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很复杂,没有恨,没有愤怒,有些隐忍,有些悲悯。
吉苑知道他这次失败了,因为未婚引产,需要拿女方身份户口信息到社区开具单身证明。
他拿不到这张证明。
第37章
一无所获地走出医院。
中午了, 出了点太阳,气温有回升的迹象。
弋者文在医院外的报亭买了盒香烟,打火点燃, 靠在一根灯柱抽着烟。阳光照在身上,那种惘然感又袭来了。
他慢慢地吸吐烟雾, 直到一支烟抽完,直到他再次看向吉苑的眼睛,变得沉静。
坐公交回物流园, 弋者文打了饭给吉苑,他说:“我出去一下。”
天黑了, 弋者文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什么话都没有, 躺倒在床上,酣息沉沉。
两个小时后起床,随便冲了个凉水澡,又去工作了。
吉苑睡眠轻, 弋者文早上五点回来, 走路, 洗澡, 上床, 她都知道。以往是各占一边睡觉,今天他有点反常,抱住她入睡。
弋者文进入睡眠后, 手臂无意识地箍紧, 吉苑错过了早饭, 待他翻身,她才挣脱出来。
吉苑吃午饭的时候, 弋者文醒了。她吃剩的饭菜,他捡着吃完。
收拾一番,弋者文带着吉苑出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次打的出租车,弋者文报地名后,便面向车窗外,全程和吉苑没有一句交流。
车行驶了一段时间,在郊区一条巷口下车。
弋者文依旧沉默,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吉苑静静地等。
烟一扔,弋者文抬脚碾灭,踩过那小堆烟头,进入巷子。
“跟我来。”
在看到一张绿色牌匾,吉苑就明白了,这是一间诊所。能做引产手术的话,应该称为黑诊所。
医生是位五六十岁的妇女,牌匾写有生平事迹,某个医院退休的医师。
弋者文将昨天的检查单给医生,医生什么也没问,让助手带吉苑进了里面的房间。房内有张妇科检查床,铺着蓝色的一次性垫子,床下有个垃圾桶,里面堆满了染血的垃圾。
墙面一只钟表,冷漠地赶着时间。
助手让吉苑坐上床,还特地搬来凳子给她踩。吉苑踩上去坐好,助手把矮凳拿走,再把垃圾桶拿出去。
吉苑打量着这间“手术室”,就是普通民房,达不到无菌标准。医生和弋者文之间,显然是通过气的。
弋者文站到诊所外,一手拿打火机,一手夹着烟。点火熄灭,点火熄灭……
医生在和助手说话,需要配什么药,什么针水。
那支烟最终没点燃,弋者文进了诊所,走到即将做手术的房门口。
吉苑坐在高高的手术床上,眼睛四处观看,双腿晃啊晃的。她就像是坐在海边一样自在。
“弋者文。”
她发现他了,喊了他的名字。
弋者文踌躇地对上吉苑的眼睛,她微微笑。他猛地低下目光,不敢看那赴死也从容的笑脸。
“今天过后,请我吃一顿好一点的饭吧。”她说。
他似乎听不清,含糊地问:“为什么?”
“嗯……”吉苑拉长尾调,“如果我说是我生日呢?”
弋者文再次看向她,墙壁的时钟滴答滴答,将空气凝结得漫长,煎熬。
弋者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点头的,但他浑身一松,接受了这个理由。
走到吉苑面前,弋者文张开双臂,她歪着脑袋问:“怎么了?”
她清透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弋者文的面容。
“先去吃饭。”
吉苑扑进他的怀抱,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坐车回市区,在青秀万达附近。所谓的好一点的饭,就是比大排档高阶点的饭馆。
服务员上过茶水,抓纸笔询问:“要点什么菜?”
吉苑说:“椰子鸡和煎咸鱼。”
服务员:“不好意思,我们店里没有煎咸鱼。但椰子鸡有的。”
“那就椰子鸡//吧。”
“好的,请问还需要点其他的菜吗?”
吉苑摇了摇头,弋者文接着点了几道荤菜。
菜上桌后,吉苑只喝汤,只吃米饭,其他的菜动也不动。
满桌的肉,吃不完浪费,弋者文越看吉苑夹米粒的样子,眉头皱越紧。
筷子拍桌,他沉着语气,“吃肉!”
吉苑对肉也皱眉头,“我想吃煎咸鱼。”
煎咸鱼是北海特有的做法,将红杉鱼之类的新鲜海鱼,用粗盐腌几个小时,使肉质紧实,用小火煎香送白粥吃。
“你就作!”弋者文起身出饭馆。
二十几分钟后,他端了一碟煎咸鱼,一碗白粥给吉苑。
鱼肉筷子一挑,就跟鱼刺分离,吉苑吃上一口,是记忆中的味道。
“吃完好上路。”弋者文说,也不管吉苑听到没有,专心消灭起桌上的菜。
吉苑吃撑了,想在附近走走,弋者文跟在她身后。
五六点钟,路上行人密集起来。沿街一排店铺,拉起了充气拱门,挂起彩色气球,不知道在搞什么活动。
他们经过的时候,有人递给吉苑一个婴儿围脖,吉苑没接,“我不买东西。”
“这是送的,我们母婴店新开张做活动,每周固定请育婴师来分享母婴知识,感兴趣可以来看看。”母婴店的工作人员接触的孕妇多,有时能从走路姿势判断。
她觉得吉苑是潜在客户,又送了一个围脖,“这个是太阳形状的,在小孩脖子系一圈,可爱又实用。”
“我们不需要!”弋者文拽走吉苑。
工作人员也不气馁,继续寻找下一位潜在客户。
*
晚上,弋者文去工作了。
房间里仅有的一张桌上,搁着盒烟。
吉苑盯着那盒烟,盯到眼睛犯困,刚准备休息,廖蓬欢的电话打过来。
吉苑接听,“喂。”
廖蓬欢:“苑妹,我在去南宁的动车上了,还差十五分钟下车。”
吉苑:“开学了么?”
廖蓬欢:“老早跟你讲过了,不记得啦?”
吉苑:“记得,只是下意识的问问。”
廖蓬欢:“嘿嘿,你真背书背迟钝了。吉苑啊,大学不是给你去刻苦的,你应该去享受。”
吉苑笑问:“享受什么?”
廖蓬欢想了会:“不拘题材,能让你感受到在活着的所有。”
感受到在活着……吉苑说:“走在一条认为正确的,内心却在背刺的路,很矛盾吧。”
廖蓬欢习惯她跳脱的思维:“对啊,就比如我很不想返校,但却拎着两个重重的行李箱在车站挤,我只想要赶快解脱。”
吉苑:“让同学来接一下你。”
廖蓬欢:“有的有的,到站了,我要下车了,回聊啊!”
“嗯,再见。”
吉苑放下电话就睡着了,夜里醒过,又睡去,直到弋者文回来。
他依旧只睡了四五个小时,起来去打午饭,回到这间房子。
两人一起吃饭,有时吉苑发现他的眼睛会不自觉变安静,像在度过一段游离的时光。
“我吃饱了。”
弋者文眨了眨眼,看看吉苑,再埋头吃饭。
出门打车,依然是那间黑诊所。
助手带吉苑去“手术室”,吉苑询问:“可以给我做个B超吗?我想听听他的心跳声。”
助手也是一名女性,她考虑了半分钟,答应了。
B超在对面的房间,助手掏钥匙开门,里面没有窗户,很是昏暗。只有机器连接的屏幕发出淡淡青光。
助手让吉苑躺下,衣服卷到胸口。冰凉的凝剂涂抹,探头在腹部滑动。
起初没有声音,助手敲了下键盘,急促用力的心跳声响起。略略听来,有些像火车驶过的声音。
吉苑侧着脸,仰看屏幕上的黑白影像,说:“你帮我喊一下他好吗?”
半截话,助手听明白了,走出房间。
没多久弋者文进来,听到杂乱似蠕动的声响,眼睛适应了会光线,才看清室内的B超机。他不懂这些,但奇异的是,耳中的嘈杂快速谱成一串有规律的心跳。
吉苑坐在一张矮床上,她光着饱满的肚子,视线凝在B超屏幕上。她没有回头看,而是伸手指着那张定格的影像。
“你看,他不是一团血肉,他有手有脚,拥有强健的心脏。”
弋者文不作声,什么时候走的,吉苑不知道。
巷子外的街道。
弋者文故意走远,直到巷子口成为一个模糊的点。他站路边抽烟,阳光很暖,心底一股凉意慢慢地,慢慢地往骨肉里渗。
他边抽烟,边继续远离,怕自己做出错误的决定。既然要恨,那就恨得彻底,恨到心底再无法让那一眼的深刻扎根。
身后有人在说话,一位阿姨扶着年轻女孩,从弋者文身旁路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在你才一个多月,做了好好休息,对身体伤害没那么大……里面那个哟,都六个多月了,生下来放医院都能活了,作孽啊!”
虚弱的女孩依偎着阿姨,逐渐远去。
弋者文不知道何时滞住了脚步,烟也无声无息的熄灭了。他尝不出烟的焦油味,听不进外界的声音。
他看到远处有一段闪烁的河带,璀璨,深远,仿佛是指引。
“手术室”里。
助手右手举起针筒,将里面的空气挤出,左手握住吊瓶,正要往里加药水。突如其来的一股力,将她撞出去,针筒也掉在地上。
“你!”肩膀又被猛地一推,助手甚至没看清楚来人,就被关在门外。
门拍打了几下就没声了。
弋者文将针管拔掉,针口因为没有按压,汩汩地冒出血珠。他摁住吉苑的肩膀,双目泛着疲惫的血丝。
“这是什么药水?”
吉苑躺在检查床上,一盏昏黄的灯虚映在她头顶,她在弋者文的眼里看到一片壮烈的朝云。
“引产是先让胎儿死亡,再催产。你说这是什么药水?”吉苑看着他,反问。
弋者文清楚这个后果,可当得到确认,他还是感到无力。
灯光昏昧,时钟一秒一秒地敲。
吉苑撑起身,目光拂过他的眉眼,忽而生起一种被打磨过的感觉。他很累,也远没有两年前那般锋利。
“弋者文,你每次见我都在抽烟,你总是想借助什么,去抗拒你内心的矛盾。”
“弋者文,你喜欢我。”
“矛盾……喜欢……”弋者文的语气含着丝不确定,他的眼睛又变得安静,他陷落在另一段时光里。
他第一次见到吉苑,就记住她了,可之后她做的事,将他的妄想断得彻彻底底。他惧怕那个成型的胎儿,惧怕和吉苑之间的联系,他惧怕在矛盾间偏向的自己。
如果他接受了,如果他能一直看着她,那这些年支撑他的恨算什么?
如果无法接受,那深藏在他心中的,干净的第一眼又算什么?
不过无所谓了。
“是,我喜欢你,我仍旧无法拒绝你。”他坦坦荡荡。
吉苑靠近,轻吻了他一下,“谢谢你的喜欢。”
弋者文捧起她的脸,吻咬着她的唇,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那笑声,悲苦至极。
他们离开诊所,到附近集市买到一捆绳索。
弋者文问路,找到那条河。余晖灿灿,河水净碧,河岸树茂草绿,清风远拂。
“这里风景挺好。”吉苑说,任弋者文用绳索捆绑自己手腕。
绑好后,弋者文拿出在集市买的蓝色发圈,“换上这个,行吗?”
“为什么?”
“我讨厌紫色。”
吉苑忽然笑了,点点头,“你帮我。”
弋者文绕到她身上,将发上的水晶发圈拽下来丢河里。他手拙,扎个头发几分钟。
他回到吉苑面前,吉苑晃晃发尾,问:“好看吗?”
他摸摸她的脸颊,“好看。”
吉苑笑了,弋者文直直地看着她,想要记住她的笑容,记住她此刻干干净净的样子。
“昨天不是你生日,你骗我是想留住这个孩子吗?可是你做的事让我看不明白。也对,你的恶从来没有理由,你只是想玩弄我,我也只是你结束痛苦的虫子里,任意的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