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答话同样快,但除去快以外,男子低沉的嗓音里更不失郑重和自嘲:“重要,倘若这都不重要,那贺某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重要的了。”
贺臻的话吐出去了很久,但钟知微维持着盯着青石地砖的动作,还是不言也不语,贺臻张口无声叹息了一声,而后他伸手搭上了钟知微的肩膀。
他碰着她的瞬间,感知到身下的人不自觉颤着往回缩了一下,但贺臻并未松手,他稍稍用劲,掰过钟知微的身子,让她面朝向他,再躲避不得。
但是同理,钟知微躲避不了,他贺臻也更无从退让,身前女郎右边面颊上,淡淡的泪痕还未干透。
一道泪痕就宛如一巴掌,扇打在他脸上身上,叫他动弹不得,手脚发麻。
钟知微低垂着眼眸,并未瞧他,即便贺臻抬起手,指腹拭过她面颊上的泪痕,她也没有抬起眸子来。
“什么病?”贺臻又问了一遍,他的嗓音比之先前,还要更低哑。
钟知微偏头侧过脸,即便开口也不愿直视他:“许久没出过远门,一路舟车劳顿,有些水土不服,风寒发热罢了。”
可她偏头的瞬间,眼睫微动,又是一滴泪划下,那滴泪划过面颊,最终坠在了贺臻的手背,烫得他双手微颤,身体僵硬。
一连串压抑着的咳嗽声,自钟知微的喉间溢出,贺臻缩回手,他一言不发抱起仍在不适中的女郎,将她放在了方才收拾好的床榻之上,整个过程中,他轻拿轻放的姿态,恍如他捧着的,是什么易碎的窑瓷。
坐在床畔边的钟知微即便不抬眼,也能感知到,贺臻半蹲在她面前,仍旧凝视着她的面容,他静静看了她一阵,而后骤然站直身子,朝外走去。
他步履匆匆,走得急切,钟知微不由抬头望向朝外走的那人,却见他在碰着门扉时,顿住了步子,他开口似是在向她解释:“幽州城夜间的巡街武侯没多少,就算撞见了,寻医问药总不会为难我,我去找大夫,很快就回来。”
语罢,贺臻便就推开来了那扇刚才由他亲自合上的门,带着寒意的风直冲着贺臻而来,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钟知微涩然的试探问询:“你不赶我走了?”
月影婆娑,梨香扑鼻,贺臻搭在门扉上的手指纤长,收拢握成拳的手缓缓放下,被他掩在了衣袖中,他没有回头,答的模棱两可:“等你彻底病愈了再说。”
……
一大清早,清水巷口的卖羊肉汤饼的食肆已支起了桌椅,几个抱着衣篓和皂角正要去洗衣的大娘,口中絮絮叨叨正议论着近日的见闻。
“我就说住在这的那个人,是从上京城来的吧!你们还不信!刚才的动静,你们听见没有?我拦着赵掌柜可问了,什么金丝楠木的浴盆,黑漆嵌玉的描金桌,都是好东西,好几车好几车地往那院子里拉呢!”
“这叫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早知道这样,唉,跟那家打好关系就好了,不过那家是不是,就住了那一个男子啊。”
“不!昨天又找来了个小娘子,那长得是一个标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比红翠楼里的小妖精都好看。不止我看到了,她来问路,我没搭理,但是孙嫂给她指路了,不信你们问孙嫂?”
话到此处,几个大娘的视线,移到了食肆当中。木质素舆上正端着碗的大娘,身有残疾行动迟缓,但张嘴却不饶人,她搁下给客人的羊肉汤饼,白了一眼巷口的几个大娘,张口就是骂:“无事嚼舌根,当心烂嘴巴。”
她这一声斥骂,在巷口响得很,几个抱着衣篓的大娘,顿时做鱼虫鸟兽状散了,而他们口中所议论的院子内,钟知微望着几乎是焕然一新的小院,亦是不可言说的瞠目结舌。
可怜她初见这个院子时,还很是为贺臻神伤悲叹,被贬的官员多凄惨无依,无处可居,不得不寄住寺院借钱维生的,也大有人在,她原以为,贺臻也是手上窘迫,无处可居,现在看来,当真是她思虑过度了。
“钟娘子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差人去换?”前来翻新小院的队伍,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贺臻站在院内梨树下,落了半身的白,他问得坦然。
风寒未愈,钟知微嗓子有些痒,她咳了两声,眸光微闪出声道:“不是说,等我病愈再说吗?现在这么大费周章做什么?”
不是她自作多情,可这院子,贺臻早不改晚不动,偏生她来了的第二日,他便开始休整小院,谁能忍不住不多想?
可钟知微却也知道,若说嘴硬,谁的嘴也硬不过她身前这位,果不其然,贺臻即时点头自然道:“大费周章,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待钟娘子病愈走人了,我就把这些物件倒手再卖了,名动上京的棠溪先生用过的物件,有价无市,只会赚不会赔。”
梨香疏影,喧闹未休,但钟知微却闭目转头,一脸短时间内再不想跟他搭话了的模样。
第70章
清水巷的这个小院, 彻底修整完毕,已是好几日后。
古朽破烂的荒院,摇身一变,已浑然成了精致雅趣的院落, 除去大小之外, 几乎和钟知微在永兴坊的院子差不许多, 而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后来者,来的第一日便占了正房,使得贺臻自个主动搬去了西厢。
今日无风,开着窗棂,日光穿过小院树影,照在正房外间的塌上, 化在钟知微指尖,晕出融融暖意来。
止咳养身的汤药, 苦得人头脑发昏,钟知微一饮而尽杯盏中的苦药, 一搁下汤碗, 她的注意力就重又放回了驿使方才递来的厚厚一叠信里。
“爱女知微, 饭否?天寒添衣否?父忧思……”阿耶所递来的信,前面还试图写得文绉绉,但后来写信的人索性把这些全都划掉,大大咧咧以白话关心起了她的日常来。
信的末尾落款时间为, 二月廿八,想来是她出行没多久,阿耶便就托驿站寄了信, 至于为何才到贺臻这处,便就要问另外这一叠, 贺臻的亲友寄来的信件了。
这叠信不是一日就能累积而成的,贺臻到幽州这么久,只怕一次都没有接过驿使送来的东西,不然方才她开门接信时,那驿使的神态也不会紧张至此,几乎是她一接过那些信件,那驿使便就飞身跃起打马跑走了。
他倒是一视同仁,无论是太子殿下,还是自个的亲阿娘,说不接就都不接,说不看也就都不看,哪怕她将信件拿回来了,贺臻也只是轻飘飘地让她先放在桌案,瞧不见一点要看信的意图。
而待钟知微提笔给阿耶回完信,本还在院中的贺臻,已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日光和煦,无风亦无沙尘,钟知微戴上帏帽自院内而出,北地市坊不严,及至午后,清水巷口的羊肉食肆还在做着买卖,但也毕竟是午后了,这个时间,客人寥寥无几。
北地的凶险,钟知微来的第一日就已经领教到了,她孤身一人,自然不会再往远了跑。
巷口这位孙大娘,虽然腿脚不便,但耳灵目敏,心地又善良,钟知微前几日在寻开阳坊时,恰好碰上了在采买而归路上的这位孙大娘。
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说的就是孙大娘这类人,孙大娘虽然不苟言笑,少言寡语,但钟知微那日问了十人,仅有孙大娘为她带了路,且她听钟知微口音是外乡人,临走前还塞了胡饼到她怀里。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羊肉是发物,她风寒咳嗽未愈食不得,但毕竟她来寻这位大娘,本也就不是为了食羊汤的,所以尽管钟知微已用过了午膳,却还是径直在空荡无人的食肆桌案上坐下,面不改色地点了一碗羊肉汤饼。
羊汤滚烫雪白,葱花碧绿鲜嫩,热气腾腾的一碗汤,捧到钟知微面前的桌案上,由钟知微起头,二人也聊了起来。
因着四下无人,钟知微便也就除了帏帽,她站起来福了福,道:“孙大娘,谢谢你给我指路,那日的胡饼也很好吃。”
孙大娘原本端来羊汤后,驱驰着素舆就要扭身,但钟知微的话,却叫她停住步子,她圆润的面上闪过一丝迟疑,反应了一阵后,才恍然大悟道:“啊,你是来寻你丈夫的那个外地人。”
即便是面冷心热、不善口舌的人,但一来二去聊了一阵,却也还是能知道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的,譬如这幽州的父母官,同是被贬的幽州刺史,在幽州当地,名声并不十分好,他最有名的倒是抠门爱财的脾性。
又譬如,天高皇帝远,幽州富商权贵养奴成风,非法掠良人为奴的脏事,也算不上罕见,因而女子幼童,在北地边境才须得加倍小心。
还譬如,孙大娘的丈夫死去多年,她又未改嫁,全靠辛勤在清水巷靠卖羊汤为生,这才养大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这不,提到儿子,孙大娘面上不由自主荡开喜色,连带话也密了起来:“我儿子在灵洲都护府当兵,他是什长,手下管了十个人呢,他给我写信说,像他这么年轻,不过双十,就能做什长的,军中也少见呢,以后没准能升个百夫长、小都统什么的。”
”要真是这样,那我们孙家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泉下相见,我也有脸去见他阿耶了。”孙大娘说到心事,长叹一口气,越发不复钟知微最初所见的那般冷面叱咄的形象了。
钟三丁是出身军中的行伍之人,钟家上下包括半路进来的钟知微,对军中之人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敬意,一番对谈下来,钟知微看孙大娘更觉亲善了许多。
因而羊汤虽然一口没动,但钟知微临走之时,搁在桌案上的银钱却是分文不少,还多出了数十倍。
春光潋滟,钟知微起身一面往巷子里走,一面分神思索着她今日是否要做些什么。
毕竟现下她没去钱庄取钱,她住着贺臻的,吃着贺臻的,用着贺臻的,而且一连几日,这洗衣洒扫、做饭烧水,都是由贺臻一人来做,她又不是来给他添负担的,总不好让他一人做这么多杂事……
钟知微这厢还没走出去多远,身后食肆内木轮滚动声忽地激烈起来,钟知微怔然回头,对上的是拿着钱袋疾呼的孙大娘:“娘子!娘子!你的钱袋落下了。”
木轮滚动,身有残疾的孙大娘飞快追到了她面前,钟知微只得无奈笑着解释道:“孙大娘,我没丢钱袋,这里面的钱,就当是你给我指路的谢礼,你不用还给我。”
孙大娘虽然坐着矮了一截,气势却不输人,北方娘子性子本就直白豪爽,急躁起来寡言都成了多言:“这哪行?!问路算个屁!就算是为了我儿子,这有损阴德的亏心生意,我也不能做啊!更何况羊汤,娘子你也没吃,你快些把钱袋拿回去吧!”
钟知微自然不肯接,二人你推我阻地拉扯了好一阵子,孙大娘缩回手,犹豫地望了望钟知微后,她挣扎道:“娘子……你要是非要谢我的话,能不能把这钱换成别的?”
“别的?”话题骤然转换,钟知微倒也愣了,只见孙大娘拍了拍她身下素舆的木轮,接着道,“我想找人帮我修一修这把素舆。马行街的高木匠说,这素舆看着周全,但最多再用两个月就会彻底散架,他修了这么多次,是再也修不好了。”
“他让我换把新的,可这素舆我用了十几年了,我舍不得。我知道,娘子你们是从上京来的,一定见多识广有人脉,所以要是娘子想谢我,能不能帮我找人修一修这素舆,钱我自己出就行了,我有积蓄!”
钟知微诚然是没想到,孙大娘所提的这个要求,更没想到,她为了所求,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钟知微尚在愣神中,而孙大娘见她久久没有反应,又咬牙自白道:“我丈夫生前是城里最好的木匠,我这把黄木素舆,也是他给我做的。”
“北契人十年前入塞秋掠,他正好去灵州城里买木料零件,想给我重做一把更好的素舆,若不是我,他也不会遭了难……所以这把素舆对我来说,意义深重,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娘子你初来乍到,又哪里认识什么会修素舆的人呢……”
孙大娘垂下头,言语间已然似是不报希望般,渐渐丧气了起来,她一声长叹后,把钱袋塞到了钟知微手中,她伸手滚动轮圈,便就要扭身回食肆。
“等一下,孙大娘,你找我,可能还真是找对人了。”倏忽间,钟知微含笑出声,她面带了几分惊奇扬唇,似是也觉得无巧不成书,“我还真认识一位会摆弄这些奇技淫巧的人……”
日暮西山,贺臻漫不经心抱着赎回来的箱囊,行到了清水巷的末尾,丢了的银钱自然寻不回来,但其他物件,费些周折总还是能找到的。
贺臻这月余来,愈发懒散,事事不过心,更提不起劲儿来。
若没有钟知微,这院子于他而言就是个落脚点,好赖都是活,他懒得折腾,但毕竟金温玉养的钟娘子来了,总不能真让她同他一起睡狗窝,这才折腾了这几日,最后再加上寻到的这箱囊物件,这堆事情他好歹是奔忙完了。
不去深思琢磨明日,只观今日,他的心情总还算得上是愉悦的。
人心情愉悦平静时,大多都是不加防备的,所以他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一推开小院的门,便就望见半院子的烟雾缭绕时,才会格外震惊。
浓烟自院子西面的小厨房内飘出,贺臻来不及反应,他匆匆丢下怀中箱囊,急步便就奔了进去。
入内之后,他绷紧的心弦这才松快了下来,小厨房内,烟雾虽浓,却未起火,不过有惊无险。
但……贺臻凝视着面上染了好几道尘灰的钟知微,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一阵子,他欲言又止,几息后,他还是没忍住幽幽道:“钟娘子,你在放火烧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