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色微动,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钟娘子,你还记不记得,前几日回门要我同你演戏时,所答应我的那个条件吗?你力所能及内,要满足我一个愿望。”
此言一出,钟知微瞳孔情不自禁稍稍放大,尤其难以置信地转回头来:“你不是说,要仔细考虑,把那个愿望用在刀尖上吗?!”
“于我而言,现在便是刀尖上了,那个愿望用在这儿再值当不过了。”贺臻挑眉望她,话里有话道,“我相信,钟家娘子总不会是那等言而无信的人。”
一股郁气随即堵在了钟知微的胸腔内,上不去也下不来。若可以,钟知微扭身便想走,可贺臻所言不虚,而她也还没忘记,她此行来找他的目的。
最近这段时日里,贺臻,她得罪不得。
她再三扬唇又放下,几番心理准备做完之后,终是握拳咬牙道:“你若执意如此,那便,如此吧。”
暮色随时间渐渐散去,天边依稀可见星斗。钟知微磨磨唧唧从净室再度回来之时,仍觉精神恍惚,不必往远了瞧,只消往前倒推半年,半年前的她,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
自打她遇上贺臻后,她的底线当真是一日比一日低了,钟知微还在恍惚间,贺臻便已等不及发问了:“如何?你只消明明白白说出你的体验便是。”
贺臻面无愧色,眸中更没有一丝玩闹笑意,他极其郑重其事,连带他手中握的笔也只待她开口而落墨,贺臻这般端正的态度倒是叫钟知微不自觉松懈了些许。
她虽仍旧感觉难为情,但好歹是磕磕绊绊将该说的说完了:“你这个,比我们往日里的更舒服,也更轻便,不过,还是有些渗漏。”
贺臻手上记录着的动作不停,他没抬头,说话时声音不大,似是在自言自语:“我分明用鸡血试过了的,那便是棉花还不行,得用棉布。”
眼看着贺臻嘀嘀咕咕间,要把她这个还立在此处的大活人给全然忽视了,钟知微当即立断直入主题走到贺臻身旁发了声:“我听阿娘说,圣人指派了你寻画?”
贺臻仍旧垂首于他案几上的东西,他“嗯”了一声作为应答。
钟知微贴得更近,接着问道:“圣人还说,这个差事若办得好,画师和你都大大有赏,这也是真的吗?什么都能赏吗?便是平头百姓想入禁庭也行?”
“照陛下的脾性,只消不是过分的要求应当都是能应允的吧,若画师有本事,入宫进集贤院书院,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贺臻一心二用答地轻巧,还有心思打趣她,“怎么着?你也想画来试试,给自己挣个诰命?”
钟知微因着贺臻的言语面上僵了一瞬,但贺臻未曾抬头,自是看不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之色的。
钟知微不动声色,声量却不自觉大了些:“自然不会,我只是问问。我毕竟是你名义上的妻子,若你办不好这差事,牵连到我的话,那我可就不愿了,更何况,阿娘对此也忧心得很。”
钟知微已然是站在贺臻身侧了,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晰看见贺臻此时的模样,他垂首于案几之上,侧脸轮廓清晰,不置可否地耸肩“唔”了一声。
他这模样,好似什么两国邦交,大庸国威,乃至他自个的身家性命,都敌不过他手里小小的那块月事布似的。
贺臻在她眼中的形象,已没她最初见到时那么差劲了,但钟知微却越发肯定,他们二人之间的差异犹如天堑。
其中最大的不同便是,她早已不是公主了,却还会时时以公主之责要求自己,无论是言行,还是她所为百姓们能尽的绵薄之力,但贺臻却是十分的自我,不在意世俗眼光,太过随心而动的人,和他谈责任感,恰似鸡同鸭讲。
千人千面,百人百性,也不能说是谁错了,她摇摇头不再遐想,接着打探道:“那你对此有何想法?朝廷想要何种的画作?你要如何去寻画师?寻到了,若不满意是否还要试画改画?”
除去这一长串问题外,关乎这丹青,能问的还有许多,钟知微还未完全问完,贺臻就猛然抬眼看她,冷不丁把她吓了一跳。
“钟娘子,今日对这等事情这么上心,有点少见啊?”贺臻这话叫钟知微有些心悬,但好在,他所理解的于实际并不相符。
贺臻紧跟着就把她的惶惶给消解了:“你就别担心了,就是办不好这个差,圣人处置的也只会是我,你阿耶在一日,这无论何种境地下,我的罪责也是处置不到你钟家大娘子身上的。”
“至于如何寻画师,陛下既把这个差事派给了我,那必然是因为集贤殿书院的画师们已经束手无策,黔驴技穷。所以这皇家呢,是想从市井里寻人觅画了。”
贺臻举起手中的棉布,边对着光比较着薄厚,边漫不经心悠然开口道:“而这上京城内稍有名气的市井书画大家不就那么几个吗?城南李秋实,城东徐大霞,哦,还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棠溪先生……”
棠溪,从贺臻口中,提到自己的名字,钟知微面上看着平静,但她眸底却实际上,却有波澜。
忆往昔钟吾之富庶,皆是因为钟吾境内的两条铁矿,南阳城也以冶炼闻名于世,铁器金银器无数,而南阳城以及这两条铁矿所处之地,名为棠溪郡。
钟知微自幼于内廷之中,琴棋书画,是样样都得学的,别的不敢说,但她诚然,自小便于丹青一道上有那么一点的天赋。
来了大庸之后,想寻故国,这处处都是要用钱的,单是大量购买有用或无用的古籍的耗费,就已经不是寻常闺阁女子的月例,能够负担得起的了。
丹青画作,碰上识货的,能卖上高价,碰上附庸风雅的,也不至低廉售出,这便是她同童家商行有所往来的源头了。而她起棠溪这名字,也是存了几分,若她名声在外,有故人闻之,可以此来寻的念头。
“若还有其他的画师那更好,届时我只消贴张榜,贺家高价寻画师,叫他们把画给我递到府内来,不就得了?”贺臻的话打断了钟知微的思索。
她镇定心神,适时提出了异议:“大家们大多清高,更不缺钱,你怎么确定,他们会稀罕你给的黄白之物呢?”
贺臻淡然回声道:“谁说我要单单用钱来寻人了,他们画师们爱什么?爱画。那小国献上来的画为什么麻烦,就是因为那画在大庸境内绝无仅有,我只消得了朝廷允许,以观那画为筹码,整个大庸的画师,不必我说,便会源源不断涌来了。”
不得不说,他拿捏人心的本事,钟知微无从辩驳。
“你既知道该怎么做了,那你怎么还不……”钟知微下意识发问,但面前专心伏案的这人所给出的答案,不必问出口,她也能知晓个七八分了。
“我这休沐呢,放着假呢,自是要做我自个的事情了。上元节还早着呢,急什么?”贺臻摆摆手应声,话刚说完,他倏忽间又站了起来,钟知微眼睁睁看着他起身从博物架上取了个桃木大箱子出来。
钟知微站在那处一动也没动,可偏生她在的那位置,处于博物架与贺臻的胡椅之间,因而贺臻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拿完东西回身一见她就开始赶客:“你这么还在这?出去吧。”
钟知微没来得及回话,他便往书房那头去了,而他走了两步,似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又道,“哦,刚才招月来唤你用晚膳,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给我带上。”
孽缘,真是孽缘!钟知微恶狠狠扣上书房门扉时,如斯在心中叹骂道。
第33章
丹青之笔, 能者几何?最近这几日里,上京城大大小小的坊市内,街谈巷议的都是同一件事——善和坊贺府在寻画师。
贺府豪气,单是悬赏的布告就贴满了大半个上京城, 而布告上若被选中后所应承的报酬, 除去叫人咂舌的金玉珍宝之外, 更有一观番邦来贡举世罕见之名画的机会。
若是其他权贵们贴出这榜来,其可信度可能还得叫城内百姓有所质疑,但榜上盖的乃是贺府的印章,而这事的作风与众人所熟悉的,贺家大郎君的做派更是一般无二,那这怀疑便就消退了。
别的不说, 贺臻这人除去才名与疯癫之外,言而有信这一点, 在整个上京城内是毋庸置疑的,再不济, 就算他贺至之赖账, 但是偌大的贺府可赖不掉。
因而, 上京城内大家所绘的丹青画卷随之纷至沓来,贺府正门口,接连好几日递画的队伍,都是大排长龙, 络绎不绝。
钟知微的画亦在递进来的队伍当中。
钟吾爱清雅,大庸喜富丽,近年来, 在两相结合融会贯通之下,她于丹青一道上的个人风格更加鲜明独特。
城内购画赏画之人皆知, 若丹青画作绘以画鸟仕女,在以浓烈的色彩落墨的同时,艳丽而不芜杂,清雅不落俗套,那必是棠溪先生的画作。
这些时日里,贺臻白日里出门当值,钟知微料理完府内琐事后,便于午后闭门不出专心绘丹青,她绘完的那幅仕女图,三日前也以“棠溪”之名,按规矩差童家商行的人递入府内了,只是贺臻这一头却迟迟没有动静。
烛火摇曳,燃烧时发出“噼噼噗噗”的声响。
二人于夜间入眠一事上已达成了一致,贺臻需早起点卯,结束婚假后他一连迟到了三日,没少被李清禾念叨,最终二人各退了一步。贺臻弄了张放在胡床边的伸缩矮塌,晚上入睡时扯出来,白日里就推到床底去,才算是真正和解。
钟知微在胡床上靠墙坐着,自她的角度居高临下,自然是能看清贺臻的动作,他拉下床幔,眼看着似是要去熄灯了,钟知微只得仿若闲聊般开口询声道:“那画,你寻的怎么样了?”
贺臻神色疏懒,听到她这话顿了一顿,似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离了床帐这处,不知去了室内什么地方,紧接着钟知微在床幔内先听见的是重物拖地之声,随后又响起来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物件坠地声。
她一把掀开床幔,只见几日前被搬到内室来的那几个,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箱子皆被打开了,桌上地上散漫铺的全是装裱完毕的画作。
而此时此刻,坐于桌旁的贺臻还在源源不断地将箱子内的画作往外拿,几乎经过他手的画作,他都只是堪堪看了几眼,便将它们置于了一边。
那姿态,仿佛在他手里的不是名画丹青,而是市集里的白菜萝卜一般。
“这些箱子内,装的是你收来的画?!”钟知微心中的匪夷所思以言语传递无遗,她声音惊怒,“这些画卷事关重大,你不应当把他们存放在书房吗?还有!你别告诉我,莫不是今日我问了,你才想起来看这些画吧?”
“这些玩意儿多碍事啊,我怎么可能会把这些东西往我的书房里搬?”贺臻观画的动作不停,闻言还举着手里的画轴向钟知微拱了拱手,毫不脸红道,“感谢钟娘子提醒,不然真要把这堆东西给忘了。”
钟知微以手掩目无声叹了一声,而后整理好表情下了床,她尽量平静道:“哪有像你这般观画的?你这能够看出来什么?”
随着她的话语声落地,她自然而然地也走到了箱子前,见贺臻没有阻她的意思,钟知微随之翻看起了当中的画卷。
这些画卷的风格各异,良莠不齐,虽说画作无高低,但钟知微翻了一会却也放下心来收回了手,她的仕女图即便称不上佳品,但是也不至于如这些桌上地上的画作般被弃之敝履。
钟知微挪动步子,站到了贺臻身后,静静观他挑画,一张张画卷在他们两人面前划过,终于,钟知微见着了那张对她而言极为熟悉的画轴,簪花仕女,花蝶鹤犬,此事非同小可,钟知微自然不会献出她不满意的画作来。
而贺臻见到她这画,也如她所预想的那般动作放缓了下来,他静看了一会,可钟知微还没等到他发声评价,他紧接着便将她的仕女图也如其它画一般摆到了桌面上。
贺臻,这是,没看上?钟知微咬唇将她那画拿了起来,憋着一口气侧目问他:“棠溪,你不是提过这人吗?她的画也不行吗?”
贺臻偏头望了钟知微和她手中的画一眼,轻飘飘给出了理由:“这人画得是还行,但你若是见过那国献上来的话就知道了,都是绘人,但人家绘的样式新鲜,那个画法栩栩如生非大庸寻常画法可及。”
“棠溪这个,还行是还行,但太老套,况且人家就是绘人厉害,你还要绘人,这不是自己铁了心往南墙上撞,自取其辱吗?”
还行,老套,自取其辱,贺臻用的这几个词,叫钟知微无可反驳却又郁结于心,她接下来连续五日,都借口午休闭门不出,用了大力气重绘了一幅花鸟图出来。
因着收到的画太多,贺臻便是一目十行也看不过来,贺府目前已是暂时闭门不再收画了。但好在,贺臻这人的狗脾性过于看重他的书房,他收来的画作箱匣,都堆放在明月轩的卧房内,这正方便了钟知微,她轻轻松松便可打开箱匣,将她重绘的花鸟图神不知鬼不觉地掺入众多未审的画里,只待贺臻再观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