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东升哑然,半响才淡淡一笑。
不远处的林荫树下,出来寻女儿的周瑾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方向,风吹拂着她裙摆,她一动不动。
时宝龙的公祭如期举行,场面轰动,时家组建百人送葬队,百万花费一连数周占据新闻版面,到场的要人囊括了政商各介,外界的目光大多集中在送葬的亲人之中。
据悉时宝龙膝下除一子外还有一女,关于此女的身世众说纷纭,有说是私生女,也有说是养女,但几乎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只知道时宝龙对这女孩极尽宠爱,在她十三四岁容貌开始定型之后就不带她出来露面。
这次也是同理。
蹲守在时宝龙公祭葬礼门口外的记者媒体并没有捕捉到一点八卦,因为乔宛合没有出席。她跟时家其他亲戚一起,隐在送葬的队伍中送时宝龙的金丝楠木棺到崂山安葬。而排头捧照片的除了儿子时东升,就是时宝龙的贴身看护周瑾。
这也是周瑾第一次以时家人的身份送时宝龙最后一程,让外界对时家的过往八卦重新起底,几十年的恩恩怨怨也在一代枭雄故去后落下帷幕,只有一些硝烟残留。
八卦小报以及一些自媒体花了几期版面整理了时家虬结的关系网,以及幕后女人周瑾的传奇,文笔细腻,文风浮夸,颇有九十年代香江艳闻的风格,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上海寡妇如何用手段笼络住时家上下,带着女儿住进豪宅,从而实现了阶级跃升。
事实似乎确实是这样。在时宝龙故去后爆出的遗产目录中,他生前长居的豪宅归周瑾所有,还有若干珠宝、店铺以及不动产。记者分析了华影及旗下一些分公司的年报,时宝龙在某次大病之后曾以1美元的价格将华影10%的股份转让给周瑾,使她顺利成为公司第五大股东,不得不说,除了名份,时宝龙能给她的都给了。
所有人都在等时东升如何应对,作为儿子,又是独子,哪能忍受一个外人分自己家的遗产,结果事情安静地超乎外界预期。
而时东升的平静也超出乔宛合的预期,在时宝龙公祭结束的一个礼拜之后,时东升略微调整了下情绪就以新面貌出现在公司招商会议上,他对时宝龙的遗产分配全盘接受,并无异议。
第38章
乔宛合很担心时东升, 时常联系孙秘书联系时东升的近况,她好像是在一夜之间有了长大的自觉。
要说时东升可怜也是可怜,时家主支人丁凋敝, 周瑾对他也是客气大于关心,真正在乎他的竟然只有这一个女孩。
后来有一天孙秘书忽然发微信给她, 说时总两天没来公司,找他都不见,打他电话也不接,让小乔有空去家里看看他。
说到家,乔宛合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上次时东升带她去过的公寓。
她跟老师请了假,打的去了时东升位于市中心的公寓楼, 虽然她没有门禁卡,但是幸好保安认得她,给她刷了卡。剩下的事情就好办的多, 她记得公寓的密码,一推开门,从鞋柜上层摸到自己的拖鞋换好,走过玄关, 见到的情形又跟她设想的不一样,客厅陈设并不乱,家具、物品的摆放带着时东升式的井井有条,各归其位。
她一路叫着东升哥,摸到了主卧。一拧开房间门,时东升也刚好从床里抬起头, 见是她来,一手撑着胳膊欠身坐起, 声音略哑:“你怎么来了?”
今天的时东升穿着件白t,乱蓬蓬的短发,面容俊秀,有点瘦了,看着像高中生,没有她以为的惨兮兮——她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落魄的样子。
乔宛合讲:“孙姐姐说你好几天没去公司,我以为你病了,就过来看看你。东升哥,你还好吧?”
时东升扒拉了下头发:“没事,一点小感冒,很快就好了。”
乔宛合“哦”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时东升错觉,感觉她好失望啊……
“饿不饿,冰箱有吃的,要吃自己去拿。”
“东升哥,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吃的。”乔宛合一脸跃跃欲试地看着他,这个场景乔宛合想象过无数次,幻想自己总能帮他些什么。
第一次被一个自己一直照顾的人这么看着,时东升既有些好笑,又觉得感动,说:“你给我烧点水吧,我渴了。”
乔宛合把东西端上桌的时候,除了一杯水,还有一碗青菜肉丝面,葱花青翠欲滴,上面还卧着一只荷包蛋。时东升不由眼前一亮,竟然还感觉有点饿了:“这是你做的?”
乔宛合趴在餐桌上,下巴垫在手背,悠悠道:“我呢,小时候过家家,演的可都是妈妈~”
时东升被她这句话逗笑了。
味道其实挺不赖的。
时东升胃口大开,吃掉不少,感慨道:“跟你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厨艺这么好。”
乔宛合手托腮,这才想起来解释:“啊,这不是我做的,我点的外卖。”
时东升也愣了一下,问她:“你不是说你过家家都演妈妈吗?”
“对啊,怎么了?”
时东升哭笑不得:“所以你演妈妈都干些什么?”
乔宛合想了想,如数家珍般道:“上班、逛街、做饭,然后逼小孩练钢琴。”
时东升正吸了口面要往下咽,被那句逼小孩练钢琴呛得直咳。他搁下筷子:“谁跟你说妈妈都干这些?”
“就是这样的嘛,我妈妈就是这样的啊。小的时候,别人都在玩,我在弹钢琴,上学的时候,别的小孩跟着大人去旅游,我在弹钢琴。妈妈就是要逼小孩弹钢琴的。”
想起她小时候每逢钢琴课的鬼哭狼嚎,时东升边笑边点头:“是,你说的也有道理。”
在那之后,乔宛合好像照顾了人照顾上瘾,隔三差五都会弯过来一趟。公寓里关于她的零零碎碎也多了起来,发圈、洗脸带、护肤品、隐形眼镜盒。有天时东升从公司回来拿文件,发现家里多了一只瑜伽垫,玄关擂了好几只快递。
他的公寓都是所谓酒店式管理,也不知道她怎么让人送上来的。
之后有天赵家欣来宁城办出国的证照,就在附近,听说时东升病了顺路过来看他。
两人说会儿闲话,正打算送她下楼,乔宛合刚好拎着两只购物袋推门进来,兴高采烈道:“登登登,今天晚上我要吃三文鱼刺身~”
两个女孩在门口打了个照面。赵家欣表情已经不能用惊讶形容。
乔宛合收住表情,也有些尴尬,赵家欣看了她一眼,没吭声,搞不懂眼下这是个什么情况——虽然当初在广东老宅隐隐约约感觉两人不对劲,但是发展到这种地步也有点出乎她意料。
乔宛合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赵家欣,她以为时东升这套房子只有她知道,一点小女生的独占欲。
乔宛合一声不吭,低头看了看赵家欣脚上自己的拖鞋。扭头打开鞋柜,她的拖鞋果然不在了。
时东升从卧室换好衣服出来,看见她一挑眉:“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语气很正常,却意外让乔宛合有些不舒服,她应了声:“今天排练早。”走进客厅,开放的岛台上放了一只她常用的马克杯,那种难受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时东升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袋子里东西要给你放冰箱吗?”
乔宛合没理他,回自己房间,砰一下就把门关上了。远远地听到赵家欣问:“小乔妹妹怎么了?”
“不用管她,发小孩子脾气。”时东升嘴上这么说,目光还是不放心地追了过去。
随后传来一阵关门声,他送赵家欣下楼。
赵家欣总觉得这世上好像有两个时东升,面对乔宛合是一个,面对除乔宛合外的所有人是另外一个。面对乔宛合的时东升明显温和了很多,也更有人情味。
两人从电梯出来,赵家欣没开车来,时东升送她到小区门口。时东升本来打算让司机送她,被赵家欣婉拒了,她心里其实更想让他送她,但是看到乔宛合出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答案。
遗憾吗,多少有点吧。如果不是因为这点遗憾,赵家欣也不会听说他病了特意大老远过来看他。
如果不是因为这点遗憾,赵家欣也不会问出萦绕在心底多年的问题。
“如果我们从小也一块儿长大,你能对小乔妹妹这样对我吗?”
时东升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也决定实话实说。
“那不能一样,”时东升有点想要叹气了,“找不出第二个她这样的。”
她婴幼儿时期就是高需求宝宝,离开大人三分钟就不能活的那种;再大一点去幼儿园,没送出去两分钟老师就要打电话让阿姨来接人;等到了青春期好不容易独立一些,然后家里大人又要开始操心她的学习,再接下来就是高考,她那口语啊,时东升这辈子都没为什么事这么愁过。
赵家欣想了想,也笑了:“如果我是她,我可能很快就受不了了。”
时东升愣了一下。是啊,如果换个人,如果乔宛合不是乔宛合,可能早就受不了时东升的强势。时家上下,包括周瑾自己都觉得是乔宛合受了时东升的照顾,赵家欣的话却让时东升忽然意识到,因为有乔宛合的“配合”才造就了今天的时东升。
时东升点头:“你说的没错。”
他从外面回来,房间里静悄悄的。以往这个时候乔宛合总会在家里制造点声音,今天安静地有些反常了。
最后他推开乔宛合卧室的门,乔宛合连衣服都没换,把自己缩在被子里。时东升走过去坐她床边,拍了拍她背:“不冷啊,空调都不开?”乔宛合动了一下,把他的手甩开。
“又怎么了?”时东升有些好笑。
乔宛合不吭声。
时东升说:“好了,不闹了,谁说晚上吃刺身的?”
乔宛合脸埋在被子里,闷声道:“我不吃,我要把自己饿死。”
时东升笑了:“那估计有点难度。”
乔宛合生气,两腿乱蹬,把身下的被子扯得一团乱。时东升说:“你今天这脾气发得没有水平了啊,有失你正常水准。说说看,谁又招你了?”
乔宛合露出小半张脸来,黑色的头发汗黏在脸上,显得一张小脸又素又白。
语气委屈:“她穿了我的拖鞋。”
时东升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拖鞋?”
乔宛合就有点生气:“她,她她!进来穿的是我的拖鞋!”
时东升恍然,说:“她自己拿了鞋穿的,我看她都换好了,我总不能叫人家脱下来吧。”
乔宛合把小题大做发挥到了极致:“为什么不能,这是我的拖鞋。家里都有我的鞋子,明明鞋柜里有这么多鞋她为什么要穿我的?”
“好好好,她穿过就不要了,我再给你买一双。”
乔宛合气鼓鼓地盯着他,盯着盯着,嘴巴一咧,竟然哭了,眼泪夺眶而出,都不需要任何铺垫。
时东升恨不得举双手自证清白:“大小姐,讲点道理好不好啊?一双拖鞋诶!”
乔宛合泣不成声,仿佛天都要塌了:“我为什么要讲道理。这本来就是我的拖鞋,就是我一个人的,随便来一个人都可以穿,那我算什么啊?”
什么时候女孩哭得少了,而她的眼泪却一天比一天难搞。
时东升都想叹气了:“你的拖鞋一辈子也不能只给你一个人穿吧。”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很轻,很奇异,说的乔宛合怔怔地,只是含泪大睁着眼看他,时东升用掌心替她抹掉眼泪,接着说:“我是你的谁呢,你住在这里,那以后呢,你结婚了,嫁人了,总不能再经常过来,你的拖鞋我给你放着,还是收起来?”
乔宛合这段时间显然很习惯接受他的照顾,跟他一起生活,根本无法接受变化降临,她立时三刻摇头:“不,我不结婚的。”
时东升仿佛很懂她,淡淡一笑:“现在都说不准。”
乔宛合摔抱枕,大声道:“我说了不结婚就不结婚,你怎么这么讨厌。”
时东升看着她,低声询问:“那我呢,我结婚了,家里有别的女人住进来,我该怎么跟她解释?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在家里的拖鞋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给你留着。”
乔宛合愣了一下,她好像从来没想过时东升也会结婚。时东升对自己的喜欢乔宛合当然清楚,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时东升也会结婚。有他在的生活给了乔宛合一种惰性,连设想一下她都觉得难以忍受。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结婚,这样不好吗?”她该听听自己的话究竟有多过份。
时东升目光深沉,用手指拨开黏在她脸上的碎发,声音仍旧是低低的。他并不想这样吓她,但是不推她一下她仿佛能永远赖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自己。
时东升低头去找她的眼睛,她低垂着眼,有点呆呆的,雪白的皮肤,翘翘的红唇,一副委屈难过样,像在思索他刚刚的那些话。
“是,这样很好,但是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你也不会一直就待在这里,别说我了,周瑾都不会答应的。”时东升第一次用商量的语气跟她沟通,却像在她心里施下了一个小小的魔咒。
“为什么不答应啊……我就待在这里,我只要一个很小的地方就可以了……”她有些失落地自言自语。
“现在可以,那以后呢。现在都知道你是小乔,那以后呢,以后怎么跟别人说起你,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你又不喜欢我,我们这样子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