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你自然是可以来质问我,但你究竟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你想明白了吗?”钟知微字字句句,虽轻声淡语,却掷地有声。
贺臻那张素来漫不经心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恍惚,他揽着钟知微的手旋即渐渐松开滑落了下去。
是了,她说的有理,照他们二人间的关系来说,今日这种种没由来的躁动和忿忿,确如她所言的那般,有些没头没脑了。
这头贺臻凝神不动,而另一头的钟知微却不自觉抖了抖肩颈,她似要将那仿若如影随形仍存在的禁锢感抖落般,动了好一阵子。
自她问完那话,贺臻那头就静了下来,她做完动作,终于忍不住凝眸看他,只见面前的男人拧着眉,眉宇间阴影深重,虽看不出深浅来,却能断定他不若平日里那般懒散事事不挂心,此刻他应当是在思索,那她便没有再出言的必要了。
钟知微等了一阵,见他仍未开口,于是扭身折返向内室走去,待她稳稳坐在贺臻方才兴师问罪的那把圈椅上后,她一面收拾起桌上的零散的她的物件,一面淡然开口道:“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再说。”
钟知微出言之悠哉,情绪之淡然,叫贺臻猝然偏过头望向了她。
明明今日合该是他向她要个解释,怎么钟家大娘子这红口白牙,嘴皮子上下翻飞一遭,好整以暇的便成了她了?!
贺臻磨了磨牙根,不做犹豫,紧随着钟知微迈步朝内室而去,待走到那处后,他拉开那嵌云石圆桌侧的另外一把椅子,端坐在了钟知微对面。
隔着一张圆桌,贺臻终于出了声:“还真让你给绕进去了,今日到底是我贺臻问你,还是你钟知微问我?钟娘子说是开诚布公,但我瞧着,这也不算是完完全全的开诚布公吧。”
“我以什么身份来质问你,我想钟娘子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现下你我已知,这马璟思是假,但此人虽是假的,难保若是有一日,有人是真。”
“若真有那么一日,钟家娘子对那人魂牵梦绕,不惜不顾礼教书信传情,那彼时彼刻,我贺臻对此是什么态度,钟家娘子真正想问的,是这个吧?”
一桌之隔,钟知微收拾画卷的动作不停,她未曾抬眼,面对贺臻的问话,她不置可否,没肯定也没否定。
但贺臻也没停顿多久,他不过停了短短一刻,便重又开口出了声,他言谈之中所带着的睥睨和傲气,溢于言表:“你若担心这一点,便是你自个儿多虑了,诚然如你所说,你我这对不得不绑在一处的挂名夫妻,逢着时机便是要各自飞的。我贺臻还没下作到,见着个娘子便要她为我守贞,甚至死缠烂打,纠缠不清的程度。”
“若有一日,娘子若另有所爱,那我定然放你自由,同理,虽说我不觉得我有一日会为哪个娘子梦绕魂牵,但我这人吃不得亏,倘若真有那么一日,你也同样不得来干涉我。”
贺臻此言一出,钟知微捏着画轴的手当即一顿,她直直望进贺臻眼底,开口道:“当真?”
贺臻身上的那股懒散劲儿又回来了,他靠上圈椅椅背,答得果断:“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应允的事情,不会失约,但我请钟娘子记住,这前提是,若真有那么一日,你我都要最先告知彼此,无它,我平生最恨之事,便是一无所知被人蒙在鼓里,仍由他人摆布。”
现下这世道,贺臻若想娶平妻若想纳妾乃至若想养外室,都是再合规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现下所提议的,怎么看都是于她有百利而无一害,钟知微神思不过一转,紧跟着便微微颔首回声道:“可以,照你所说的,我没意见。”
贺臻耸肩接着道:“行了,那言归正传,钟娘子总该可以言明,你同那知史管事马璟思,是怎么回事了吧?”
兜了这么久的圈子,你来我往拉锯不断,终是进入了正题,二人同坐一桌,两两相望,总算是有了几分共商事宜的平和。
钟知微从桌案上拿起她同马修撰来往的书信,问道:“这叠书信,你看过没有?”
贺臻闻言皱眉,他第一时间没有应声,钟知微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问你呢,这叠书信,你看过没有?”
贺臻不耐地摆了摆手,嘟囔道:“没看!没看!这玩意对我来说没意思,我还没兴趣,窥私至此。”
“那你现在看看吧。”钟知微紧跟着扬手将那叠子信递到了贺臻面前,他怔然垂首,看着玉白指节间的信封稍有些愣神,钟知微见他不动,又催促道:“快点,你不是想知道吗?那你现在拿着看看。”
贺臻迟疑着将那叠信封接过,他望了望钟知微,见她面上端的是十足十的坦然,贺臻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他不再犹豫,接过信件,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而钟知微也随之开口道:“我接下来说的话,句句是真,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
“人人皆有所喜好的物事,你贺臻所爱为奇技淫巧,而我所爱的,便是史学一道。我从幼时便开始读史研史,而在这浩如烟海的历史长河里,我最为感兴趣,最为执迷的便是幼时不知在哪本书卷当中见过的,三百年前曾存在的一个失落古国。”
“自幼时至今,已有十年。这十年中,我对那失落古国的执念片刻未曾放下过,可市井书肆藏书有限,而那古国建国五十载,衰亡时恰逢诸国混战,天下皆知,诸国混战最后的胜者乃是大庸,事关大庸建朝前的前朝历史,这史料便更加难寻。”
钟知微思绪清晰,讲起东西来一是一,二是二,头头是道,贺臻即便一心二用,边看着信也能理解她所说的内容。
只不过,这钟知微同马璟思的书信往来,真是十足十的没劲,通篇聊史,除去研史之外,再无其他,枯燥无味到了极点,他一连看了好几封,都是如此,他索性放下信纸,静听钟知微发声。
“我寻那古国已寻了十载,市井书肆乃至可供借书观阅的崇文、弘文二馆内的藏书,已被我看了个十之七八,但都未曾寻到,那么这普天下,仅剩的便是宫内仅供史官取用的乾元殿和司经局,乃至只供皇家进入的史馆第三层了……”
“乾元殿和司经局还好说,但是这原本仅供皇族的史馆三层,碰上《景和大典》便有了不同,王相监修,马璟思却是直接编纂之人。”贺臻反应极快,还不待钟知微说完,他便替她说完了她接下来所要说的内容,“所以你最初挑中马璟思为如意郎君,便是因为这个,可没想到圣人赐婚,将你的计划打乱了。”
“但马璟思这人,却又是真心爱史,于是你便以棠溪之名,以信会友,想从他这处迂回着来,从而达成你的目的。”
贺臻所言,与钟知微所思所行一字不差,她点头称是,见贺臻没什么夸张的反应,钟知微咬唇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又问道:“你信我?为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至此,你不觉得我奇怪吗?”
贺臻闻言诧声望她:“奇怪什么?人活一世,不就活个执念,活个奔头,若连这个也没有,浑浑噩噩一世,那才是真的奇怪。”
钟知微眸间闪了闪,她启唇想说些什么,但是没能说出来,而贺臻也没在那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理着那叠书信又问道:“那你今日去见马璟思,有什么收获吗?”
贺臻这一问,成功叫钟知微于静默中叹了一口气,她叹声完才道:“马璟思与你我不同,他不是个巧言令色之人,我旁敲侧击,能够确信的是,我所寻的那古国,马璟思闻所未闻,所以史官们可取用的乾元殿和司经局内,定然没有我所找的东西。”
“这修史一事,不是光摘抄前人所载便可,须得根据现有的史料,对所撰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负责,所以史馆那处撰史的速度极慢,马璟思现下还在整理冀朝史料,因而还未能够入史馆……”
“说这么多,那不就是一无所获?”钟知微还未说完,贺臻便带着三分不耐打断了她,但他所言却又是事实,钟知微虽不悦,却无从辩驳,她抿唇收声,不言不语间再度叹了声气。
而钟知微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于她的声声叹息之中,对面男子慢条斯理说出了叫她心头大震的话:“你想入史馆三层,应当来开口问我,干什么要舍近求远,与那马璟思套近乎?”
第39章
宫阙深深, 城高百尺,景风门宫门口戒备森严,贺臻着一身鸦青色的圆领窄袖袍衫,于城门口正核验着鱼符, 而他身侧那位玉白袍衫的郎君, 个子稍矮, 唇红齿白,年纪轻轻初入皇城,却目不斜视满身沉稳,惹得城门口的守卫不自觉多朝他望了几眼。
贺臻看似不经意间挪了挪步子,他以身为阻,将射向他身侧那人的视线截断在了半空中, 凭据齐全,那守卫便也收回视线没再多说什么, 核验过的鱼符重又回到贺臻手上,他同那玉白袍衫的郎君经由景风门接着入了皇城。
皇城外朝间的甬道, 纵然绵长, 但青砖铺路, 平稳至极,于其中行走却也不会叫人觉出疲惫来。
贺臻闲庭信步,如同逛自家院子似的自在悠闲,与之同时,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侧垂首步步不出错逾矩的白衫郎君,他面色肃然, 紧绷着脑中那根弦。
三三两两身着官府的官员,打二人身侧而过, 白衫郎君面上不显,却把略长半寸的袖口捏出了褶皱,待那队官员走远,贺臻看不过眼,开口道:“时间紧急,叫我找这完全合身的男子袍衫就是强人所难了,你身上这件我少年时的旧衣,还算是勉强合身,这有就不错了,凑活着穿吧。”
“诶,松快点吧,你的身份,寻常人是看不出来的,这么紧张做什么?钟家娘子曾经那讲究劲儿,堪比千金之躯的公主了,这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怎么这一入宫门便软了?这可不像你啊!”
是了,这玉白圆领袍的郎君,便是乔装打扮后的钟知微,难为她心底焦躁一脸肃然,贺臻却还有闲心思这般打趣她。
时间倒回到前几日的贺宅,彼时贺臻轻描淡写说出那句“想入史馆三层,应当来找他,而不是舍近求远找马璟思”时,钟知微便已完全僵住了身子,任谁也未曾想到,她寻寻觅觅苦求不得的东西,竟在贺臻口中,恍如盒中取物般唾手可得。
贺臻坐得悠然,开口亦平淡:“寻常人若要入宫门需验鱼符,若想入史馆上层需持文书,按常理而言,普通官员即便皇亲国戚也是无法随意带人入宫门,更莫要说进皇家史馆了,但你还记得余下这数月直到明年上元节,我的职责所在是什么吗?”
钟知微僵了好一会,才好不容易寻回自己的声线来,好在她不过思绪纷乱,神志却是十足清醒:“寻画?”
“没错,寻画这事就像我阿娘日日念叨的那般,它关乎国威,可大可小,既然可大可小,那便让它大好了,以画师搜罗史料作奇画之名,向东宫朝堂特请入史馆三层的批文,国事为重,家事为轻,入个史馆而已,怎么看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贺臻提起太子面上没有敬畏之意,说到求人更是眼也不眨:“更何况李浥尘那个人,从小到大都是烂好人一个,一来你本就是画师,二来再不济我去求求他,在他面前说几句好听的就是了。”
“这皇家史馆这对平民百姓而言,至高无上高不可攀,但于他们皇族而言,那皇家史馆,不过是维持皇家尊严,彰显皇族荣耀的壳子罢了,只怕有的皇亲国戚,这一辈子都未踏进那史馆一步。因此,无论如何,东宫朝堂没理由拒我这特请批文。”
贺臻一言一语,分析得有条不紊。
钟知微一贯的思维,即便再跳脱逾矩,但也是循着原有的桥和路走,从能合礼法入史馆的史官下手,从合情理的圣人赏赐着眼,可贺臻的做派,竟是轻蔑借皇族之名,不论坑蒙拐骗,生生劈出一条道来。
他这手段,磊落吗?并不十分磊落,但下作吗?却也全然称不上下作,他的思路他的分析,是叫钟知微不得不于心间叹一声“确实如此”的剑走偏锋式的聪慧。
“只不过,若说阻碍,也不是全然毫无阻碍的。”贺臻声音未停,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女子画师,我朝少见,难保那群酸儒言官不出来找麻烦,这事本就该低调而行,若真如我所言那般到时批文下来了,便就要委屈钟娘子你女扮男装,同我入宫了。”
“我这人,行事风格就是如此,你说我离经叛道也行,骂我大逆不道也罢,我无所谓,但此事一旦落子便无从悔改了,这有违礼法,你知我也知,只看钟娘子敢不敢,愿不愿了。”贺臻凝目望她,问得坦然。
仍是一桌之隔,钟知微思绪千回百转间,没回答贺臻所问,而是定定回望反问道:“为什么帮我?”
贺臻听得她这一问,倏忽间扬唇笑了,他的笑意似峋石有朝露,清扬且锋芒:“有意思啊!我虽然对史学一道不感兴趣,但钟娘子苦寻十年这事,本身便已经足够有趣了。”
“这世上多的是无趣的人,自以为自己聪明,但实际上,日子都过到狗肚子里去了,好容易遇到个有趣的事儿,我便是伸手助你一助,又有何妨?陌路人都是如此,更何况钟家娘子还是某的夫人。”
“再说了,我帮你,可没说毫无条件,先前不是说了吗?我要带的是画师入宫,上元节前,这献给朝廷的画,我还得仰仗棠溪先生呢!”
提起这茬来,钟知微的眉梢又禁不住浮起了点凉意:“你不是说,我的画,还不如稚儿随手涂鸦的牧牛图好吗?你要仰仗我?不怕我害你开罪了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