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来说说,死者的背景和人际关系吧。”说话的是钟思渺。这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在邻市基层分局非常出色,才有机会调到省城来,格外珍惜每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于曼俪,29岁,已婚,出生在风城当地的一个富裕家庭,父母经商,本人也毕业于名牌大学,各方面条件良好。工作四平八稳,和同事朋友相处融洽,目前没发现和什么人存在重大矛盾。”
“家庭关系方面,丈夫何昱,外省人,农民子弟,风城医科大学毕业后在省人民医院做外科医生,五年前和于曼俪因为看病认识并展开追求,三年前两人结婚。
颜筱晴脱口而出,“女尊男卑的婚姻,很容易产生矛盾。从报案记录看,何昱自称是和死者失踪前最后进行过联系的人,又恰巧是医生,我看何昱的嫌疑很大啊。”
“人肯定不是于曼俪丈夫杀的。”会议室外乌洞洞的门外,白衣的宋悠悠站在那儿,姣好的面孔上凝了一层霜,有些骇人。
平时里遇到肿胀发绿的巨人观也波澜不惊的宋悠悠,脸上写了恐惧。没来由地,向来镇定自若的霍子心,觉得有些慌。
“抛尸现场捞出的尸块,其中有一块左大腿躯干。我们在大腿根部,发现了这个。”宋悠悠递过一张刚打印出来的照片,细白的手指都在抖。
图片中的大腿尸块,表皮早已肿胀发白,皮肉完全分离,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黄绿色腐烂痕迹。
在那高度腐坏的颜色下面,一朵鲜红的玫瑰,骇然绽放。
玫瑰花雕刻得鲜艳精巧,从花瓣中间晕染开一道裂痕,斑驳的纹理独一无二,如同咧开的獠牙。
一时间无数的时光碎片在霍子心脑中闪回而过。阴暗潮湿的隐秘地下,浑浊咸腥的气味,堆成小山样形状不一肤色不同的尸块,每一块上面都有一模一样的印记。
是他。
十年来她都在等待的这个人。
这十年中每天都有那么一个绝望的时刻,她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永远就此消失了。那么她的余生,将会漫无目的地虚度,毫无意义。
而他再现的方式,却显得这么普通,甚至可以说有点漫不经心。
宋悠悠竭力让自己平静,却控制不住发自内心的颤抖。“凶手针对30岁以下的年轻女性下手,碎尸手法娴熟工整,受害者有被性侵的痕迹,再加上这朵独一无二的玫瑰花印记,是那个人。”
“昼魇回来了。”
东方渐白,会议室里只剩下了霍子心和宋悠悠两个人。
“我始终觉得,于曼俪这个案子有点问题。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我反对目前将这件案子,和‘昼魇连环杀人案”并案调查。”
她们面前的白板上贴了十二张带有玫瑰花标记的尸块照片,加上于曼俪的大腿尸块,一共是十三个一模一样的玫瑰花图案。
宋悠悠缓缓道,“从法医鉴定的角度,这次的尸体处理方式和之前的案子非常相似,完全有并案侦查的条件。这些尸体上的玫瑰花图样,我们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当年也反复考证过,不属于任何已被使用过的图案,除了他,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复用。”
“我觉得,如果是他做的话,这整个过程,不会这么奇怪。”
“哪里奇怪?再说时隔这么多年,犯罪喜好和杀人手法出现一些细微的改变,也是非常正常的。”
“你觉不觉得,如果这个案子是昼魇做的,似乎有一些……缺乏美感?”
宋悠悠差点“噗”一声,“你这是把他当艺术家了,变态杀人犯还有自己的审美取向?”
宋悠悠转而又变得严肃,“我以为,你是最想重启当年那件案子调查的人。”
“我是。”霍子心盯着白板上的照片,幽深的瞳仁里有暗色的火焰在灼烧。“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凶手就是昼魇,这样我才有可能抓到他。但我没有办法,假装对存在的疑点视而不见。”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即使我可以自欺欺人,林琛,也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
第4章 幽灵夜车
霍子心和宋悠悠,对于是否要将于曼俪的案子纳入“昼魇连环杀人案”合并侦查而争执不下,最后只有交到毕羽那里裁决。
十年前的案子,风城公安局上下,知道内情的也不过就他们几个人。毕羽反复比对着于曼俪尸体上的印记和十年前卷宗里的照片,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朵玫瑰花实在是太特别了,没有见过的人,是不可能复制的。我和悠悠观点一样,倾向于是昼魇或者昼魇的同伙做的。”
毕羽放下照片,思忖着怎么说服霍子心,“我知道你很矛盾,既希望发现昼魇的线索,又不希望最后只是空欢喜一场。但就目前的证据来看,我觉得……”
“不是他。”霍子心和宋悠悠争执过后,一直把自己反锁在会议室里没有出来,这会儿面色阴沉唇色惨白。
她把白板上取下来的十三张照片在毕羽面前排成一排,形成鲜红的一条。
“十年前的十二名受害者,被印上玫瑰花印记的部位,都是身体的右侧。可于曼俪的这朵玫瑰花,在左大腿根。
像昼魇这种,追求杀人极致体验的变态凶手,作案时的每一个步骤都是经过了精心设计,我们看到的死者遗体和死亡方式,也都体现了他的偏执——他一定是偏爱人身体右侧的部分,或者是对‘右’这个方向很着迷。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在第十三起犯案的时候,选择了受害人的左侧身体做标记,这不符合他的习惯。”
宋悠悠一愣,如果不是霍子心在每张照片所属的身体部分做了标记,她也忽略了这个左右的问题。
“昼魇喜欢女性的右边身体,在杀死一个受害者之前对其侵害,也是主要集中在对右边身体的抚摸接触……”
霍子心最后这句话让宋悠悠毛骨悚然,她不想霍子心再说下去,于是妥协,“我承认是我疏忽了,从犯罪心理学角度,一个人对方向的喜好,是难以改变的。但假设我认同这个案子不是昼魇做的,这朵玫瑰花是怎么出现的?凶手是昼魇的同党,还是,是凶手在模仿?”
“这不是模仿,只是掩饰。”霍子心拿起毕羽桌上的红笔,在于曼俪尸体的大腿照片上打了一个问号,“即使是昼魇的同伙,手法也不可能这么粗糙。这个人只是想让我们把视线转移到一个尚未落网的变态杀人凶手身上——至于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这朵玫瑰花,抓到了才知道。
离霍子心给毕羽承诺的破案日期还有两天,案情陷入了僵局。
“我们之前怀疑他丈夫何昱,何昱有不在场证据。而于曼俪的其他社会关系目前看没有疑点。”
钟思渺指着白板上何昱的活动记录,“11月4号晚上8点到第二天早上7点,他在医院值班,随后上午9点左右下班回家。这些都得到了医院和小区保安的证实,”
“于曼俪晚上5点57分出现在小区门口,8点何昱准时上班。就算两个小时内他完成了杀人分尸,也不可能在高峰期到达五十公里外的抛尸地。何昱的不在场证据是充分的,可以排除他的嫌疑。”
马克也补充道,“我昨天去于曼俪家找何昱问话的时候,死者的父母也在场。两位老人再三向我们表示虽然家境悬殊,于曼俪又性格骄纵,何昱对于曼俪可以说是千依百顺。用于曼俪父亲的话说,‘要说杀人的话,那也只可能是俪俪对女婿动手,何昱怎么会杀人呢?’这话从死者父母嘴里说出来,不可能是假的吧。”
“老夏,抛尸地附近监控有发现吗?”
“抛尸的地方在远郊,又是接壤邻市的地界,一直到风城高速入口才有第一个摄像头,什么也找不到。不过我们已经全市通报,碰碰运气看是否有目击者。”
霍子心环视了众人,“那如果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者……”
“心姐,外面有人找。”颜筱晴两手提着给大家的早餐,微喘着气双颊绯红,眼神里似乎长了星星。
马克皱眉,“乱喊什么呢,组长什么时候成你姐了?喊心爷,是爷,你懂吗!”
霍子心打断了他,“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颜筱晴,眼下这情况,还见什么人,说我没空。”
“连我也不见吗?”颜筱晴身后出现一个修长的身影,绅士地接过颜筱晴手里的早餐递到马克手里,“这位兄弟,怜香惜玉是个好习惯,长得好看的人可以没有,但你应该得有。”
霍子心觉得来人有三分面熟,却反应不过来是谁。一旁的颜筱晴已羞涩地低下了头,“心、心爷,就是这位,帅、帅哥找你。”
下颌坚挺,薄唇撩人,左耳上的耳钉换了一颗,熠熠夺目。霍子心一愣,“你怎么来了?”
眼前素面朝天的霍子心和上次见面判若两人,陆泽言几乎是凭那凌厉的眼神才认出她来的。
纯色T恤袖子撸到臂弯,黑裤黑鞋,长发随便在头顶挽个团子呈鸡窝状,胸前还有吃方便面滴上去的两滴油。
陆泽言瞬间相信了,毕羽确实没有被人收买,美人计什么的真的是不存在的。
他一开口就让人春风沉醉,“我来看我女朋友,不可以吗?”
霍子心突然有了个男朋友,一众下属吓得呆若木鸡。霍子心下不来台和他理论,皮笑肉不笑地走到他面前,低声说,“我没叫你来,你在搞什么鬼?”
陆泽言摸摸鼻尖,扯起嘴角两排白牙甚为好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心……爷,你真以为我是来看姐姐你的?”
“小言来了。”一个洪亮浑厚的声音打破了霍子心的尴尬,是毕羽。
陆泽言侧身,“警民合作的事情,老毕你知道,我是最积极的。”
他转过来,望向霍子心的时候变得极为认真:“11月4号的凌晨,我路过你们发布的那个地点,见到了可疑车辆,有可能是你们要找的凶手。”
11月4号凌晨三点半,陆泽言晚上一时兴起出城兜风,回城时在抛尸地点附近的沿河路上见到,有一辆白色轿车在距离自己不到100米左右的地方慢速行驶,几秒钟后消失。
“大半夜的,你在那破地方兜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和谁一起?”被刚才那一刺,马克对霍子心这位“男朋友”全无好感。
“警官,我是来主动提供线索的,你该不是认为,我有抛尸嫌疑吧。我这人习惯独处,当晚就是想去看月亮,一个人开车,没有人证。”
陆泽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储卡,“从三点半到凌晨六点,我都在车上,行车记录里全都有,你可以查。”
霍子心咳嗽一声,把存储卡递给老夏,让马克站到一边去。“有没有看清车牌号?车辆型号呢?或者嫌疑车辆有没有别的什么特征?”
“天太黑了,郊外也没路灯,什么都看不清。行车记录仪里的影像你们可以再用技术分析下。”
“当时那个车奇怪就奇怪在,只开了最弱的夜灯。照理说那么复杂的路况,又没有汇车,正常司机都会开远光灯。而那辆车看起来就像是夜色里的一个幽灵,阴森森地,所以我才记得这么清楚。妈的,像灵车一样。”
钟思渺打了个响指,“那辆车上不可能是凶手啊!于曼俪的死亡时间是11月4号傍晚,他看见的这辆车,却在4号凌晨,差太多了。”
马克一拍头,“我去,被这位陆先生疾步之嘴说晕了,没注意到死亡时间根本对不上。”
陆泽言不这么认为,“尸体在水中经过长时间浸泡,死亡时间估算会有误差,这个人死于3号或者4号凌晨,也是有可能的吧?”
霍子心瞪一眼毕羽,“老毕,你怎么什么都跟他说?”
毕羽表情无辜,“有你这么栽赃领导的吗?我日理万机,有多闲啊给这小子讲案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就这点基本常识,还需要我给他泄密吗?”
毕羽并不知道,霍子心压根就没过问过,陆泽言的前世今生。
马克不依不饶,“11月4号晚上,于曼俪还在小区监控里出现过,怎么可能在凌晨就被抛尸呢?”
老夏在投影仪上打开视频,深重的夜色里一辆白色轿车一闪而逝。将车牌位置放到最大,也看不清任何数字。他摇头,“没用。”
“你们没有人发现,车牌有什么特别?”坐在最远处的陆泽言,喝了口颜筱晴递过来的水,悠悠地问。
“有什么特别?”此时颜筱晴眼中就只能看到陆泽言了,满脸的求知欲。
他拿激光笔在车牌位置打了个圈,“车牌这块反射的颜色和普通车牌不一样,带一点绿光——这应该是一辆电动汽车,新能源汽车的车牌,才会反照出这样的颜色。”
老夏把车牌位置进行了色谱分析,果然如陆泽言所说,带了绿色。
“立即去查,于曼俪生前有关系的人里,谁购买了新能源车。”霍子心指指马克。
马克一头雾水,“不是吧我的爷,这时间明明对不上啊,没必要查吧?”
霍子心面色一沉,马克埋怨地看了一眼志得意满的陆泽言,拍着后脑勺往后退。
霍子心站起来,“老夏你继续扩大监控视频的查找范围,思渺、筱晴,你们跟我去于曼俪家走一趟。”
陆泽言一脸宠溺的看着她,又看着毕羽,“老毕,我专门来探班,人家也不陪我,我只有拽着你去吃饭了。”
“可以啊,国内公安局的食堂你还没有吃过,我带你尝尝。”
霍子心生硬地说,“今天谢谢你。等案子破了我请你吃饭。”
他对她眨眨眼,“Madam,我等你。”明知道是逢场作戏,外人看来却是游刃有余的调情。
霍子心一行走到西派小区于曼俪家楼下,钟思渺刚拉开单元门,一头半人高的阿拉斯加犬冲出来,爪子竖起就往霍子心身上扑。
钟思渺替主人拉住牵引绳,小跑下来的女主人忙不迭地道谢,“不好意思小伙子,这狗我才养了几天,不太听话。”
颜筱晴问,“12楼的于曼俪家是住这栋吧?”
听见于曼俪这个名字,阿拉斯加明显激动了起来,嗷呜嗷呜地叫。
牵狗的阿姨年纪大概五十出头,慈眉善目,“是的呀!我是他们楼下的邻居,二宝就是他们家的狗,这不是他们家曼曼出了事,何先生没心情养狗,让我帮忙照顾几天。”
“这是于曼俪的狗?”霍子心打量这头虎头虎脑的大狗,摸着狗头,“最近二宝有什么异常情况吗?比如大叫、挠门什么的。”
“没有,二宝很乖的,很少听见他叫,只是偶尔调皮一下……就说几天前吧,他不知道怎么闹脾气,在阳台上尿尿,顺着护栏缝隙就流到我家来了,哭笑不得。”
霍子心心里一动,“几天前?你还记得是哪天吗?”
“好像是周二,那天二宝弄脏了地板,我就叫了个钟点工来家里打扫,记得比较清楚。”
今天是周三,上周二正是11月4号。似乎有什么被忽略的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逝。
叩响1202的房门,出来开门的正是何昱。突如其来的丧妻之痛让这个中年男人一夜之间沧桑了许多,眼睛里都是红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