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性情开朗,又是成叙低了五届的学妹,两人十分熟络。见他推门进来,马上笑着招呼:“师哥,今天没课啊,怎么有空过来了?”
成叙老实交代:“阿秋说有事找我,我就翘课了。最多待两个小时,不然回去晚了要被骂的。”
年年眼露了然,把一个新换的靠垫放在沙发上:“那你坐下稍等会儿啊。秋沅姐不在店里,之前被一个男的找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成叙:“怎么出去了?是客人么?”
年年摇头:“不是。是个生面孔,他说了句话,秋沅姐马上就把后面的客人全推掉了。”顿了顿,又说,“我记得他说的是……周什么非出了点事,想见你一面。师哥,这人是不是她前男友啊?”
周恪非。
从认出这个名字开始,成叙耳朵里轰隆响成一片,接下来半个字也没再听清。
起初想到的竟然不是周恪非的种种,而是几年前他第三次向秋沅告白的那幕画面。
彼时星芒低垂,夜色温柔,晚风轻绵如同情人的抚触。或许是气氛太好,秋沅也比平时显得柔和。复健期对她而言痛苦万分,每回束带拆下来都攒着一窝冷汗。从复健室走回病房要经过一片花圃,她身体摇摇欲坠,被成叙眼疾手快接在怀里。秋沅静静抬眼望着他,这是第一次没有显露抗拒。
“你怎么跟个不倒翁一样啊。”清甜的呼吸就在咫尺之遥,成叙心驰神往,表面上却故作不经意,懒懒散散地一挑眉,扶她起了身,自然而然牵着她朝前走。
“我听徐护士说,过两天就能办出院了,阿秋。”他眉飞色舞地说,着重补充了一句,“这两年多的账单也已经付清了。”
秋沅只是说:“谢谢你。”
花圃氤氲着阵阵幽香,勾人心思萌动。成叙走出两步就忍不住了,扶着她单薄的肩头问:
“我……要不我们,我们在一起吧?”
他看到秋沅紧抿双唇,病服下胸口起伏,最终长长呼出一口气,轻轻点了头。
寂静春夜里,忽而起了徐徐的风。成叙嘴角向上勾起,即将完整成一个笑容。
秋沅并没有看他,却抢在他流露出欢欣表情的前一刻说:
“但是,周恪非回来的话,我会离开你。”
对于那个不告而别的人,这是秋沅醒来后第一次提及。
“周恪非出事了?……他最好是。”
比起询问年年,更像实在自言自语。成叙低低说完,不等年年开口,已经起身推门出去。他的步幅很大,呈现一种坚定的姿态,年年没敢拦。
秋沅付好车费,开门就见成叙等在店前。他向来单纯乐观,鲜少能见到这样闷闷不乐的神情。秋沅只看一眼,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只是问他:“你跟年年聊过了?”
“你是要跟我分手吧。”成叙话音相当干脆,一个字一个字像是直冲出来,“我不要。”
秋沅没接他的话,也并不受他的情绪影响,语气依然平宁:“进去说吧,外面冷。”
成叙不吭声了,借着街灯初亮的光仔细看她。天黑了,她的面目被阴影隐略,唯独眼里映着光,显得很亮。依然是这样好的星夜,夜风却紧快料峭,夹着数不清的小刀子,刮进他心腔腑肺,各处生疼。
直到秋沅抬手想去拉开门,成叙才艰涩地找回声音:“别。就在这儿说吧。”
“好。”她说着放下手。只一个字,纵容宽和的口吻。
这么多年,秋沅对他的态度一向如此。
连年年都看在眼里,说店长这样冷感冷情的人,对师哥竟然如此温柔,该是有多么深厚的爱啊。
日子久了,成叙几乎被这样的差别对待所蒙蔽,险些就要忘了,是她觉得亏欠。
现如今她站在面前,眼睛和语言已经感受不出温度。
“你说的对,我是要分手。”
成叙气急反笑:“就因为周恪非回来了?”
秋沅:“我知道你会怎么想——”
“你知道就好。单秋沅。”他一字一句说得狠了,几乎把她的名字在齿舌间反复嚼咬,“你是不是贱得慌啊?你出了事,他头也不回就跑了,你还在等他?你还在等他!”
纵使被他尖锐的恶意所击中,秋沅仍平静如初,把先前遭他打断的句子补全:“我知道你会怎么想,但这是我们说好的。”
“阿秋,这么多年了,我对你怎么样,你真的……”
成叙以为自己会感到撕心裂肺的悲绝。但是控诉的话音越扯越慢,越拉越长,到末尾失去了力气,断裂在空中。
竟是奇异的松脱。
这么多年,成叙一直都知道。是他趁虚而入,是他要挟强取,迫使她用十年的恩爱时光偿还。
秋沅很少带他回家,他们约会后通常在大学附近开房。钟点房没有窗户,四季都闷热,温汗的身体互相纠缠之时,成叙也会感到愧怍。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她抱得很紧。
秋沅凝视着他。成叙看得出她眼神复杂,有那么多的感情在徘徊酝酿,却并不是对他。
“我感激你,并不意味着我会爱你。我思念他,也不等同于我原谅他。”她说,“那段时间你照顾我,我赔给你整整十年,也足够还清了吧。”
还清。她最执着这对字眼。当年秋沅带着母亲在城里无处可去,辗转了多个租房中介却屡屡碰壁。成叙提议让她携母亲住在自己家空置的房子里,却被秋沅即刻拒绝。
她说:“那样就还不清了。”
成叙心里直发坠,摆出个张牙舞爪的架势,话却讲得七零八落:“好啊,那就分手,分手算了!我倒真想看看,周恪非能给你什么。”
秋沅没再回话,只是看他,却又像透过他看向别处。
成叙赌气就要走,扭头看到送秋沅回来的出租车正停在路旁,司机向这边不断张望,一脸闲看热闹的模样。一时之间成叙更恼了:“……你看什么看?!”
出租车司机很是一吓,松开刹车想走,又被成叙拦下
他拉开车门:“等等,拉我去东边的大。”
人还没坐进去,成叙只觉得脚下生了火在烧,被烫伤一般惊跳起来,回头三步并作两步赶上秋沅,狠狠扳过她瘦削的肩头,垂脸亲下去。
秋沅没有说话,也没有哪怕一丝反应,像个无声无息的布偶。她最擅长沉默,且她的沉默往往含义丰富,各不相同。
成叙清楚地知道,秋沅之所以任他拥吻,是因为在此之后,他对她而言便再无关紧要。
“这样才算是还清了。”他含着她的双唇,囫囵地说。
泯泯夜色中,一辆通黑轿车减缓了速度。看到街边纹身店招牌的同时,周恪非也看到临路相拥而吻的两人。
他关上车窗,将油门重重踩下。漫无目的一路向前开,直到红绿灯将他逼停。
手机在这时响起来,接通是苏与南的声音:“怎么样了我说,追到没?”
周恪非摇头说:“算了吧。”
秋沅回到店内,只见看店的年年正坐在沙发上打着瞌睡。她正想将年年摇醒,耳畔的乐曲忽而打到高潮。激烈的重金属摇滚,主唱有着锈迹斑斑的嗓音质感,猛然将年年震出了睡梦。
秋沅一瞥电脑上的播放器:“又在放这个乐队的歌。”
年年揉着眼说:“很好听的呀!”饶是将睡未醒,依然是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脆声。
秋沅让她提前闭店离开。自己坐在门口,抽了许多支烟。
心里都是周恪非。理所应当,可以预见。在他不声不响地离开十年后,依然能让她方寸大乱。
她又何尝不知道,对周恪非的等待和爱,是对被抛弃十年的自己莫大的背叛。
可是人又该如何与爱抗争?爱本是世上最大的不公。
生活和爱情都是如此。痛苦然后沉默,抗争然后顺从。
-法国里昂,校内心理辅导,录音02-
您好。实在抱歉上次失约,兼职那边临时委派了代班,薪水相当丰厚,我难以拒绝。
……我的手么?没有什么大碍。这种事在餐饮业经常发生,流一点血也不要紧。好在没有滴到餐肴上,否则薪水也告吹了。
您的处方非常有效,让我不必熬到天色将明才入睡了。只是困扰着我的从失眠变成了噩梦……是的,许多噩梦。光怪陆离。但都和秋有关。
我梦见孤立在森林中的一幢城堡,我在里面,她在外面。她伸手指向我身后,我看到房间里凶兽环伺。还有一个梦,是她倒在血泊中,身上插满钢刀。我的父母抱着我往外走,他们的衣服上沾满血迹。
都是假的,但在梦里那样真实。
上回我们说到哪里?对,应该是那个课间。
后来我读到相关的学术报道。事实上,青少年进行zi慰行为以获得性快感,要比多数成年人以为的年纪要早得多。可是对于这些行为,年少的孩子们并没有任何实质的认知。
换句话说,我们初次实践性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是性。秋即是如此。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她在那个课间所进行的,取悦自己的行为,原来竟是那样私密隐略的话题。
哦,您说的没错。在生养我的地方也是一样。男孩子们对此产生更大的好奇,也主动获知更多信息。那些信息随处可见,在男生里迅速传播发酵。这或许是少年男女之间最大的信息差,他们借此从女孩身上找乐子。
这也是秋几乎被全班所孤立的原因之一。
是升初二那年,有关一个姓黄的女孩子。她是文艺委员。秋和同学们并不相熟,黄是难得能与她多说上几句话的女生。您应该也知道,女生的成长要比男生更早些……是的,在这里指性特征方面。比起周围的人,黄的发育更快,校服也显得不是那么合身了。
没有人说些什么,直到有个男生以隐晦的方式指出这一点。他们围作一团,脸上是善意的笑,嘴里是男生们内部才能理解的一种称呼。他们叫她,牛奶的来源……抱歉,我实在不愿在您面前将那个单词说出口。那非常不礼貌。
黄其实听不懂,也就没觉得有多冒犯,只是对男孩子们交换的暧昧眼神和哄堂大笑感到不解。
秋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玩笑开始变得认真,难堪就无法再继续被掩饰。
男生们给出答案后,秋说,你应当试着回去这样称呼你妈妈。
第一个叫她闭嘴的是黄。
是的,在那之后,在场的所有人再也没有同秋讲过一句话。
我呢?我并不认为在那时,我有任何人格可言。如果您了解那时的我,您不会对我的袖手旁观感到意外。在我的少年时期,您可以当作我是一台高效运转的机器,仗义执言并不在我的程序设定里。
要解释这一切,首先请允许我花费一点时间,向您介绍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是社会里最最体面的那一类人,拥有博士学位,薪水丰厚,德高望重,对我和妹妹的教育十分严格。
您或许要质疑我为什么从这样的家庭里‘叛逃’。
我早晚会讲到那里,不过先告诉您也未尝不可。
在我高三那年,我的父母驾驶着家中百万级别的奔驰车,径直冲上了人行道。他们声称这只是一起误操作引发的交通事故,甚至没有坐过一天牢。
行人大多都是擦伤,领到的赔偿却是令人讶异的金额。只有一个女孩被压在车轮下,陷入长达一年的昏迷。
那就是秋。
TBC.
第3章 (三)
上学路上,单秋沅遇到相识的居委会蒋阿姨。脚步减缓下来,她不确定是否该打声招呼。
正在犹豫不决,面前砰地砸下一个花盆,该是从顶楼阳台被风推掉,碎裂在秋沅咫尺之遥。
蒋阿姨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过来把秋沅护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安慰说:“别害怕,啊,你这孩子打小命就硬。”
从小到大,秋沅总得到这样的形容,她对此似懂非懂。
第4回 据说是出生时胎位不正,脐带把脖子绕了起来,产妇越是用力缠得越紧。多么奇怪又荒诞的现实,降生竟也是杀死她的过程。
好在有惊无险,她最终平安来到人世。生日在秋天,于是得到一个名字,小秋。又因为妈妈是在沅江岸边被捡来,登记出生证明时索性叫了秋沅。
后来长到一岁多,她父亲单德正借故将她抱出家门,再回来已是两手空空。没过多久,隔壁楼的住户下楼遛弯时,在绿化带里捡到一个裹着脏衣服的女婴。她不吵不叫,安静得像块陈旧的云,差点被当作杂物收走。
这事很快传遍小区,热心的居委会蒋阿姨闻讯赶来,一眼认出包在婴儿身上的单衣,就是19栋单家媳妇常穿的。
蒋阿姨把婴儿抱送回单家,埋怨单德正的粗心大意,又说这孩子命真硬,小区里那几条野狗围着襁褓转悠好几圈,却是一口也没咬上去。
自出生以来,秋沅就很少得到任何形式的看护,更是缺乏培养与教导,以至于说话很晚。她学会走路却早,不到五岁就能蹦蹦跳跳,被单德正领着去动物园玩。那一天是秋沅幼年时代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终结在动物园闭馆时分。小小的她紧贴着玻璃墙左右张望,四周是人们攒动的腿脚,都在湧向出口,没有一双属于父亲。
最终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发现了秋沅,把一声不吭缩在角落的她领出冷血动物馆,旋即报了警。
找到单德正没费多大力气,动物园里有完善的监控系统。秋沅在派出所过了一夜才被领走,警方疑惑这对失散的父女竟没有一方表现出焦急。
八岁那年,单德正将秋沅送到乡下,交由一个素未谋面的“叔叔”抚养。她在乡下的小学读了半年书,又在一个秋日的清晨被单德正匆匆拖出门,塞进车里载回城。
时隔多日重新归家,她看到妈妈原本鼓胀的肚子空瘪下去,像被压塌的软面包。
见秋沅回来,等在门口的蒋阿姨上前擦了擦她灰扑扑的小脸,忍不住埋怨:
“这儿子没了,还不是你前几年造的孽!”见单德正依然面色阴郁,蒋阿姨只得放缓口气,好言好语劝着说,“好好待你姑娘,保不齐攒了德行,过两年观音再赐你个大胖小子。”
蒋阿姨这一番话也没能宽慰到单德正。当晚他喝完酒就动了手,三指粗的皮带抡在空中隐有破空声,直抽在秋沅面上、背上。嘴里咒骂的无非是你这丫头命太硬,克死我三代单传的亲儿子。
皮带质地坚韧,在身上一落就是一条血痕。秋沅像是失去痛觉,没哭没闹,大眼睛一霎也不霎,默然凝视他。单德正被盯得心下恻然,不自觉就软下了手。
能上育英这所重点中学,也是托蒋阿姨的福。秋沅文化课成绩平庸,唯独打小能跑善跳,体能天赋令人称奇。蒋阿姨恰巧和育英中学的体育老师颇有渊源,让秋沅参加了几项测试,顺理成章以特长生的身份入了学。
这天是她初次去到新学校,也是她初次遇到周恪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