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落无悔都是自己擦的。
从小到十四岁，没变过。
不过他小时见过下人的孩子洗发，那些小孩总是会被父母追着擦头发，落无悔出声：“你要帮我擦干头发？”
林三七双手拢起他垂到腰间的长发，用手指梳了一下，“对啊，你这头发真好看，比我的柔软多了。”
外面的日光被乌云遮盖住，房间里点了几盏烛火。
这番话没有违背良心，垂落在她指间的长发是自然的黑色，在烛火下泛着光泽，发尾也没有一丝枯黄分叉。
落无悔侧了侧身，指尖绕过她也垂下来的青丝，眼帘子眨动，音色低缓：“可我更喜欢你的头发。”
林三七听得高兴，继续擦。
待发丝擦到半干，落无悔握住了她的手，抽掉自己的墨发，“你不是说算命算出来我们有夫妻情缘么？”
这事儿林三七没忘，“嗯。”
落无悔唇角微扬，声音放得很轻：“你跟我回鬼界可好？”
回鬼界么？林三七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可以呀，我们上次去鬼界，我都没好好地看过呢。”
世上的人皆对鬼界敬而远之，一是对死的忌讳，二是觉得晦气，常人进了鬼界就很难出得去的了。
少年还绕着她的青丝不放。
“若是要你以后都待在鬼界呢？”他衣襟有些散开，烛光倾泻而入，锁骨处落下一片清影，“不能再离开鬼界，你也愿意？”
林三七作思考状，随后认真地问：“鬼界有枇杷么？鬼界有漂亮的衣服么，鬼界有好吃的么？”
落无悔睨着她：“都有。”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林三七盘腿坐着，“没有的话，我就不能待在鬼界，有枇杷、漂亮衣服、好吃的也不行。”
属于她的青丝骤然从落无悔的手指滑开，似灵活且向往河流的鱼儿，一旦跃入水里便会消失得渺无踪影。
他笑容倏地止住，“是什么？”
林三七眨了下眼：“是你。”
普普通通的一个“你”字轻掷而下，却能使水面掀起惊涛骇浪，自此涟漪、波澜不断，久久不息。
窗外的雨下得“噼啪”响，敲过窗扉，她声音不是很大，却也不小、咬字清晰，能让坐在身边的人听得到。
落无悔看了林三七半会儿才笑着道：“这可是你说的。”
他们相对而坐，他的表情变化，她能看得一清二楚，同样的，落无悔也可以，“那你想什么时候跟我回鬼界。”
林三七不迟疑：“随时都能。”
雨从窗外洒了进来，她伸手过去关小点儿，语气没起伏：“今天早上我问了问沈大哥一些关于血契的事，他说……”
光影昏沉，落无悔瞳眸转动。
“他说了什么。”
第92章 沉沦（四）
房间外大雨起起落落, 不留情地砸到青石板道上，汇成一道一道水流，冲刷过种着海棠花树的地面。
落无悔脸上笼着一层薄烛光, 长翘的睫毛遮下, 一双漆黑看似温润的眼眸透过没关严实的门缝看出去。
海棠花花瓣萧瑟地落了一地。
林三七见他想看外面, 又推开了些窗，大小刚好, 只有少许的雨水顺着风斜洒过来, 落到窗台。
她哼了几声，说：“沈大哥说血契并不用互相喜欢才能立的，还有，血契可能会有反噬，它有什么反噬？”
沈轻风对这一方面也知之甚少。
所以他并不太清楚血契的反噬。
落无悔忽拿出一串小骷髅头链子, “确实会有反噬，催动它，你便能立刻出现在我面前, 但只要不催动它就没事。”
血契居然还有这个用处，林三七愣了一下, 突然眼睛睁大：“那今天早上你催动了血契？为什么？”
他慢慢道：“想试一下。”
林三七马上问：“那反噬呢？”
落无悔盯着她良久，眉眼渐渐弯了起来，“没有反噬, 只要与我立下血契的人也喜欢我, 那么就不会有反噬。”
话到中途, 停顿了半秒, “若与我立下血契的人不喜欢我, 血契才会有反噬, 反噬严重时能将我魂魄打散。”
林三七低喃：“将魂魄打散？”
落无悔没错过她的表情, 笑道：“可今天早上，我并没有遭到血契反噬，说明你上次说的话是真的，你……喜欢我。”
听到后面这句话，林三七又想起了旭林派门主跟自己说过的话——面对自己喜欢的人，眼神会不一样的。
不一样？
有哪里不一样？看谁不都是直接用一双眼睛看，难道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含情脉脉？眼里传情？
很好，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自己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落无悔的确有那么一点儿心思在。
整天看着他的脸没半点意动都不能称之为正常女性，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好的事物谁都喜欢，皮囊也是如此。
而林三七很正常。
尽管刚开始攻略的时候，她总是怕一不留神、行差踏错地，脑袋便没了，但是相处下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找对技巧就好。
再者，他还救过她几次，虽然也不知道当时的他出自什么心思。
疯批反派嘛，思维逻辑要是跟正常人一样也就不会被那些追到原著结局的读者冠上“疯批”二字了。
林三七朝落无悔坐近了一些，打量着，半信半疑地再问一遍：“你真没有受到一点儿的血契反噬？”
他径自地笑了笑：“没有。”
这时她才看见落无悔拿在手里转动的小骷髅头链子，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这是什么，一条链子？”
林三七手腕的皮肤一凉。小骷髅头链子被一双手灵活地系了上去，他低着眉，“这也是我做的链子。”
她抬手抚过它：“也送给我？”
对林三七这种之前生活在现代的人来说，别说见过小骷髅头链子，还吃过小骷髅头形状的糖果呢，并不怕。
这一条小骷髅头链子触感顺滑，跟骨簪差不多，十分逼真，称得上精雕细琢，跟那些真实的骷髅头没区别。
要说真有区别的话，她觉得也就只在大小方面有区别了。
落无悔系好小骷髅头链子便松开了林三七的手腕，“你送了两份礼物给我，我回你两份，上次是骨簪，这次是这个。”
还真是有来有往，她也喜欢这条链子，晃了晃腕，上面的小骷髅头齐动，相互碰撞，“哐当”地响着。
*
夜深人静，月色洒落庭院。
雨过后，南宫府下人还没来得及打扫院子，地面上满是被打得七零八碎的花瓣，一名蓝衣青年负手而立。
他望着一株海棠花树久久失神，记忆深处的那一个人又出来了：
少女身形灵巧地一晃，足尖掠过泥土，纤手多了一株海棠花，笑眯眯地看过来，“少衍，这里的海棠花开得真好。”
回忆画面被仿佛风吹散了。
旭林派门主将一株半掩进泥里的海棠花捡起来，轻声地道：“顾子念，你还当真让我念了你一辈子。”
苍白的手指折断了海棠花枝骨。
“顾子念，你好狠的心。”
他抬起狭长的凤眸，目露一丝复杂感情，却迟迟舍不得扔掉被折断了枝骨的海棠花，唇瓣轻阖，吐出后半句，“竟然一死了之。”
从后厨回来的林三七路过这所院子，与旭林派门主的目光相交，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情感变化，“门主？”
如果旭林派门主没看到她，也许林三七就当没看见直接回去了。
可他看到她了，林三七好歹得喊一声，也顺便关心几句：“门主，您不休息？这都三更天了。”
旭林派门主直勾勾地看着林三七，似乎在透过她能看到谁一样，但表情没变化，“睡不着便出来走走，你呢。”
林三七是饿到睡不着才去后厨找吃的，也没叫醒落无悔。
“去后厨吃点儿东西。”
落地宫灯拉长了旭林派门主的身影，落到凋零颓败的花瓣上，他细语道：“原来如此，那你回去吧。”
她暂时没挪动脚，指了指旭林派门主拿着的海棠花，灵动的眼一眨一眨，“门主，你也喜欢海棠花？”
他脸色平淡得很，点头：“我喜欢的人，她喜欢海棠花。”
沈轻风好像都不知道这件事，林三七来了兴趣：“门主有喜欢的人？那门主多年不娶，也是因为那个女子？”
旭林派门主语气似带了几分无奈：“你啊你，什么都想知道，没错，我多年不娶也有这个原因。”
林三七听得津津有味。
她上前几步，趴到院门的矮墙上，双手交叠，下巴搁过去，八卦地抬眼看着他，问：“然后呢？”
旭林派门主看了一眼海棠花，似乎已经放下往事，说出来也无所谓了：“她？她很早便死了。”
林三七：……
说到别人的伤心事了。
正当林三七疯狂地转动脑子、想岔开话题时，旭林派门主恍若知道她所想，“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放下了。”
她“嗯”了声，并没有问他对方叫什么名字，八卦也不能八卦过头，得适可而止，“那我先回去了，门主您早些歇息。”
旭林派门主说好。
林三七一转身便顿住了。
不远处长身鹤立着一个人，月色清清冷冷地照在他脸上，面部轮廓显得更加柔和了，抱着臂，侧身倚着墙面。
影子颀长，却被有弯角弧度的墙面活生生地折成两段。
落无悔的目光就这么似远非远地落到林三七身上，玉面隐含笑意，再一看又好像没表情，似诡异的扯线木偶。
而扯线木偶的一颦一笑都是被人牵动的，还是一截没感情的木头。
林三七还在院子门口，她能看见落无悔，旭林派门主一抬头也能看到，疑惑地唤：“落公子？”
挂在林三七腰间的锁魂袋疯狂地晃动着，像是想出来，她碍于旭林派门主还在，只得又暗暗拍了拍锁魂袋。
还真有用。
里面的鬼婴安分了。
旭林派也是名门正派之一，谁知道眼里能不能容得下沙子，他们最是痛恨妖邪之物，鬼婴也在其中。
保险起见还是得小心点儿好，林三七不动声色地用袖子遮了遮锁魂袋，朝落无悔走去，“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看了眼她：“发现你不在。”
“——便出来看看。”少年眼底闪过一丝笑，却带着一股寒意，稍纵即逝，叫人捕捉不到。
旭林派门主忽道：“落公子我有话想跟你说。”
第93章 沉沦（五）
旭林派门主又道：“不知三七可否回避一下, 不会很久的。”
夜雾弥漫着，落无悔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细白指尖碾过墙面的碎屑, 越过林三七过去, “可以。”
旭林派门主有话要对落无悔说？她微怔愣在原地, 他们也才见面几次，会有什么话需要单独说？
总有种不良的预感怎么破？
林三七还是走远儿等落无悔了。
既然旭林派门主都这么说了, 她也不能死皮赖脸地留下听他们说话, 尽管是很好奇他们之间会聊的内容。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两人的气质完全不一样，旭林派门主只要不走路，气质独成一派，确有大门派门主之风。
而落无悔呢。
林三七隔着一段距离细细地看他, 其实有些温柔气质的，总是含笑轻语，一副少年世家公子模样。
但她知道是假象, 也知道他这幅看似良善、漂亮的皮囊下掩藏着的真实性子。
血腥、无情等。
可她慢慢地，像是都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环境足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毕竟没人教过落无悔什么是有情。
想教他的落家家主和落夫人又在他未满十岁前被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杀害了。
而落无悔当时则被那些门主抓回去关起来，无非是觊觎着他身上的气息和其他东西，等到十四岁时, 他们再把他杀了。
林三七想着想着, 有些生气。
可自己是以什么身份生气的？
旁观者的身份？
还是……别的身份呢, 我去, 记得网上的一句话：当你开始心疼一名男生或替他打抱不平时, 你可能就栽了。
不过林三七想也是, 自己不可能什么都不付出便能成功地攻略掉一个人, 她既要落无悔的喜欢，那也得付出些什么吧。
她忍不住又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旭林派门主似无心地望过林三七那边，见她正看着落无悔，他嘴角牵动，说：“三七现在在看你。”
“我觉得她好像喜欢你。”
落无悔似是有点儿意外地斜斜看了他一眼，却不知想起了何事，无声地笑了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指尖微动，一抹杀意凝成红莲花瓣，但不知为何，又将杀意缓慢地压了下去，红莲花瓣随着主人的想法改变而消失。
旭林派门主这才细细道来。
*
林三七站累了，蹲下来，捡一根树枝在地上乱写字，心不禁念叨着旭林派门主也是个说话不算话的。
分明说过不会很久的，这都不知道说了多久，连她的腿也站麻了，就算是谈情说爱也该谈完了吧。
忽然，一道黑影笼罩过来。
挡住了她写的几个字：落无悔。
林三七头也没抬，像一只又累又困的猫儿，扔掉树枝，抬起手，“你拉我起来，我腿麻了，当然，你要是能背我回去就更好了。”
一抹红色衣摆曳地，肩宽腰窄的背映入她眼帘，“好，背你。”
后面那句话纯属打趣儿，落无悔还当真了，不过林三七思索几秒，依旧趴了上去，她确实腿麻。
南宫府晚上时不时会有下人巡逻，除此之外，三更半夜的，很少能见到人，她也就不在意这些了。
弦月高挂，交叠的身影投落。
少女双手环住少年的脖颈，下巴轻放到他左肩，双腿架在他腰间，自然地下垂着，鞋子随着走动不受控制地晃动着。
而她的裙摆堆滞在他的手腕间。
南宫府很大，一路走回去也得花不少时间，夜晚的风景比白天还要美上三分，一盏又一盏的宫灯齐亮着。
摆放在廊道两侧的花盆沁着淡淡香味，人在夜间的嗅觉兴许会灵敏不少，林三七鼻尖萦绕着的全是花香。
她趴得很舒服，昏昏欲睡。
落无悔轻松地背着林三七往回走，过了一条廊道便是小石道，地面略凹凸不平，却还是走得很稳。
他眼皮微微垂下，看着镶嵌在小石道上、形状不一的小石头，语气不辨情绪地道：“旭林派门主告诉我你以前很喜欢沈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