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积木本来就不高不稳,在不知不觉中又笃笃笃抽掉了好多条。
其实“历史遗留问题”和他人的闲话,游虞自我调节一番,也能乐观看待。
她和斐雁之间最主要的问题,是频道不同。
当初接近斐雁时,游虞就知他是冰山一座,要捂热他,得化身源源不断发热的小太阳。
可人工小太阳也会有累的一天,尤其当她发现,兢兢业业地发了好久光、散了好久热,却只捂化了冰山表面浅浅一层,那种挫败感、失落感不言而喻。
这也是当初斐雁向她求婚时,她忐忑不安的原因。
两人表面看似磨合得挺好,其实多数时间是她在配合着斐雁的步伐跑,他钟意什么,她就做什么,他需要个人空间,她就自己找乐子。
但她爱好的那些事物,斐雁似乎并不打算尝试。
游虞喜欢宅在家里追一天的剧,喜欢爆米花电影,喜欢脱口秀,喜欢在演唱会内场蹦迪,喜欢吃路边摊大排档和苍蝇馆子。
斐雁不看电视剧,不看喜剧片动作片,不去环境不佳的小餐馆,他喜欢歌剧戏剧音乐剧,喜欢古典音乐和冥想音乐,喜欢红酒牛排或 omakase,喜欢独自徒步登山……
他俩的喜好简直是完美错开,要不是有高中那一年的同校经历,游虞估计两人是八竿子打不着。
其实斐雁的喜好,游虞是可以配合的,毕竟她是“love is all in my life”嘛,雷点很少,一样新事物,就算她不是特别的喜欢,但不至于憎恶厌烦,也乐于尝试新的可能性。
她也不是不长嘴的类型,从交往时期开始,每次她有想看的演出和电影,买票前都会问一遍斐雁有没有兴趣一起。
只不过大几率会被婉拒。
游虞尝试去理解和接纳这一点,这男人多少有些清冷和孤傲在身上,不然怎么会成为大伙儿心里的那朵“高岭之花”?
她能约到朋友的话就会和朋友结伴同行,朋友时间空不出来的话就一个人去看演出,但当她坐在人群中,左右前后皆是爱侣一对对,心中难免羡慕,孤独也随之而来。
有一次她干脆不问了,直接抢了两张票,让斐雁陪她去看周杰伦演唱会。
周杰伦耶,他们这个年代的青春耶,就算不会唱“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七里香》@周杰伦”,也会唱“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一路向北》@周杰伦”吧。
而且和斐雁同校的那一年,广播站的同学都是他的狂热粉丝,每天下午都会播他的歌,甚至连播了一个月“天空灰的像哭过,离开你以后并没有更自由《退后》@周杰伦”,播到年级主任都去敲门,警告他们别总播情情爱爱相关的歌了。
可斐雁是真不会唱,无论周围人喊得多大声、粉色荧光棒挥舞的幅度多大,他都静静坐在塑料椅子上。
游虞几乎每首歌都要加入全场大合唱,但一扭头,就会看见特别冷静的斐雁。
虽然斐雁让她不用管他,自己玩得开心就好,可游虞怎么有办法独自一人快乐?
如果情绪无法同步给对方,那为什么还要谈恋爱?为什么要结婚?
她一个人过不就行了?何必还找另一半给她自己添堵?
许是与周围的狂欢太格格不入,加上斐雁长相过分亮眼,总有人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渐渐的游虞也对“丧偶式演唱会”失去了兴致,只举着荧光棒,小声跟着唱。
她总在想,斐雁最不正经最不清冷的时刻,也就只有在床上了。
在这一方面他们倒是合拍,像找对了门的钥匙,像严丝合缝的拼图,像调准频道的收音机。
可也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欢愉中,身体和心脏都被撞得酥软,游虞溺在他或波涛起伏或缱绻似风的眼眸里,败下阵,挥白旗,不去想他们的积木即将倾倒。
最后一根积木,是游虞发现,斐雁原来没看过她的作品。
尽管她写的是女频言情,肯定不是斐雁平日会看的文字类型,但她以为,斐雁或多或少会关注一下妻子每天都在做的事情。
但她再一次失望。
那是去年秋天,疫情稍微平缓,她的第一本实体书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面市。
线上线下都能买到,游虞确认了购书中心有铺货,而且小说还被放在言情读物区做重点展示,只要一走进那片区域就能一眼看见。
那晚她专门去医院等斐雁下班,吃过晚饭,再拉着斐雁去了书店,说去散步消食。
她领着斐雁在书架前来回转了两三圈,拿起样书哗啦哗啦翻页,还有意无意地暗示这本书有多好看、这本书线上卖得有多好。
她期盼的情景是,斐雁能认出这是她的书,接着会对她温柔笑着,说出“对啊也不看看这是谁写的书”“哦原来是我老婆写的书啊怪不得这么好看”之类的俏皮话。
那人看是看了眼她手中有着精美封面的小说,但很快扭头看向他更感兴趣的原文书籍区域,说了一句:“老婆你挑你喜欢的,我过去那边看看,待会回来一起结账。”
鼻子像被锤子瞬间狠砸了几下,游虞难受得当场就想泪洒书店。
她死死咬唇忍住泪意,把书放下,干笑着“哈哈”两声,尴尬地应了声“好”。
那一刻,游虞不想再当小太阳了。
谁爱当谁当吧,任嘉嘉也好,无名追求者也好,反正老娘不当啦。
她怕把自己消耗得面目全非,都无法将冰山劈开。
小太阳也会熄灭,只是冰山不知道。
*
这晚斐雁做了个梦。
梦里还在这个房间,没开灯,窗帘大喇喇敞开着,迎进来一室月光。
他躺在床上,赤身裸体,而游虞身穿蕾丝睡裙,坐在他小腹上,微晃的裙摆掩盖住了所有春色。
斐雁被她磨得快发疯,想把主动权夺回来,却无可奈何。
因为他双手双脚都被软皮手铐脚铐束缚住,长链另一头连着大床上下。
他咬牙怒视身上的女人,可又被欢愉状态中的她深深吸引。
她面如满月,杏眸幽深,颊带桃花,水唇潋滟,一截小巧舌尖从嘴角探出,舔过那颗小小的痣。
斐雁最受不住她这模样,像几乎熟透的蜜桃,轻轻一吻就是满口甜腻汁水。
尾椎骨头似有鱼咬,一条,两条,很快聚成一群,在四肢百骸来回窜。
可就在最紧要的关头,腰腹忽的一轻,游虞起了身,一言不发地下了床,往卧室门口走。
斐雁愣了片刻,忙问她要去哪里,但游虞没有回应,他用力扯着手脚,看似一扯就松的玩具镣铐竟越收越紧,把他死死钉在床上。
一阵凉意开始从脚底往上攀升,他很快明白这是恐惧――父亲离世、母亲出国的时候,他都有这种感觉。
但游虞离开带来的这股恐惧感比之前几次强烈太多了。
他疯了似的挣扎,大喊,接着就醒了,喘着大气坐起身。
房间还是这个房间,空调很冷,没有月光,一室昏暗。
他出了一身冷汗,说不准是因为最初的缠绵,还是因为最后的恐惧。
被子往下滑,叠堆在腰间,斐雁抬手把湿透的刘海往后拨,慢慢缓下呼吸,也在这时才发现被子下的异样。
掀开被子,他蓦地皱起眉头。
睡裤颜色深浅不一,他竟像十三四岁的青头仔,画了张“地图”。
有些思念在深夜里肆无忌惮地疯长,可怕的是,这样依然不够。
他的内心仍是一片荒芜旷野。
他下床进了浴室,陷在回忆里再解决了一次,那些叫嚣的欲望总算消停了一些。
但随之而来的是挫败和自我厌恶,冷水从头顶的淋浴喷头倾泻而下,斐雁像站在雨中,抹了把脸,目光落在墙上放置沐浴用品的凹槽处。
那里有两层,上面那层放的是他习惯用的洗发露和沐浴乳,一款一瓶,下面那层如今是空的。
半年前,那里还被游虞摆得满满当当。
他读大学的那几年要么住宿舍,要么住在爷爷奶奶家,没有在外租屋,所以未曾试过与女性同居。
直到订婚后游虞搬了进来,他才知道原来一个姑娘能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小东西。
洗发露有三瓶,不同颜色不同功效,黑瓶子增发,黄瓶子固色,绿瓶子是深度清洁;沐浴露也常备两款,其中一个带磨砂粒,但斐雁发现,游虞还常常偷用他的沐浴乳,脖间的清爽味道和他的一模一样;还有护发素、护理液、磨砂膏、洗面乳、沐浴球、长柄刷……
斐雁记得有一回,她往墙上贴了一个物件,长方形,塑料边框,中间是透明防水膜。
她把手机塞进去,得意洋洋地说,嘿嘿,这样就能一边洗澡一边追剧啦。
斐雁哑声失笑,心想你洗澡洗得飞快,能看多长时间的剧?
后来“追剧神器”旁边又多了个圆形的小物件,游虞再次得意洋洋,说这是防水音箱,是三十块钱不到的快乐。
还帮他连上了蓝牙,让他洗澡的时候可以播他喜欢的德彪西或肖邦。
斐雁那次笑出声,问她用不用再弄个防水麦克风,这样她就可以边洗澡边唱她的饮歌。
他由着她胡乱捣弄,原本灰白的大理石墙面,渐渐添上一道又一道色彩,变得不再贫瘠冰冷。
而洗手台镜柜内,原本也被游虞填满。
这边的花样更多了,如若一一列出来,得有一匹布那么长。
斐雁盯着几乎空空如也的柜子,过了好一会儿才阖上柜门,镜子里晃出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他曾经以为以游虞那种软绵绵、慢吞吞的性格,搬家应该也要花上一段时间,殊不知,她像席卷过境的十号风波,像租期已到的临时租客,只要是她自己购买的物件,无论大小,通通带走。
大如烤箱,小如念想。
而那些他付款购买的物件,像是让她写作用的 imac 一体机、以为她会喜欢的名牌包、提亲时备的三金和首饰,还有他们的结婚戒指,游虞则没有带走。
什么都不给他这个黑心房东留下,却又什么都留下了。
曾经被填满过的那些空间,这半年来斐雁没有往里放过东西,例如衣柜、鞋柜、餐边柜、橱柜、电脑桌……
例如他的心脏。
每每被过往记忆攻击得体无完肤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念叨这女人有够狠心,一个改正的最后机会都不给他。
但到头来他骂的还是自己,斐雁,你简直就是个大傻嗨。
第030章 当爱恋重游旧地
睡衣和内裤都没法穿了,斐雁换了套新的,被子也被沾到一些,但大半夜的他不想折腾,打算明日再收拾。
天未亮,他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五点。
但他没了睡意,好像自从游虞从这个家搬走后,他就很难有质量良好且不易中断的睡眠。
――游虞的睡姿是有够特别,还有细细磨牙和浅浅打呼,但她睡眠质量极佳,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时,斐雁因好奇心起,试着用指尖戳她软弹脸颊,或挠她腰间痒痒肉,试图影响她的好梦。
可她睡得好香好甜,也不知梦见什么好事,还勾起嘴傻傻笑。
斐雁平时浅眠,但看着看着身边的傻妹,慢慢心安了下来,眼睛也阖上,听着她的呼吸声便能睡着。
把弄脏的被子胡乱推到一边,斐雁走去厨房倒了杯冰水,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二,再斟满,这次没喝,端着杯子进了书房。
半个月后他就要离开广州,这段时间他忙着工作交接和客户回访,还有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水山的住处他暂时用租的,地点离岳母家很近,步行不过五分钟,算是老城区里比较新建的小区,楼不高但有带电梯。
房子是斐翔给他找的,上周周日他抽空去了一趟水山,除了亲自看看房子还有什么物件需要添购,也去看看诊所的装修进度。
一切都在计划内有条不紊地进行,虽然现阶段除了偷得一只公仔,还没获得其他任何实际性的成果,但他挺满意的。
靠墙的木地板上摞着几个搬家箱子,里面放的是一些学术书籍和杂物,纸箱尚未封口,方便他随时取物纳物。
书柜两米多高,非必要带走的书籍继续留在书架上,除了学术书籍清空出来的那层,在他目光正对的那一层,也接近半空。
上头只放了六本书,其中四本有塑封,全新未拆,剩下两本已经有明显的翻阅痕迹。
这里放的是游虞这半年来已经面市的实体书,两部作品,他每本各买了三本,按顺序摆放。
这几本他准备带去水山的,但因为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看一眼,便打算等到最后搬家前再将它们收进箱子里。
斐雁取出其中一本书,走向靠落地窗边的躺椅,开了一旁的落地灯。
水杯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玻璃边缘折射着暖黄灯光,他双腿交叠,肩背后倚,找了个最舒服的坐姿,才翻开手中书本。
《当爱恋重游旧地》,是游虞的成名作,也是她第一本实体书面市的小说。
故事讲述的是一对青梅竹马在青春时期因误会闹僵了关系,分别多年后两人在家乡重逢,慢慢消融误会,渐渐靠近彼此,重新点燃爱意,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部作品是游虞偏早期的作品了,与她现在的作品对比,遣词用字略显青涩,故事结构比较简单,但斐雁却感觉,每一次看这本书,都会被字里行间蓬勃的生命力所感染。
游虞给他的感觉也向来如此,浑身充满无穷无尽的活力。
像春天抽枝展叶的小树,总有新生绿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捋一捋时间线,游虞写这本小说的时候,还没来医院处理智齿。
斐雁本来不认识那个阶段的游虞,但在看书的过程中,脑子里竟能浮现游虞敲打键盘时的认真模样。
他把游虞所有作品按顺序依次看完,最新的那本连载更是每天追更。
他很意外游虞的成长,不仅愿意尝试新的题材,写作手法也在追求新的变化,逐渐形成了独属于她的审美风格。
她在结构安排上越来越藏着自己的小心思,稍微一不留神就会错过她埋下的伏笔,而期盼每一天更新、琢磨每一个段落、解读每一个伏笔,成了斐雁这几个月的习惯。
这两天游虞没有更新,他总感觉缺了点儿什么,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手中的小说他已经看了许多遍,许多文字下有干净利落的划线,是他心里觉得惊艳的那些词句和观点,每每再看仍有惊喜感。
他会不禁感叹,他老婆怎么这么会写。
书房很安静,唯有翻书声,唰,唰,唰,像海浪温柔推上来,抚平他内心的焦虑。
不知不觉,书房里的光越来越多,是天亮了。
小说也在这时翻到最后一页。
因番外里描写的一家四口和乐融融的情节,斐雁的嘴角无声无息地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