赵万琴的裙摆,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赵万琴看着那兔子残破的笑脸,觉得她跟着半边兔子一样凄凉。
赵万琴绷了一路的脸终于绷不住了,拉着时雨的袖子一路哭哭啼啼的骂人:“不来就不来,直接回拒了我不行吗?偏叫我这般等一晚上,耍人很好玩吗?”
就算是本人临时有事来不了,叫小厮来跑一趟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儿而已!
她开始骂了,时雨便跟着一起骂:“这位白公子人品堪忧,早些认清也好,省的日后与他纠缠深了,那才倒霉呢。”
她们俩手挽着手骂了半天,都觉得心中郁气散了不少。
言而无信、有约不赴的人,最讨厌了!
彼时明月高悬夜空,自上而下照着整个街巷,两个小姑娘携手,无知无觉的走在街巷上,她们并不知晓,在下一个她们即将路过的巷口里,藏着一伙李府的私兵。
夜色之下,私兵紧贴着巷口墙沿而立,蓄势待发——他们接到了大公子的命令,要将安平郡主抢上马车。
一个小小的郡主自然不会如何,他们主要的敌人是康佳王府的私兵。
当两位小姑娘手挽着手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正在哭着骂白公子的赵万琴似乎听到了点动静,她红肿着的圆眼往巷子口里一望,道:“这里好像有盔甲摩擦的声音。”
她不像是时雨自幼长在京城,赵万琴年幼时,是在漠北里待过的,她见过漠北的战争,熟悉盔甲的声音与铁器的味道。
那是与胭脂水粉,绸缎薄纱截然不同的气息。
几乎就在赵万琴看向巷口的一瞬间,巷子里的私兵们骤然冲出来,奔向了她们二人!
时雨与赵万琴呈现出了既然不同的反应,时雨当场被吓的动弹不得,而赵万琴本能地连退三步,转身便跑,跑出几步后,才记起来时雨还在。
“跑啊!”赵万琴喊道。
时雨如梦初醒,但已经来不及了,距离她最近的私兵一把扯过她的手臂,几个人直接把她包围起来了。
这时候,康佳王府的私兵和赵府的私兵也从暗中冲出来——方才两个姑娘都在茶楼中饮茶,所以私兵都未曾出现过,只在暗处跟随,免得扰了两位姑娘的雅兴。
后见有人当街抢冲两位姑娘,他们才冲出来,但是已来不及了。
赵万琴被赵家私兵救下来了,时雨却被李家私兵迅速绑走了,康佳王府的私兵上去追,但却被李家剩下的私兵纠缠住了,根本来不及追。
时雨被两个李家私兵一前一后扛起来,一个拖住俩胳膊,捂住嘴、一个抱住俩腿,轻而易举的将她扛起来扛跑了,这俩私兵脚力了得,跑的比马都快,还会翻墙越檐,时雨嘴被捂着,一声尖叫都没冒出来,踢打也毫无力气。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柔弱的不堪一击。
时雨都被吓坏了。
竟有人绑架她!
上辈子这时候,赵万琴跟李摘星打比赛打输了,伤了腿,每日窝在府内不出门,那日过灯会节的时候,是时雨跑到赵万琴的府上,陪着赵万琴过了一夜的。
她上辈子没事,所以这辈子也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没事——她就算是改变了,也应当只改变了与陆无为一个人的线才对,怎么会横出这么一个绑架呢?
时雨胆子不大,脑子也不行,一遇到险事,便惊得不敢动弹,浑身铁硬,人家捂她嘴,她便真的不敢喊,只瞪大了眼等死。
幸而这俩人没杀她,而是兜兜转转,带着她进了一条小巷,然后将时雨扔进了小巷子里的马车中,这两人则一个堵守在马车旁,一个堵守在小巷的巷口。
时雨“噗通”一下被扔进了马车里。
她被扔进来,身体重重的砸在了马车地板上,这间马车不够大,因为马车的车主并没有什么郡主规制,只是个普通马车,只有一匹马,堪堪能面对面坐下八个人,并不像是时雨的郡主马车,还能摆一张大床和矮桌,做简单的行居。
马车内狭小昏暗,所以时雨一进来,便能看见马车里的人坐在马车里等她,因着四周无光,她没能第一时间瞧清对方的脸,但也因为太过熟悉,所以她只冷静下来,瞧了一眼轮廓,便辨认出来是谁了。
“李现之!”时雨认清了是他,顿时有力气了,方才那点胆怯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一股恼羞成怒的火儿直顶头皮,她爬起来,在马车内站稳,冷声道:“你唤人绑架我?李现之,你命不要了吗?我是当朝郡主,若是此事被我父知晓,你官身都要被撸下来!”
说话间,她便往马车外退。
“你父?”马车对面座位上坐着的李现之突然古怪的笑了一下,他不再像是之前一样挺直着肩膀,堂堂正正的挺拔坐着,而是垂着首,塌着脊梁,整个人似乎要与马车内的昏暗融为一体,周身都泛着粘稠潮湿、黏腻阴暗的气息,他声线模糊不清的笑起来,随即讥讽、尖锐的大声质问道:“时雨,你敢与你父言明吗?言明你为何要与我退婚,言明你与旁的男子暗中勾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