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初的书院里,有四五位姑娘是寻常门第,今日家里人进不来这燕雀园,便都跟在她身后,一行人簇拥着上山。
前面四太太最是怒火难消,骂骂咧咧,
“你说我凑什么热闹,好端端的在府里待着不好,非要出城放风,这下好了,回不去了…”说着哽咽声起。
羊肠山路陡峭崎岖,夜色深沉,四太太养尊处优何时吃过这等苦,幸在身边儿子王书业搀着她,她倒也不费多少力气,王书业理亏,今日若非为了他相看,母亲着实不会出城,自是任由母亲埋怨没有顶嘴。
比起四太太,最叫苦不迭的是大太太,若非四太太非要拉着她,她今日何必淌着这趟浑水,只是大太太性子温吞懦弱,忍着埋怨半字不言。
一路摩肩接踵,项背相望。
等到所有女眷转移至香山寺大雄宝殿坐着,已是夜里亥时初刻。
到了此地,浮动的人心稍稍安定一些。
兵马司与长公主留下的兵力慢慢收缩防线,拱卫在香山寺山门左右,在他们身后,还有一群武僧铸成第二道防线,除此之外,各家的护卫家丁蹲守在大雄宝殿前随时准备增援。
正殿高阔,可容纳不少人,一些未曾及时离去的香客与寻常官眷围坐在佛像左右,朝中重臣女眷则避去里面的偏殿。
夫人们由管事的领着有序落座,一抬眼,个个都是熟悉的面孔,人人形容狼狈,疲惫不堪,相视一眼均苦笑不已。
郑阁老家的太太挨着四太太和明夫人坐在一处,谢云初则与书院里几位手帕交挨在一起。殿内交头接耳大多在议论今日的变故。
四太太唠了一会儿磕,环视一周不见儿子,登时语气发紧,
“业儿呢。”
这时守在门口的婆子探头进来回道,“六爷打听消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不一会,王书业从殿外折了进来,大家纷纷望着他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王书业脸色沉重,“信王从前线悄悄杀回京城,意图谋反。”
官眷们顿时哗然。
“怎么可能?京城的禁卫军呢?”
“信王能顺利进城,自然是有内应。”
“内应是谁?”
王书业摇摇头。
众人脸上露出惶恐。
“那他抓我们作甚?抓了我们这些妇孺,便能赢了吗?”
这时谢云初苦笑道,“只要控制住咱们官眷,便可给朝臣形成威慑,逼迫咱们家里那些官老爷们俯首。”
“原来如此。”
“这么说,信王应当不会杀咱们?”只要能保住性命,心里的惶恐便能淡去一些。
若信王赢了,自然会欢欢喜喜将女眷送回府,并予以宽慰,若是输了,就不好说。
谢云初对信王的印象是,坚强刚硬,颇有城府,少时有一乞丐见她貌美欲调戏,被信王折断了一只手,想来他心狠手辣,万一事败,拿女眷泄愤也不是不可能,为了安抚大家,谢云初还是道,“应当不会杀人。”
大家果然松了一口气。
有人携儿带女,有些孤零零一人,免不了牵肠挂肚。
江梵最先红了眼,“我家里那两个小的怎么办?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了?”
谢云初自然也挂念孩子,却庆幸没有带他们出门,家里守卫森严,还有国公爷与三太太坐镇,当无大碍。
王怡宁来之前将两个孩子送去王府,对着孩子倒是放心,“信王若真想登基,必定秋毫无犯,府邸反而比咱们这儿安全,看得出来今日这赏花宴也是一场预谋。”
回想姚家刚出事那会儿,信王尚在寺院宽慰她,如今时局一变,竟也刀戈相向,王怡宁心里唏嘘不已,“也不知道母亲如何了?”
沈颐接过话,“方才我家护卫悄悄去一趟山下,听那流民的口吻,殿下仿佛已经回城了。”
王怡宁长吁一口气。
王书仪与王书雅坐在一块,环视一周不见王书琴,便问王书雅道,
“二姐呢?”
王书雅丧气地回道,“申时有三名女学生不舒服,二姐带着人回了城。”
王书仪颇有几分羡慕,“二姐运气好,不像咱们被困在这里。”
王书雅却摇摇头,“谁知道呢,万一城内也乱着呢,希望二姐能顺利回到王府。”
殿内嗡嗡声不断,谢云初却沉默不语,忧心忡忡,今日发生的事与前世大相径庭,既如此,那王书淮还能赢到最后吗?
折腾了一日半夜,大家都累了,吩咐仆从去斋堂弄些吃食来。
勉强裹了腹,听得山底下杀声越烈,似有人在喊,
“不好,流民从西角门攻进来了,”
“快,快来些家丁去堵西角门!”
殿内众人顿时方寸大乱,有孩子哭哭啼啼,也有胆小的姑娘抽抽搭搭。
“万一流民杀上来怎么办?”
“会不会杀伤抢掠?”
“咱们想法子逃出去吧?”
“呜呜呜…”
外头大殿哭声此起彼伏,渐渐汇成一片。
里头偏殿虽无人哭,气氛却也格外凝重。
萧幼然见大家闷闷不吭声,忽然开着玩笑,
“我在想,若是我死在这里,我家那位怕是得欢欣鼓舞,等着立即挑个温柔可人的续弦呢。”
江梵瞪她,“瞧你说的丧气话,朱世子不是这样的人,指不定这会儿听说咱们被困,想法子来营救呢。”
信王造反,城门紧闭,谁也出不来。
江梵不过是安慰人罢了。
沈颐想起自家那高大伟岸的男人,颇有些心酸,
“说到我家那闷葫芦,若是我真死了,还不知道他会怎样,平日一声不吭,夜里却又缠人,我有时不知他心里有没有我。”
江梵又转头过来安慰她,“你就别胡说了,性子内敛的男人反而越发重情重义,譬如你家的李将军与云初家的王尚书,皆是如此。”
谢云初听到这里,唇角溢出一丝极轻的苦笑。
前世王书淮可是早早续了弦呢。
这时窗外有武僧说话声传进来,
“骤然来了这么多人,寺里存粮不够,方才空贵师兄偷偷从后山下去,顺后山下那条河流去了一趟漕运码头,水门关紧闭,船只进不去,纷纷避去通州…”
谢云初听到这里,脑子里闪过一些灵光。
对了,她有船。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自寻出路。
她于是悄悄出了内殿,来到大雄宝殿后方的廊庑,放眼望去,寺庙内灯火煌煌,人影穿梭,四处骚动。
今日跟着她出府的是春祺和夏安,另有两名女卫与两名暗卫,见她出来,暗卫也从梁上掉下来,六人齐刷刷站在她跟前,
“少奶奶有何吩咐?”
谢云初目光在两名暗卫之间流转,“你们俩谁通水性?”
两位高大的暗卫相视一眼,其中更瘦一些那个开口,“属下幼时在河边长大,水性不错。”
谢云初颔首,“好,你带着夏安从后山下去,顺着小舟前去漕河,咱们在漕河与通州之间的运河段停了几搜货船,夏安认识那位夏管事,你们想法子将船驶来后山,咱们从后山离开。”
暗卫有些迟疑。
谢云初知道他担心自己的安危,“放心,信王暂时没有伤害女眷的意思,只要山门守住,我便无碍,你们快去快回。”
暗卫不再迟疑,带着夏安便要走,夏安还有些担忧,走了几步回眸恋恋不舍望着谢云初,“姑娘,奴婢还没离开过您,您一定好好的,等奴婢回来。”
谢云初嗔了她一眼,“我在这好端端的,反而是你,路上要小心,明白吗?”
夏安被委以重任不敢含糊,擦干眼泪跟在暗卫身后往后山去。
谢云初折回内殿,刚一跨过门槛,见一穿着深紫香云纱的端秀妇人立在殿中,她由一丫鬟搀着,正在四处寻找席位,殿内已人满为患,压根没了空缺的锦凳。
谢云初只看一眼背影便认出她来,神色默了默,她迈过去,在那人身后开口,
“您坐这吧。”她往自己的席位指了指,
乔芝韵听到她的声音,霍然转身,目光落在谢云初镇定的面容,眼眶忽的有一瞬发酸,“初儿。”
这下殿内妇人的视线纷纷注目过来,又在二人极为相似的面容转来转去,猛然间明白了什么,大家往四太太和明夫人发出询问的眼色,四太太露出个苦笑,明夫人则摇摇头,示意大家不必吱声。
谢云初无视众人惊奇的目光,淡声问她,“方才在燕雀湖怎么没瞧见您?”
乔芝韵露出柔和的笑容,“我来得晚,去燕雀湖深处走了走,回来时你们已上了山,我这才跟来。”这时,江家的一婆子从外头寻来一锦杌,江梵等人往旁边挤出一个位置,就这样,谢云初和乔芝韵被让到了一处。
谢云初脑海里还在琢磨着漕船的事,乔芝韵身子微微侧向她,目光始终不舍得从她面颊移开,谢云初察觉到,试着转移尴尬,“江大人可在城中?”
乔芝韵摇头,“半个月前回了金陵,我原本也是要走的,只是孩子得了喘病,此病只有范太医能医治,便留在京城了。”
说的是谢云初那位同母异父的弟弟。
谢云初对她的家务事并不感兴趣,点到为止,侧眸与身旁的江梵说话去了。
乔芝韵神色复杂望着她,没有再做声。
长公主在戌时三刻通过夹道赶回了皇宫。
出密道口子时,朝云替她整理仪容,用篦子将纷乱的鬓发裹入簪子内,隐约可见其中有雪白的发丝,眼眶顿时一阵泛红,长公主听得她哽咽之声,扭头看了她一眼,端肃的眸眼始终沉静,“别怕。”
城门外显见有兵戈声传来,四境火光乍起,形势不容乐观,纵容朝云跟着长公主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今日心底也罕见生出了几分惶恐,
她对上长公主坚毅的眼神,露出笑容,“有殿下在,我不怕。”
夹道的密道直抵奉天殿下面的丹樨,长公主从丹樨密道出来,往上方巍峨宏伟的奉天殿望去一眼,奉天殿灯火通明,如仙宫一般镇在人间,纵容自小出入这座殿宇,任何时候瞧见它心底依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在奔腾,长公主缓缓呼吸一口气,由朝云扶着,又搭着罗林的胳膊,大步拾级而上。
原是计划下毒嫁祸信王,威逼百官和皇帝立五皇子为太子,如今信王提前反了,这个局已无意义。
上头值守的将士瞧见底下台阶行来一人,一身绛红绣白鸟朝凤金纹的通袖对襟褙子,凌云髻上插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通身无饰,神色幽然,不是长公主又是谁,快步迎了下去。
“请长公主殿下安。”
今日出宫前,长公主做了一番布置,今日留守奉天殿的侍卫都是她的人。
长公主脚步不停,继续往上走,问道,“陛下如何了?”
这名中郎将答道,“陛下昏迷不醒…”
“陛下昏迷不醒,朝臣该要入殿侍奉,人呢?”
中郎将苦笑,“陛下病危,臣等奉您的命令封锁奉天殿,并遣人去前朝送消息,结果内阁几位大臣今日都去了南面的官署区,臣等原要出宫去传召,不料传来信王攻城的消息,所有城门校尉紧闭宫门,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朝臣进不来,唯独在午门内值守的户部尚书齐孝和带着工部尚书等人赶了过来…”
长公主脚步一顿,历来皇帝病危,宰辅争先恐后入殿侍奉,以求在新朝博得一席之地,然而今日这些朝臣的举动有些不同寻常。
她局已摆好,百官却不入瓮,那就麻烦了。
快步上了台阶,跨过奉天殿的门槛,齐孝和等人纷纷施礼,
“殿下可算回来了,叫臣等忧心得很,如今陛下病危,查到与皇后有关,臣等遣人将皇后带来了奉天殿,人就关在隔壁…”
长公主无心听这些,反是问道,“内阁首辅陈宣庆,左都御史苗明凤呢?”
户部尚书齐孝和皱眉,“陈阁老不知踪影,而苗大人则告病在家。”
长公主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官署区是何人值守?”
这时门外的中郎将答道,“今日是羽林卫副指挥使高詹值守。”
长公主想了想,亲自去御书房以皇帝的名义写了一封手谕,交给朝云,
“你去一趟官署区,告诉高詹,就说陛下病危,让他护送文武百官进宫。”将百官捏在手里,可以携势与信王周旋。
朝云双手接过手谕,转身出了奉天殿。
待她离开,长公主进内殿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皇帝,又瞅着被侍卫看守在一旁的皇后,冷笑道,“皇后竟敢与信王私通,围困百官女眷,你这个国母做的可真是响当当。”
皇后坐在屏风下,面露狰狞,“那你呢,你又好到哪里去,你给亲生兄长下毒,嫁祸于我,心思歹毒之至!”
皇后虽身陷囹圄,却也从容不迫,两个人针线对麦芒,谁也不服谁。
长公主无心跟阶下囚纠缠,又从内殿踱出。
恰在这时,朝云神色慌张提裙跑了回来,
“殿下,不好了。”
长公主见她去而复返,心口猛沉,“怎么回事?”
“信王已经攻入皇城来了。”
长公主额尖青筋一跳,“怎么可能?他从哪里入得宫?”
朝云俏脸急得红彤彤,上气不接下气回道,
“信王携一万征北大军兵临城下,一面声称自己回京接受太子册封,一面又道您在东郊被乱军射杀,鼓动人心,又许了重利给守城校尉,校尉开了西城门,放信王入京城来。”
京城有外郭城与内皇城,郭城与皇城之间住着上百万生民。
“这还不打紧,打紧的是在信王入郭城的同时,镇国公带着几位将士从东华门夹门请见,说是发现信王造反,特来回京报信,镇国公离京时,陛下给予一道虎符,校尉查验虎符无误,将他放了进来。”
宫门每日戌时闭,卯时启,不许人进出,但每每朝中有要事,百官可执文书自东华门下的夹门请见。
“怎料宫门方打开,镇国公身后伪装成臣子的将士飞快掠进来杀了城门校尉,随后潜伏在灯市附近的将士趁机涌入东华门,现在信王已亲自带兵攻进皇城,跟着他进宫的还有内阁首辅陈宣庆,看来陈宣庆那个老头子暗中投靠了信王。”
长公主闻言身子晃了晃,脸上的镇定再也维持不住。
“镇国公怎么可能会反?文武百官成千上万,谁都可能反,唯独他不可能…”
皇后妹妹虽是镇国公已故老夫人,可这一点裙带关系还不足以让镇国公赔上满族的前程,镇国公对皇帝始终忠心耿耿,这回怎么就轻易被信王给收买。
太不可思议了。
眼下无暇多想,长公主立即招来奉天殿守卫,吩咐紧闭奉天殿四处宫门,组织应战。
即便信王攻进了皇城,奉天殿四周宫墙高耸,固若金汤,殿内尚有五千精兵,足以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