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议论纷纷,有人问:“你不是官差,你是知县?”
陆U正色回道:“是,我自京城而来,姓陆,是安陆县新任知县,你们若有冤屈,无论是不是和张家有关,都可以到县衙告状。”
“我就说,那天我见过他,在施重贵家坟地上。”其中一人道。
“真是他啊,施家不是说和他和离了吗?”
“那我也要告状,就告张万,他打伤我家耕牛!”
陆U假装没听见其他那些声音,看向声称要告状的人温声回答:“好,耕牛于农家是贵重财物,若你能提供人证物证证明确有此事,张万有责任赔偿你。”
那人高兴起来,连忙说着有人证,一旁张万气极败坏看着陆U,却不敢动弹分毫。
人群最外面,施家三婶马兰香牵着小孙子围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
在坡地旁待了一会儿,陆U和李由就在村民的跪拜中离去了,今日是现场查实,等开堂日,胡进宝的案子才会真正判决。
到下午,施重贵从田间回来,马兰香将村里发生的事说给施重贵听。
施重贵从鼻间哼出一口气:“那姓陆的能安什么好心。”
“不管他安的什么心,他能把张万拉去打板子,那就是好心。”马兰香说。
施重贵冷着脸不想搭理。
马兰香又说:“我想去告状。”
这下施重贵愣了,问:“告什么状?”
“大伯那个房子,当时卖周铁根家才卖了十两,现在找他买竟然还要十八两,这不是坐地起价吗?当时这房子就让他讨了便宜,我要去把房子告回来,就让我十两买回来。”马兰香说。
施重贵回答:“就算当时便宜卖了,那也是菀丫头卖的,房子也是菀丫头的,你凭什么去告?”
“我们也姓施呀!”马兰香说,随后叹声:“菀丫头是个姑娘家,她在县城也买了房,这村里的房肯定不会要了,现在也没人住,不是白白便宜那周家了?等两年老二就说亲了,还让他睡厨房?他肯人家姑娘也不会肯,要是把大伯家那房买下来,他到时候也好说亲是不是?”
施重贵皱着眉,沉默很久,最后道:“不是说攒几年钱去打砖么,这房子和你也没关系,你告的哪门子的状?”
“但今天那陆U明明白白说了,他就是要替菀丫头出气,要找张家的茬,让全村人有状都去告,我就告这房子当初只卖了十两,告他们家逼死大伯!
“你说打砖,打砖的钱都得好几两,还要买梁,买瓦,买块地,要打家具,你算算得多少钱,大伯那房子多好!”马兰香说。
施重贵无言以对,妻子说的事都是实实在在迫在眉睫的难题,但他总觉得这事好像和张家扯不上关系,那房子卖十两还是十八两和他们也没关系。
但他不懂法,讲不出道理,最后道:“你想去告状,和菀丫头商量过么?我看她就不会想告。”
这下轮到马兰香没话了。
她明白侄女是个心善的人,也不喜欢为了几两银子去打官司,之前她偶然和侄女提过想从周家手中买房,周家竟然开价十八两,侄女就说,人家现在不是急卖,自然是想开多少开多少,看着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
所以她要为这房子去告状,侄女肯定不会同意。
可她就想试试,那陆U今天的话让她觉得可能有希望,或许是他说菀丫头是他妻子,或许是他说要替菀丫头出气。
反正明天村里好几个人要去县城找人写状纸,她和他们一起去,写个状纸也不费几个钱。
第二天,马兰香独自一人去了县城。
找人写了状纸,便到县衙递了上去。他们这些状纸收上去后还得去审核,如果县衙受理,就会排号,然后等到放告日来审理。
几天后,马兰香又到县衙,与她一同来的人都拿到了号牌,就她拿到的仍是自己那张状纸,上面写了几个红色的字,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问旁边书吏,书吏看了一眼,不耐烦回道:“驳回,不用告了,县衙不受理。”
马兰香忙问:“为什么不受理?”
书吏正想斥责她离开,却见师爷李由从外面进来,知道知县不许官员与胥吏对百姓敷衍了事,便耐住性子回道:“不受理可能是案子不归县衙管,也可能是没道理,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就是审不了。”
马兰香喃喃道:“这是知县回的?其实我认识你们知县,我和你们知县是亲戚。”
书吏忍不住笑起来:“你和知县是亲戚我还和知县是兄弟呢!是亲戚你自个儿给他说啊,跑来递什么状纸!”
马兰香知道他是讽刺自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书吏将状纸递给她,倒也接着说道:“这也不是知县回的,是我们专门审核状纸的验查使回的,你再去找外面写状纸的人,或是找个讼师帮你看看。”
马兰香接了状纸,丧气道:“谢谢官爷。”然后失落地退到了一旁。
的确是试一试,并没抱太大希望,但真白花几文钱被驳回来,仍是难受。
二儿子到时候怎么成家呢?眼看一年等不得一年了。
想了想,她又上前问那书吏:“那怎么才能让你们知县看见这状纸呢?我能去见见你们知县么?”
书吏忍不住斥责道:“行了你,知县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做梦呢你!”
“我侄女是他夫人……”马兰香说完,又有些心虚地轻声补充:“以前的。”
但书吏却没听见她后面的补充,听见前面的话就大笑起来:“那让你侄女去给知县吹吹枕边风嘛!”
这时连带旁边几人也笑了起来,马兰香又难为情起来,正要转头离开县衙,前面走来一个人。
李由看着她问:“什么以前的夫人?”
马兰香记起他来,之前就是他和陆U一起去的施家村,但她不知道他是什么官。
前面书吏倒是恭敬道:“李师爷。”
马兰香这才知道他是师爷,但这个官是大是小她也不知道。
这时李由伸出手,示意马兰香将状纸给他。
马兰香立刻递出去,他接过看了眼,问:“你是代你侄女告状?”
“是,代我侄女告状。”这时她低声道:“我就是施家村的,上次在村里知县大人还提起过她,她以前和知县做过夫妻。”
李由微微一惊,问:“你可认识城里的施大夫?”
马兰香立刻道:“对,就是她,她就是我侄女!”
李由温和一笑,说道:“你要想见知县,我带你去见?”
马兰香大喜:“真的?”
李由点头:“真的。”
一旁书吏怔怔看着这一幕,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这世道错了。
普普通通一个农妇过来,说和知县是亲戚,然后……
他娘的真是亲戚!
这是什么诡异的事!
马兰香跟在李由身后往县衙走,心里紧张又忐忑。
前些日子她还骂过陆U呢,现在又跑来见他,是不是有点……
但想到那房子,她又觉得一切都值得,反正试试也不花钱,他是知县,她不能说他是知县就有冤都不来告状是不是?
见到马兰香出现在县廨,陆U吃了一惊。
带她进来的李由一副平常模样道:“大人,这施家村村民的状纸被驳回了,她不明白,所以想来见见大人。”
马兰香原本还不知道见了陆U怎么说话,没想到这师爷已经帮她说了,她还挺满意,觉得这师爷人真不错。
陆U却在最初的意外后开口道:“三婶,您有事那天怎么没直接同我说?是告什么状?”
之前在坟前吵架,马兰香还不觉得,这时候在这县衙内,听他叫自己这声“三婶”,马兰香立刻觉得心里熨帖起来,恨不能让刚才那官爷来看看,她真和知县是亲戚!
“这是婶娘被驳回的状纸。”李由将状纸递过去。
陆U接了状纸迅速看一眼,才知是为施爷爷那座房子。
他抬眼道:“三婶,您到后面来坐下说吧。”说完吩咐李由:“上茶来。”
李由退下了,陆U带马兰香去了隔壁一间僻静的房间,让她先坐,自己也坐下来,认真看起状纸。
马兰香在漆光锃亮的红漆圈椅上坐下,不由想起多年前曾在陆府长过的见识,过过的两个月富贵时光。
没一会儿,李由端来两杯茶,是新嫩的绿茶,碧色的茶水,冒着茶香。
李由又出去了,马兰香没去喝茶,静静等着陆U。
陆U将状纸看完,问马兰香:“三婶是代菀菀告状?”
“是……”马兰香回答。
陆U又问:“那她知道吗?”
马兰香迟疑一会儿,终究是说了实话:“还……不知道。”随后又很快道:“只是没来得及和她说,后面肯定会说的。”
陆U这时说道:“说起来,上次的事实在是抱歉。我原本要带我弟弟去爷爷坟上赔罪,或是向您和三叔登门赔罪,菀菀不同意,不得已才没去。不敢求您和三叔原谅,只是我自知理该向您道歉。”
马兰香发现这陆U比七年前还和气,那时候他眉眼总是淡淡的,看着温和有礼,其实是不太愿意搭理她们,但这次却不同,他的神态虽然仍有一种做官的贵气,但那种客气的感觉就像他是晚辈,是她的侄女婿一样。
上次的事都互相骂过了,也没有实实在在的损失,马兰香很快道:“那个没事的,他也是不知道,也没做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不妨事。”
“是他胡作非为,不讲道理,三婶能原谅他,是三婶大度,我代他也替自己谢过三婶。”
双方说好后,陆U就说起状纸上的事:“三婶是之前问过周家,他们说要十八两才肯卖房?”
“是,一分也不肯少。”马兰香生气道:“这不是不讲道理么,当初他从菀丫头手里就是十两买的,这过了几年,房子都旧了,反倒还要涨到十八两,分明就是欺负人!
“当年那是什么情况,其实他们当初就是看见咱们遭难,故意狠心压价,那么好的房子,说出去都没人信!现在竟然一口气要涨那么多!”
陆U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下面的吏员驳回状纸也是按章办事,三婶告周家,要原价拿回房子是不可能的。
不管当时他们是不是趁火打劫故意压价,那也是双方同意的,白字黑字自愿签好的契约,现在他要卖,也可以想卖多少就卖多少,这是他的自由。
的确不厚道,但并不违背买卖律法。
“这个房子县衙也没有权力判他十两银子卖给您,但他们开这么高的价,无非是觉得这房子值这价,这买卖的事,就看双方的想法和意愿。
“三婶说的对,这房子如今旧了,长期无人看顾,也会越来越荒败,我手下有些能说会道的人,我可以派人去劝劝这周家人,如果顺利,兴许他们愿意便宜一些卖。”陆U说。
马兰香失落:“是这样啊……那,他能听劝么?”
陆U道:“不妨一试,而且这事确实是他们做得不厚道,三婶最多想出多少钱买?”
马兰香见他还问这个,便觉得可能有希望,回道:“十……二两?或十两。”
陆U点点头:“好,我有机会派人去劝劝,若是成了,也算我对三婶的致歉。”
“这……那个事都过去了,而且也不是你的错……”马兰香连忙道。
陆U又说:“三婶来找我这事就不要给菀菀说了,她并不喜欢我,我怕她生气,反而影响这买卖。”
马兰香立刻点头:“好,我先不和她说。”
陆U又宽慰嘱咐她几句,才送她离开。
从县衙大门出去,马兰香又欢喜,又为难,一是这事好像真的有希望,看陆U的样子似乎能办成,这样她就能用十两或是十二两银子买回大伯家的房子,二是她找了陆U办这事,还瞒着菀丫头。
这欠陆U的,可是个大人情。
瞒着菀丫头,也着实不该。
但那么多银子的诱惑,让她忍不住继续朝着这个方向走……本来十两银子就要花上他们家所有的积蓄,还要借,而十八两,则是卖了他们也拿不到。
和实实在在的房子比起来、和未来的日子比起来,其他骨气亲情什么的,都算不得什么,暂时该放下就放下吧,陆U他是对不起菀菀,这帮他们一点,也好像是应该的?
如此一劝自己,马兰香便放心起来,对她来说,只要能拿回那房子,其他的事她都愿去承受。
第69章
陆U将三婶的状纸拿在手上,再一次去看上面的文字。
说的是买卖房屋的过程,读出的却是一个少女的孤弱无助。他想拿回那房子,就算她不要了,他也想让那房子回到施家人手中,让她若想看,随时能去看看。
这事他并没有委托别人,而是隔两天自己乘马车去了省城,找到周铁根。
周铁根随岳父一起从商,在省城开了一家打铁铺子,虽然累,但比在施家村做农活好一些。
他们一家人吃住也在铺子里,最大的愿望便是在省城买座宅子,但省城的宅子卖得极贵,这些年的积蓄全搭上都不够,除非借一点,再加上施家村那个旧宅卖个好价钱。
他不愿降价,是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陆U进他铺中,直接将八两银子给他。
“这八两是给你的,你再将房子以十两银子卖给施重贵。就说,你感念当时买那房子确实占了便宜,如今房子也旧了,你也急需用钱买新宅,老房还是原价卖他们,以求个善德。”
周铁根震惊得说不出话,连沉甸甸的银子捧在手里都觉得像在做梦,但那银子实在太晃眼,他捧住便不想撒手。
陆U又将一两银子放在他手中:“这钱,买你守口如瓶,不要将我找你的事说给任何人听,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这房子卖的是十八两,而不是十两。”
周铁根懵懂一会儿,随后很快道:“我保证,决不让任何人知道,说出去就天打五雷轰!”
陆U点头,随后道:“我回去给施重贵带话,若他们能筹到钱,这两日便签买卖房契。”
“好好好。”周铁根一个劲儿答应。
从省城回安陆,正是下午,途经一座茶馆时,陆U却意外瞥见了馨济堂的东家周继。
他正与另一个五十上下的灰须男子在喝茶,两人相对坐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出于一种直觉,陆U朝车夫刘老二道:“停一停。”
刘老二急忙将马车停下,陆U看向茶馆道:“与周大夫喝茶的那人是谁?”
刘老二看了眼:“好像是双喜镇的肖起元,他们家也是世代行医的,我还以为他们这些大夫都是互相看不顺眼不往来的呢,没想到关系还挺好。”
陆U又看了那两人一会儿。
那种样子,有几分轻松,又带着互相试探的意味,不像是闲聊,而像是谈事情。
隔了好久,待两人似乎达成共识,相谈甚欢,陆U才让刘老二继续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