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她背叛了他,他也原是一再的退让容忍,至以退无可退再无转圜的留予她最后的体面。
——他原也有自己的骄傲,也有自己的尊严。
祁青鹤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一旁的牢栏,横着手肘撑伏在了地上侧首望了她许久许久,只那一双一惯清冷的眸子微红,里面像是布满了血丝。
“你说的对,时至今日,我于你原就是早已无话可说。”
那声音,透着入骨的寒。
“我原以为这一点祁大人早就该知道。”仲藻雪道。
“是,我早就该知道。”
祁青鹤双眼微红的望着她,“这一切全都是我在自取其辱。”
仲藻雪负着一身的铁链望着他那一双发红的眸子,却是笑了起来,“似你这般的人,原来也会有这一副心痛难当的模样,祁青鹤,你如此这般在我面前,难道当真还于我存了旧情不成?”
那一双发红的眸子俱是寒色,“自是没有。”
为什么,他总是无法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
为什么,他总是在说着相反的话。
“如此就好。”仲藻雪笑了笑,说,“不然我会觉得非常的恶心。”
“我也如此觉得。”祁青鹤道。
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明明曾经相爱的两人,如今却是情意尽失,只剩下了不尽的相互伤害,只专挑着心窝口处那一道最柔软的地方下着刀,一刀又一刀的割着。
刀刀带着血,是自己的血,也是对方的血。
“那便不要再继续纠缠不清了,祁大人。”仲藻雪说道。
“我明白了。”
祁青鹤的眸子渐死。
仲藻雪望着他,拴着铁链的手微动,只道,“沈蒙一案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确实是我所为,他也确实是我所杀,府衙不曾抓住人,也不曾审错人。”
祁青鹤望着她没有说话。
“你可还会为那李氏沉冤昭雪?”仲藻雪问。
“会。”那一双眸子的死气却是又重了一分。
“如此就好。”
“你以为我与你积怨,会将这怨气对向了不相干的冤案?”祁青鹤声音发寒。
仲藻雪望着他,点头道,“不会就好。”
地牢里是一片的死寂,只有壁上的烛火不住的跳动。
风雨压城。
夜空里有隐雷不住的滚动着。
那一道裂空的闪电拉下,照尽了他那一双通红的眸子,只在了这深夜里看着便教人心中发忤。那一双眸子里面满盛着无尽的寒意,却又带着刻入骨髓的疼痛。
就这样定定的望着她。
像是犹有不甘的忍不住最后问了她一句,“……为什么,当初你要背叛我?”
仲藻雪对上了他那一双眸子。
“忘了。”她道。
祁青鹤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发哂,只咳嗽了几声,好似要将那肺都咳了出来,一声接着一声,最后就连咳嗽的声音都是有经不住的在发颤。
直至最后,有咳出了一口血,而那一只死死抓住牢栏的手却是再也用不了力的整个人栽了下去。
提灯的火光照了过来。
忐忑不安的狱卒心里着实是没个底,便连夜跑去叫醒了入榻安眠的知县单正阳,几人急匆匆的赶来了地牢里边,疾步之下,提灯的手微微有一动,便将那火光捎去了更远一些的地方,一眼看到了死牢里他喋血倒了下去。
后背那一处的刀伤更是破开了伤缝,不住的渗着血。
单正阳双眼陡然一震,“——大人!!”
而那个被锁在牢中的女子脸上却是自始至终未有一丝的神色,只任由着长风吹起了自己的发,平静的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幕,无情的好似座上神衹。
长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发,雨夜之中,只看着地牢里一时间混乱了起来,无数的人涌了过来。
火光映入她的那一双眸。
起风之余,那一点盛在眸子里的光亮忽明忽暗,忽冷忽热。
长夜落尽,这一夜里临安下了整整一宿的大雨,满城尽寒。
*
祁青鹤由此大病了一场。
他鲜有疾,这一病便是病了整整三日未有下榻,一如窗外这一场下了整整三日不绝的秋雨。这三日,他有几经险险走过了那一趟的鬼门关,来来往往无数个大夫终于将他的这一条命给吊住了。
重新绷开的伤口是皮肉翻烂的绽着,虽然有重新上药包扎了一遍,那疼痛却是半点儿也没有减轻。
雨丝风片飞入了小窗里,落得尽是个寒色。
祁青鹤侧卧在了榻上望着窗外的这一场绵绵不绝的雨,却是想起了她的那一席话。
“祁大人,一个人身上的伤从来都不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消失,哪怕日后疤痕淡去,一时看不清楚找不着了,但那一道伤却还是依旧在那里,那一道伤所记刻下来的疼痛与屈辱也将永远的留在身体里面。”
“它从来都不会因为一句昨日已去就能得以解脱。”
寒雨尽染。
那一双眸子已死。
他卧在榻上静静的看着,却不知为何的整个人都难以动弹,就像是凭空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就连抬一抬手指都显得艰难。
“哎呀呀,我这一来人都还没有进屋,就听得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你不顾着一身的伤,眼巴巴的跑去了那死牢里看望那小娘子,结果被那小娘子狠狠的揍了一顿,直揍得吐了血。”
走来的嵇舟收起了手中的油纸伞,笑眯眯的说,“这才几日不见,你祁青鹤怎地变生情圣了?”
“……”
祁青鹤卧躺在了榻上睁着一双眸子望着他,眼里俱是冷色。
见有来客,外面候着的小厮迎了上来。
嵇舟将伞随手递给了走来的小厮收着,走过来时一边打量着他一边笑着,“而今你这副模样,我真是快要不敢认了。”
“你来做什么?”三日未有说话,再开口那嗓子已像是锈了一般的干裂。
“来给你收尸。”嵇舟走向了他的床前笑着说。
“那可以滚了。”祁青鹤冷冷道。
“你这人真正是——”嵇舟站在了他的床边失笑着说,“也不能因为在那小娘子面前受了气就都撒在了我的身上,我可真正是无辜极了。”
“闭嘴。”
“行行行,不说那小娘子了。”
嵇舟像是投降一般的举了举手,但等放下了手后又像是有几分好奇的凑过来问,“我听着外面传了满城的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还真正是你家的那位小娘子杀了西陵王沈蒙?”
祁青鹤冷冷的望着他。
嵇舟又举了举手投降,“行行,我不问了。”
“你几时来的临安?”祁青鹤望着他微眯起了眼。
“有三日了。”嵇舟笑了笑,说,“来的第一日人才刚刚走进这府衙,就看着那单大人把临安城一城的大夫都给抓了过来给你吊命,你也真是的,人家一个小小的知县当的也不容易,哪里像我经得起你的这一番折腾?”
祁青鹤望着他,不语。
嵇舟拂了拂衣,坐在了他的榻边上望着他说道,“行了,说正经的,我来给你带了一个好消息。“你病了这三日,临安城里来了不少的人过来给沈蒙吊唁,由沈中纪主事如今已经安了土。”
祁青鹤眸子微深。
嵇舟望着他道,“但他到底误砍了你这一刀,你……”
祁青鹤开口说道,“我不追究他这一刀的过责,这一刀便换我一个月的时间继续查下去。”
嵇舟沉默的望着他许一会儿,“而今你当真还想着要继续再查下去?”
祁青鹤抬眸望着他。
嵇舟像是有些好笑的望着他,“你一心救她为她翻案,她却是这般的——”
“我查下去不为任何人。”祁青鹤打断了他的话,望着他的那一双眸子自始至终都是冷的,“只为了公理真相我也会继续往下查下去。而今李氏之案陈冤,七十四条人命悲诉陈情,我立身其位,受其冠帽,何以视而不见?”
嵇舟一时间哑然无话,这确确是他祁青鹤。
就这样沉默了许一会。
像是打趣一般的笑道,“你莫不是为了向他沈中纪要这一个月的时间才扑上去的吧?”
祁青鹤的眸子是冷的,面上没有一丝的情绪应道,“对。”
嵇舟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祁青鹤望着他的眸子微微眯着,像是在看猎物一般直看得他心底发毛,却听着他说道,“你此番来的正好,而今我卧病不起便劳烦你帮我查一个人了。”
“我这劳作的命,真是到了哪儿都是受人差遣的。”嵇舟失笑,“什么人?”
“西陵王府内的舞姬,殷盈。”
*
临安的这一场雨一连下了有三五日,满城飞花。
他鲜有的一连几日卧在了榻上,却也是心思闲不住的握着书卷翻着。他动不了,但这几日屋里人却是从来都没有少过,来来往往的跟他报汇着查到的案情进程,从一年前的黎安旧闻到时至今日还不知去向的李诗情。
天边彻底放晴的那一日已是七日后,他坐在榻上正看着书看得入神,忽有一片黄花从窗外吹了进来。
那黄花正落在了他的书上。
握着书的手有僵住,思识却是有不受控制的想起了那些日子两人挨坐在了一起看书。
想着她看到一册那茶坊情说时羞红了的那一张脸。
“……啪。”
合拢了书页。
祁青鹤随手将手中的那一本书扔去了看不见的地方,落下来的那一只手手背覆上了眸子,就好像是倦到了极至一般的闭着眸。
就这样过去了良久,他突然开了口,“来人。”
“大人。”走来的小厮跪在了他的榻前。
“去将单大人请来。”
覆在眸子上的手有微微移上,祁青鹤睁开了眸子望着上面的梁木说道。
躺了七天,已经够久了。
他该动了。
“……”
李曼婉自牢狱里走出来的时候是正好的高阳。
满地落黄。
而她正踏着那一地吹落的银杏,心里是不尽的雀然。她肩上正背着一个轻巧的包袱,里面装着的是零零几件自己换洗的衣物和进来时搜扣下来的物什。只在一挽之时,转过头望向了那府衙地牢的匾牌,抿直了一双唇。
她没想过自己还能走出来,更没想过自己能如此轻巧了脱去了他人的家伎之身。
背后肩上的那一道烙印虽然留有了疤,但却已经不再觉得疼了。
比起半生之前所遭的罪苦,那出牢逃狱的惩处着实是不值一提,甚至于在在心里期待着快一些经受着这一番惩处,至于惩处完毕后,她终于能够从地牢中走了出来。
“仲姐姐……”
李曼婉低着头望着手心里的那一枚血红色的坠子,抿直了的唇线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她终于出来了。
她终于逃脱了那一座牢笼。
李曼婉望着手中的那一枚血红色的坠子,随即伸手合拢,合掌压在了心口上,像是有在为另一人暗中祈祷一般的闭了目。
至睁开眼睛时,她伸手将包袱挽上了些许,举步走上了另一条新的道路之上。
有一枚金黄的银杏悄然的飘落了下来。
停在他的脚边。
祁青鹤走去了一步,抬眸望着李曼婉离去的脚步,随即缓步跟在了她的身后。
这一路走了去,便是路过了白墙画舫,走过了青桥石阶,绕去了临水岸柳,直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脚步未有停歇的一直往前边走去。
那是一眼可见的,有非常明确的目地的。
眼见着她这一路未有停歇的走着,直至出了城门,又走去了半个时辰来到了城郊边远处的一个村子。
“请问,这里可是有一个叫柳三娘的绣娘?”李曼婉沿溪走进来的时候神色有怯,只拦下了一个模样看着还算是温善的书生,小声的问了句。
那书生穿着一身洗着发白的袍子,背上还背着一个竹编着篓筐。
那篓筐里是几个新采的山菇。
“……确有,姑娘找三娘有何事?”那书生一顿,背着篓筐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有些迟疑的问。
“我……是一位姓仲的姐姐让我过来找她投靠。”
李曼婉问道,“她可在家吗?”
那书生望了她一会儿,不知为何的沉默了半晌,说,“算着这个时辰的话,三娘应当是刚入城不久,给高门高户人家的小姐们送去洗干净的衣裳了,姑娘许是要等上片刻。”
“这……”李曼婉面上有发难,她却没想到正好错过了。
“……”
那书生见她面上黯然失望,微微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几经犹疑之下像是叹了一口气一般的解下了自己身后背着的那一筐背篓,将那背篓交给了她。
“我知姑娘有难,但三娘的日子也过得实在清苦……你便拿着这个去她家里罢,至少也可以煮得一锅鲜汤垫上一垫肚子。”那书生说。
“可……可三娘不是不在家吗?”
“三娘确是不在,但她家里留了一个远亲的表妹,或是可以代为招待姑娘一二,姑娘有什么话也是可以与她直说。”
那书生说着伸手指去了一条路。
只见着那一处临溪僻远的山林边上,映入眼帘的是一栋被烧作了碳色的旧屋,半是倾塌的堆作了一片的碎片旧垒,像是经了一场惊骤的大火,而成遗作了一地的枯碳。
偶有几只雀儿停在了上头不时轻啄。
虽然秋日的天,但却也有山芽自那颓压的破落屋下顶了出来。
就在那被烧毁了的破烂屋后边不远,是一栋临溪而建的竹舍,小小的,很不起眼,却装饰得很是清雅秀丽。
“谢谢先生。”
李曼婉心有感激的向他道了谢。
时下正入了秋,山林间的青竹已有些许发了黄。
祁青鹤立在了那竹林边,只看着她拜谢了那个书生后往那处地方走了过去,伸手敲了敲那一方的竹舍,开门的是一个桃李年纪的小姑娘,正一脸疑惑的打量着她。
再见过了她手中的信物后瞪大了一双眼睛,绕着她转了一圈忙说了一声,“我这就去找三娘过来。”
祁青鹤眼见着她三两步飞奔着去放了信鸽,将她迎了进去。
只站在一旁看了许一会,随即折步往刚才那个书生的家里走了过去。
“咚咚。”
那书生很快的开了门,像是刚才在打水,衣上还溅着一些水渍,正擦拭着一双手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立在了自己的家门前面,原是有些戒备,但瞧他长身玉立一身布衣纶巾只一见便知是个读书的文生,不像是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