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是如昨日所言,去找援兵。
他离开京师前,都御史大人曾说,南京三法司虽不可轻信,但肖御史却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他若是到了用人之际,可带着都御史大人的信去找南京都察院的肖御史。肖御史自然能从都察院挑出些可信又精干的人给他用。
其实他对南京各衙门都不是十分的放心,可是眼下无人可用,他便暂且按都御史大人的意思用用这些人。
如今已经借到了人,他明日便可将这些人部署到琼楼周围,让他们日夜轮番观察琼楼的动静,待锁定异常之处后,再大张旗鼓地搜查。
这并非上佳之策,但琼楼与南京衙门关系匪浅,小打小闹伤不了他们,动静大了又恐南京衙门出面阻挠,若是被抓到错处,还会给肖御史惹麻烦。
所以只好姑且一试。
他经过大堂的时候,伙计叫住了他,一脸赔笑地塞给他一张折好的字条。
“沈爷,今日一早斜对面驿馆的柳爷又来找您了,让小的把这字条给您,”他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讨好,“小的早上跟您错过了,只好到现在才给您。”
“无妨,”沈延点点头,展开字条一看,上面只一个字――琼。
柳青又去琼楼了?
平心而论,柳青这人虽然有时冲动些,却到底是个聪明能干的。
他一大早又跑到琼楼去,应当是有其目的在。她难道是想到了琼楼运人进出的办法?
第39章
若真是如此, 这一日都快过去了,柳青应该已经来找过他了。
“他后来又来过吗?” 沈延问那伙计。
那伙计说没有,其他在大堂的伙计也说后来没见过柳青。
那或许要再等一会吧。
沈延将字条收好,出了大堂。
他才刚跨进院子, 便见一只又黑又大的乌鸦朝他飞过来。
那乌鸦似乎有些慌乱, 原本是冲着他的肩头来, 可一只爪子没抓稳, 半边鸟身子差点滑下去。
它刚一立稳了身子, 就对着他哇哇地连叫了好半晌。
沈延一见这乌鸦, 心里就是一沉。
于他而言,这些通体乌黑的鸟全都是一个样,分不出哪只是哪只。但会专门来找他的,恐怕只有柳青养的那只了。
他人不在, 鸟却来了, 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主人呢?” 他见过柳青对这乌鸦说话, 此时便也试一试。
来福哇哇叫了几声,在空中猛地扑扇了一阵,又忽然飞到院子里的石凳后,探出一个头来朝他看,而后又哇哇地几声,飞了回来, 在沈延的头顶上盘旋了好一阵, 才又落回他的肩膀上, 哇哇了两声,歪着脑袋看他。
那意思好像是说,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你明白了吗?
沈延平生第一次对一只鸟摇了摇头。
不过看这鸟着急忙慌的样子, 柳青恐怕是出事了。
“他不见了?被人抓了?”
来福哇了一声,似是在应他。
该不会是在探查的时候被琼楼的人抓了?
那他应当真的是抓到了琼楼的要害。
来福没他这么冷静,一边冲他叫,一边在院墙上飞进飞出,显然是催他去琼楼看看。
沈延被他晃得眼晕,干脆不看它,而是找了院子里的石凳坐下来,重新将此事的前后细细地在心里捋了一遍。
越是忧心的时候,他反而越清醒。若柳青真是被抓进了琼楼,此时并不适宜去找他。
柳青本就是在查探之时被抓,他此时再向琼楼要人或是打听他,万一引得那些人牙子更加警觉,说不定会直接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反正那些人本就犯了死罪,再多一条,他们也不在乎。
他又看了看字条上那个琼字,最后的那一收笔,收得都要飞起来了。
这字写得着实是浮躁了。
柳青一定是有了重大的发现,才会如此急迫地跑回去验证。
若是他也能发现琼楼运人进出的要害,便可以带人一举清剿,趁他们毫无防备之时将人控制起来,那才更有可能将柳青平安地救出来。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便即刻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来福不明白他的心意,飞过来扯他的袖子。他挥了半晌也挥不开它。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鸟,都是这么个犟脾气。
沈延叹了口气,抬胳膊示意来福落上去。
他努力地回想,那个人当初是如何安抚她的鸦鸦,并学着她的样子,抬起另一只手僵硬地抚了抚来福滑溜溜的小脑袋。
他这动作与柳青差得太远,来福起初还有些不适应,歪着脑袋瞪他,后来似乎渐渐明白了,这人虽然动作笨拙,摸得它不舒服,但也确是想抚一抚它的头来着。
沈延见来福终于平静了一些,便试着对它说了句:“不要急,你容我好好想想。”
来福眨了眨眼,在他的胳膊上挪了挪爪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懂了,却到底没有再到处乱啄了。
难怪那个人一直对他讲乌鸦是如何的有灵性、如何的聪颖,看来真有几分道理。
他进屋后也顾不得像平时一般更衣洗漱,直接寻了张纸又研了墨,画起来。
来福不如他沉得住气,虽然能忍住不吵他,却还是在他的书案上来来回回地踱步,时不时地探过头来瞧瞧,看他好了没。
沈延拿着他画的琼楼的轮廓看了半晌,总觉得若要造出一个掩人耳目的通道,还缺了些什么。柳青定是猜到了那缺了的部分,才急匆匆地赶过去。
他叭地将笔一搁。
他早该想到的。柳青走之前应当也是如他一般,做过这一番推演,她当时走得匆忙,说不定会留下什么笔迹。他早该直接去她的房间看看的。
他以为他足够冷静,但心里到底还是乱了些。
虽然他并不希望如此,但在他心里,柳青与旁的下属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这次若是能将他救回来,日后要稍微疏远着些。
他带着来福到了柳青的官驿,让伙计帮他打开柳青房门上的锁。
伙计听罢嗤了声,眼皮都没抬就要回绝他,却见一块泛着黄光的铜牌轻轻摆到了他面前。
他睁大眼睛仔细一瞧,瞬间变了脸色:“您是京……”
沈延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柳青的房门。
南京衙门的人若是听说他这个刑部侍郎秘密来了南京,定会有所联想,他今日向外人亮了身份,是实属无奈了。
柳青果然是走得匆忙了,连架子床上的薄衾都没叠,还是刚起床时的样子。
沈延让来福留到院子里,自己关上扇,坐到柳青的书案旁。
他这里倒还真是什么都摆出来了,两个笔筒扣着,笔山在其间躺着,砚台摆在一边……还有几小块碎断的墨条散在一旁。
沈延的目光掠过这些东西,伸手去翻压在一旁的纸,可忽然发现这一堆东西拼到一起倒是与琼楼的外景颇有几分相似。
两个笔筒就像那两座楼,中间的笔山可以当作连廊,砚台有些矮,像是……那间茶楼,那这些碎断的墨条是什么?
他俯下身去,细瞧那几块墨条,才发现柳青将它们密实地排列在笔山的两侧……
原来如此。
不觉间他的嘴角已经高高地扬起。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这人要是赔进去,也是衙门的损失。
……
柳青迷迷糊糊地躺着,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上下被什么东西勒着,难受得很。她想侧个身躺得舒服点,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抻着脖子往各处瞧了瞧,被捆得像个粽子,被放在一块草甸子上。
这屋里除了一扇门之外,就只开了个小窗,暖黄的日光从宽大的门缝和窗纸上透进来,大概能看清这屋里的样子。
靠角落是高高累起的一堆柴火,柴火旁是两张破条凳,靠墙立着扫把、铁锨和一些掉了漆的盆盆罐罐。
她还记得她被打晕之前的事,她此时应当是在打晕她的那户人家里。
看来那小男孩和胖姑娘是一伙的,二人唱双簧就是为了抓她。
可无缘无故的,为何要费这么多心思抓她呢?
难道这家人也做了掳拐人的营生?还是他们和琼楼有关系,发现她窥看琼楼的事,为了灭口才将她擒住?
若是前者,她尚有一丝生机,若是后者,她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模模糊糊地,好像提到她们“抓的那人”。
那不就是她?
她将身子尽量往外蹭了蹭,可还是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她原有些泄气,但忽然见那贴墙立着的扫把动了动……
对呀,这种人家难免有耗子。
她吱吱地叫了几声,那扫把即刻定住,再不动了。
果然是耗子。
她又叫了几声,跟那耗子说她有吃的,让它过来。
片刻后,扫把的阴影里现出两只黑豆子一样的小眼睛。
“你自己都动不了了,怎么给我吃的?”
柳青噗嗤一乐:“那你怎么还出来?”
“我就是警告你,以后少骗耗子!”
柳青忍住笑:“我现在给不了你,但等他们给我送吃的,我可以分给你。”
“等你有了再说吧。” 耗子从扫把后钻出来,甩了这么一句就往墙角的柴堆去了。
“你站住,不然我告诉他们那柴堆后面有耗子洞。”
硕鼠身子一僵,缓缓侧过脸来。
“……有事好商量。”
它一路小跑地到了草甸子前,殷勤地问她:“要不我帮你把绳子咬开?”
“不用。”
光咬开绳子有何用。外面都是人家的人,她不清楚外面的情况,根本逃不出。而且人家这回发现绳子断了,下回只会把她看得更严。
“你就帮我把那门缝拱得大一些就行。”
耗子听话地跑过去拱门。
门缝一开大,耗子心慌,拱完就呲溜钻进了杂物堆里。
“你……别告诉他们耗子洞在哪啊。”
耗子说完,头也不回地钻进柴火堆,不见了踪影。
“娘,” 门缝一开大,外面的人声就清楚多了,“咱们老这么捆着她也不是个事啊。”
胖姑娘的声音。
“那是,养着她还得费粮食。等你哥回来,趁着天黑,也把她装麻袋扔护城河里去。”
第40章
这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听声音就知道这人魁梧得很,也许就是打晕她的那个人。
柳青感觉心沉到了底。
这家人无缘无故地把她掳回来,还要把她淹死,定是和琼楼有关。她们发现她偷看, 还刚好是有人往琼楼里送人的时候, 所以要将她灭口。
若是当时没让来福去跟那辆车就好了, 来福若是看见她被抓到这里, 很快就可以带沈延来救她。
她还在懊悔着, 外面的院门一响。听脚步声, 是有人进了院子。
“哥。” 胖姑娘叫道。
“你回来啦?累了吧?” 这回是那妇人的声音,原本铿锵的声线一下子温柔了许多。
“嗯,娘、妹妹,咱吃饭吧, 饿了。”
听上去是个男人, 也就二三十岁年纪。
“嗯, 你去洗个手,饭就上桌了,” 那妇人笑声亲昵,听声音,院里支起了桌子,碗筷被一样样放到了桌上, “对了, 你今天还得再辛苦一趟, 我抓了个人,你待会趁天黑把她扔护城河里去。”
那男人只是稍一愣:“什么人啊?您怎么还抓人?”
“哎呀, 你天天给琼楼运货, 娘不是怕你出事嘛, 就在你卸货的时候去帮你放风,结果怎么着,让我发现这女的偷看你卸货。嗬,要不是我脑筋转得快,把她引过来抓住,她肯定报官去了!”
妇人说到后来,压低了声音,但口气里是掩不住的自豪。
柳青的心狂跳了两下,也就是说这男人是她早上看到的那个车夫!
男人很平常地“哦”了一声,似乎对把人扔河里的事并不陌生:“诶,您刚说那是个女的?”
“嗯,明明是个女的,偏要假装男的,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有这种事?老的还是小的?”
“……好像跟我差不多大,长得可好看了,” 胖姑娘抢话,听声音她嘴里似乎在嚼什么东西,“比斜对面的刘三娘好看一百倍!”
“……有那么好看?”
“不信你自己去瞧呗,” 胖姑娘还在嚼,“……就在柴房里。”
“要真那么好看,干嘛把她弄死呢,卖给琼楼换点银子多好!”
似乎有双筷子搁到了桌上,脚步声越来越近。
门忽地被人推开,柳青偏着头,见一个高壮的男人走进来。他背着光,看不清容貌,但看轮廓,是一身的短打,绑了腿。
那人见了柳青,似是愣了片刻,转身又急切地走了出去,门都忘了关。
“娘,这人咱们就卖给琼楼。我看见过他们卖姑娘,长得不如她的都能卖个二三十两,那她怎么也得卖四五十两吧!咱们找琼楼要十五两,肯定能要着。”
他声音里带着激动。
“真的假的?” 妇人有些动心,“能拿银子是好,可我看她这眼神……就不像个好摆弄的,别回来出点什么岔子,犯不上……要不,还是扔河里算了?”
那妇人说着,走过来又将柴房的门关死了,柳青又听不清他们讲话了 。
“嗨呀,能出什么岔子……人家琼楼上面是有人护着的,以前不也有人报过官,结果怎么着?再说了,我听说……琼楼里面厉害着呢,那就是头倔驴进去……也给你变成兔子!”
男人几口就把碗里的饭扒拉完,从怀里摸出二钱碎银子,放到胖姑娘面前。
“去找刘三娘换件旧衣裳来,待会让她换上,能卖个好价钱。”
“……还用拿银子换么,我不就有……”
胖姑娘突然意识到,她的衣裳里面那女人可能穿不了。
“这能行么?” 妇人还是有些迟疑,“要不我待会先试试她,万一是个不好弄的,就直接淹死算了。”
柳青心里正打鼓的时候,那妇人推门进来了。
她围着柳青走了一圈,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
“我问你,为什么偷看我儿子?”
柳青原是垂着眼帘,等睁开眼看她的时候,一双眸子里已经满是恐惧。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也不答话,就在那哆嗦个不停。
那妇人等了半天没得到回应,大声吼她:“问你话呢!哑巴了你?”
柳青仍是哆里哆嗦的,被她吼得一激灵,却还是没声音。
那妇人急了,往前一步,伸手就往她胳膊上狠掐了一把:“好你个小蹄子,给我装哑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