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最后一句话,像这世上所有可以被誉为先知神谕的箴言,话音一落,便是天空陨落,万物扭曲,旧世界的秩序荡然无存。
池间茫然立于焦土之上,四周一片寂静。他在这灼热的末世开口,仍留有旧世界的不愿相信,“你说什么?”
晏嘉乔冷嗤一声,“你要是假装听不懂,好,那我就再直白一点。我姐姐爱的人是我,不是关心爱护的爱,是会上床的爱,这次你明白了吗?”
这太荒唐了,池间难以置信,攥紧了手机,“这不可能。”
“不可能?”晏嘉乔最受不了别人激他,抬高了声音说道:“你最喜欢最常穿的睡衣是藏蓝色的,衣柜里有一件黑色羽毛的外袍,你经常拿出来偷看。池间,你以为你算什么?晏嘉禾尊重过你吗?整个宝泉山都在我的监控之下,也包括你,而这是她首肯的。”
池间握着手机的手颤抖起来,他努力让自己仍旧坐在原地。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晏嘉禾第一次抱自己的时候,会接到晏嘉乔恰到好处的电话,为什么晏嘉禾会立刻起身看着烟雾报警器,甚至为什么晏嘉乔的腿会断掉。
这是他们之间占有和试探的博弈,而自己只是不合时宜的配角,掺杂其中的道具。
池间清楚,她开放监控必然是有原因的,他没有做好承受的准备,但是对手不会让他喘息。
他闭了一下眼睛,果然听到晏嘉乔接着说道:“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晏嘉禾曾经想对我做些什么,为了赔罪就给我了,后来我气不过,又捅了她一刀。池间,我和她之间,爱和恨,欲和血,互相纠葛,不分出个高低优劣,我是绝不服输的。”
“既然我们是一样的身份,面对同样的问题,反正我是这样想的。”晏嘉乔问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不恨她吗?”
池间沉默着,只有轻微的呼吸的声音,过了良久,挂断了电话。
晏嘉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皱着眉头想再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了。
原来如此,池间一字一句地默念,原来如此。
原来她压抑犹豫的根源在这里,原来她的心结竟是这样的不可言说。
可是原来如此之后呢?
他平静内敛惯了,此时甚至还能站起身来,搬了把椅子,站在上面,把烟雾报警器旋开,真的在里面拆出了摄像头。
从椅子上下来的时候,池间腿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椅子倾覆,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把椅子放好,把摄像头扔进垃圾桶。
做完了这些,想起晏嘉禾的性格,又不放心,关了卧室的灯,用手电筒四处照了照,果然在盆栽上还发现了奇怪的反光。
池间都拆掉后,关了手电筒,静静地坐在床边。
他矜默如常,此时痛极,仍旧抿紧了唇,未发一言,只是恍惚觉得有什么脱离了身体。
他愈发痴迷起来,怀疑是心,从锥出的洞口不见了,他抬手摸了摸左胸,心脏还在尽职尽责地履行它的作用,只是有些艰难,比平日慢了百倍。
还好,池间想,至少它还在,它能证明的,我还是我,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可是,我不是完整的了,池间已经发现了是什么脱离了他的身体,是眼泪。
他一直低着头,眼泪一颗颗径直向下坠去,抛弃了诞生出它们的人,没有留恋那温暖的脸颊,毫无阻拦地奔到了地毯上,洇湿了爱人名下的土地。
池间却固执地不肯眨眼,死死地盯着那潮地,这让他的眼泪更多地落下来。
在这寂寥漆黑的卧室里,只有一蓬蓬的月光涌进来,照到那两个湿润的小圆泊上,如同星辉在陆地的倒影。
镜花水月全无下落,满心绮念过眼成灰,只是空梦一场。
我原本以为你也有喜欢我的,我甚至有了些狡猾的可耻的念头,我以为我毫无保留地付出全部,你就会一辈子都记得我。
没想到我只是个替身,不论我做了多少,你即便想到我,也只是借我去思念那个你真正爱的人。
竟是我不配,不配做你的白月光,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只是这浅薄无谓的眼泪汇成的小水坑,只能反射天上月光做出低劣的假象,在漫长黑夜里干涸掉也不会在意。
池间倏忽闭上眼睛,不再看了。
嘉禾,我是有尊严和感情的,是一个独立的人格,虽然我拥有的很少,但我把能交付的一切都送给你了,你怎么能忍心欺骗我呢?
如果你的目光已经和你的思想分离,那你过去曾有过的眷恋,我宁可全都不要。
池间在心里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却如同山谷间的回声,只有第一遍最强烈,接着就一阵阵的微弱下去,到最后渐次不闻,无声无息。
平静只有一瞬,忽然那声音又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脑中的每一道沟壑传了回来,比最初更加气势磅礴,内容却变了,喧嚣叫着不行。
不行,不能不要,不能离开她。
他千百份的爱意中,那想要逃离的浮游一念被围堵住,在被包裹的窒息中绞杀了,这一刻他拿出自己全部的冷酷,成为了只对自己残忍的独|裁者,镇压掉了满怀悲伤和不甘的起义浪潮。
你了解她,你爱她,她不是天生的变态,她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池间霍然睁开眼睛,迷雾四散,一霎清明。
她尚在落水挣扎,他在旁看见了,难道还有闲心去顾影自怜吗?
如果她爱的是晏嘉乔,那她的路已经不是艰险,而是彻彻底底世所不容,自己一定要帮她,平安、如愿,快乐而永无痛苦。
他不会悔改。
正在此时,晏嘉禾在自己的卧室洗漱好了,满身清冷水汽,她穿着格纹的睡裙,擦了擦头发,推门进来,打算听他说完就回房睡觉。
室内一片漆黑,晏嘉禾随手开了灯,问道:“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池间怕被她看到泛红的眼圈,低下了头,柔软的黑发垂下来,半遮住眉眼,未开口便觉声音会哑,暗暗稳了稳。
“怎么了?”晏嘉禾莞尔笑了,走到他面前,“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不说话了?”
室内灯光明耀,照下来纤毫毕现,彼此只有一步之隔,近得池间能嗅到她身上薄荷味的水气。
池间鼻子一酸,没有抬头,低低说道:“我想问问你,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晏嘉禾笑了,“你就问这个?还能怎么想,你好看。”
谎言,无数的谎言,公然的谎言。
池间没有哪一刻这样明晰,她远比自己复杂得多,她虚伪不到绝境不会坦诚,些微薄情又鲜少愧疚,她有污浊的手段,最后却还留有底线。
他知道那条底线。
池间想起曾撞见徐德才向她求情走工程内定,又问道:“嘉禾,这么多年,求过你的人很多,你也不是每一个都答应了。去年下雪的那一天,你为什么答应了我呢?”
晏嘉禾心下一顿,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便上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想看清他的表情。
不料却被他伸手扣住了,这是从来没有的反应,过去他要么僵着不动,要么坦然自若,可是这一次,池间握住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眉眼上。
池间在她的手背上虚虚抓着,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在自己的骨与皮间用力,指骨弯折处泛出白,徒然自损,却没伤她分毫。
池间带着她的手,一一划过自己的眉心,接着是鼻梁,白皙细腻的皮肤微凉,起伏的线条富有韵律的美感,他划过一遍又一遍,问道:“嘉禾,为什么,是因为这张脸吗?”
是因为我可以让你想起他吗?在我所有的作用之中,你最看重这一条吗?
“没有为什么。”晏嘉禾抽回手,描摹他的五官会让她想起晏嘉乔,这种感觉并不愉快。“我有钱有势,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池间淡淡笑了,“既然这样,我是你的,那你为什么不和我做呢?”
他从未这样大胆直白,连往日的羞涩腼腆都不见了。
晏嘉禾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不再让他,冷硬了起来,“我说了,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做就不做。”
池间笑容不变,“这么说来,你是没有底线的吗?”
“当然。”晏嘉禾蹙了蹙眉,压下心里几许慌乱,“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的道德水平一向很低。”
池间笑着点了点头,现在他明白了一切,愈发看透她的谎言,再无迷茫,“那我也没有底线了。”
我曾经以为我会跪死在那个雪夜,我的尊严和自由统统葬送,前半生和后半生开始割裂,后来我庆幸我没有。
我仍旧小心翼翼地护着这些,做我的底线,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其实,也不是不能给任何人的。
嘉禾,原来这些赠给你,是我命中早已注定的归途。
从今往后,只要你能快乐,你想把我当做谁,我都接受,因为我无法看着你,孤身走向歧路。
第38章 带出国
在这个圈子里,最重要的就是机变。世情随事迁,必须在千头万绪中抓住关键的那一点。
沈天为先去拉拢,后试图杀人,现在看了池间的亲子鉴定单后又调整了计划,他的布局一直在变化,他也享受这种变化。
这既让他觉得富于挑战,又觉得万变不会脱离他的掌控,他的淡漠来源于游刃有余。
池间自然也是在变化。
他先时对妈妈说过,底线只会退一点。可是这誓言无力抵挡圈子里的阴私污浊,在命运与爱意面前一退再退,最终溃不成军。
开始是沉默包庇,接着以血促成阴谋,后来打算亲身抵罪,到现在,他连自己在内,背叛了所有能背叛的,彻底活成了另一幅模样。
池间已经很久没有想过清白干净这回事了,他起初在晏嘉禾面前誓死捍卫的,已经统统都还给了她。
如果妈妈还在,一定对他很失望。
可是他还抱有希望,不是对自己,而是对晏嘉禾。他心甘情愿放弃了自己,但是还没有放弃她。
原本池间以为她是一个人离开,他愿意牺牲自己送她到大洋彼岸重新做个普通人,希望她在那里能遇见合适的人,平安喜乐度过余生。
但这个人,绝不应该是晏嘉乔。
池间早已经察觉了晏嘉禾本质的愿望,这也是她可以被爱的前提,她其实和池间一样,都希望得到干净安稳的人生,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如果说张巷执着不变,池间稍加变通,那么晏嘉禾就是变通得太过了。
她藉由晏嘉乔来实现这个愿望,是完全错误的办法。因为即便她能顺利地带走晏嘉乔,她也是没有办法和他度过一生的。
池间已经预见了前路,自己身为替身,晏嘉禾都无法下手,那么对着晏嘉乔本人,她在情|事上其实更是无能为力。
她的全部筹谋都在于把晏嘉乔带到国外,再向后的事情,她看起来是顺其自然,其实是不敢去面对的。
等她到了国外,发现到底做不到时,她也会发现自己一生追寻,都是虚无缥缈,徒劳一场,她是无法承受的。
池间想到这里,深感悲戚荒凉。
他以此身承她渡她,为她永怀希望,即便她给自己布了死局,他也绝无可能先行放弃。
他原本打算留在国内,若是侥幸没有死刑,就等出狱再去找她,但是这样看来,他也必须要改变计划,他要想办法让集团无罪脱身,然后和晏嘉禾一起走。
沈天为和池间都做出了调整,晏嘉禾也不例外。
晏嘉禾现在正在开车去往康茂园的路上。
昨夜池间的态度让她感到不安,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白石集团收购案的出现,让她的前路于黑暗中显现模糊的光亮,这次出国签署草拟,更让她切实地抓在手中。
既然如此,她更要当机立断,恐怕迟则生变。
趁着一个红灯的机会,晏嘉禾连上蓝牙耳机,给傅连庭打了个电话。
“庭哥。”晏嘉禾淡淡说道:“我过几周就要走了。”
傅连庭正在自己的公司,还未反应过来,“你去哪儿?”
“去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再回来了。”晏嘉禾微微笑道:“我们几个打小一起长大,你说是我的哥哥也不为过。可惜你的婚礼,我要缺席了。”
傅连庭沉默良久,从牙根里挤出一句话,“你从来不说那些没有用的。”
晏嘉禾笑了,“现在不说,以后傅少想听也没机会了。”
“你怎么这么急?”傅连庭不解,“我和文怡都还离不开你。”
“正好有机会。”晏嘉禾沉吟一瞬,不愿多谈,“你们的事我都已经规划好了。”
“我应该怎么办?”傅连庭急忙问道。
晏嘉禾注视着车流,眸中冷意一闪而过,“我这次走,是带小乔的。时间长了,唐静一定要找,我想请傅家的力量拦住她和晏青山。”
“晏家的实力不能和你们傅家相比,又寻子心切,必然会转投沈家。这样晏家替沈系补上了前不久周家倒台的空缺,政坛的势力又恢复平衡,当政也可以放心。”
“这样一来,我给你们傅家办的事就都结束了,剩下的就看你们了。如果傅家成功了,燕京再不会有晏家和沈家。至于文怡,她在边境保证安全,日后必然会高升。”
在燕京这些波云诡谲的万千丝线中,属于她的那一根终于织完剪断,干净利落,再无牵连。
傅连庭闭目片刻,她比他出色太多,既然已经决定了,他是改变不了的,只是问道:“那你和文怡说过了吗?”
“没有。”晏嘉禾说道:“她远在云密,就让她安心工作吧,我走后她必然会收到消息的。”
就像程文怡当初和她告别时的艰难,她其实,也不愿面对。
傅连庭离别的惆怅消散了,心里转而嫉恨起来。她又是这样,又是无视别人的感情,他为程文怡感到愤怒,“她把你当做最重要的人,你要走了,都不告诉她一下吗?等她知道的时候,她想要再联系你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你从不考虑吗?”
他的话很奇怪,但是晏嘉禾马上要到康茂园了,无暇细想,“好吧,那麻烦你替我转告她。”
傅连庭心火更盛,径直挂断了电话。
晏嘉禾没有多想,随着大选的临近,傅连庭身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脾气比以往愈加急躁了。
晏嘉禾到了康茂园,去见了唐静。
她早已收到消息,晏青山到外省视察工作,晏嘉乔也和朋友出去玩了,家里只有唐静一个主人。
唐静对继女的来意毫无察觉,还很高兴。
要帮佣加几道菜后,她坐在客厅里,摸了摸晏嘉禾的头发,笑道:“有点长长了,最近很流行那种有点碎发的丸子头,应该很适合小禾。”
晏嘉禾配合着笑了笑,和她聊了一些好玩的事,一直等到吃过了午饭,晏嘉禾才慢慢挑明了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