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婕压低声量,顿了顿,看向她怀中。
在皇帝的怀中膝上,身形清瘦却又姿仪风流的郎君含糊低语,靠着她又近了一些。
薛玉霄垂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裴郎逐渐安静下来,呢喃说:“……秋雨声烦……”
她忍不住一笑,抚摸着他的发尾,低语:“可未曾下雨。”
裴饮雪朦胧应答:“风过叶响……”
薛玉霄笑意更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听到近侧爱卿的轻咳声才抬首,顿觉唇边的弧度收都收不住,便默默按了按笑僵的唇角,立刻正经地道:“请大人继续说。”
王婕道:“……各郡产量不一,匀下来两万三千石有余,这还不算暂未清算收成的陇西之地。”
薛玉霄心中大定,问:“太原如何?”
崔繁拱手,出言道:“午时加盖凤阁、司徒印,已发太原,调兵屯粮。”
薛玉霄点头,说:“这消息倒不必瞒着,将太原百姓接引到南部,避开要冲之地。”
崔繁道:“是。”
“三司之印,如今大司马乃是空闲悬位,王司徒已故,我母薛司空也有致仕之意,我有心让王大人权凤阁事,领尚书令之职。不知大人肯否?”薛玉霄转头轻问。
王婕面露茫然,好半晌才道:“臣实平庸,不敢……”
薛玉霄摇首,说:“大人在丞相身边处理事务多年,早有辅政之功。母亲一心致仕云游,我不能阻拦,三司空闲,竟无所托。念在我与王郎有义姐弟之缘,大人万勿推辞。”
王婕迟疑良久,这才躬身从命。
薛玉霄其实并不需要一个极为精明的丞相,她只需要一个威望、出身,都足够平稳过渡的老臣辅政。她实际上的宰辅人选乃是张叶君,但张叶君出身寒门,性格刚直,还需历练。
而且要是属意她为相,将犯士族众怒,所以还需缓和着一步步来。
“多谢王大人。”薛玉霄极诚恳道,“待司空隐退闲游,民政百官,便托付于你。”
王婕立即道:“陛下折煞老臣了。为社稷安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薛玉霄点了点头,又跟两人聊了一会儿。天际渐暗,居然真的有夜雨响起。
随着雨声淅沥,薛玉霄命宫侍给王婕、崔繁备好车驾。两人即将告辞时,一个侍奴从帘外道:“陛下,凤君的药熬好了。”
是安胎药。之前裴饮雪害喜吐了,这会儿还要再吃。
侍奴说完,旁边就有宫侍拉他下去,责怪他没有见到陛下会见臣子。薛玉霄却不在意,回道:“端进来。”
雨声渐响,裴饮雪也快要醒转。他头晕地从薛玉霄怀中起身,起身的瞬间两眼发黑,抱着她缓了一会儿,声音沙哑道:“你……奏折……”
薛玉霄按住他的背,说:“起来喝了药。我让厨房备了点吃的,等你醒来用一些。”
……居然真的是凤君。
王婕、崔繁两人呆滞当场,仓促地转过身,视线只望着下方太极宫的地面,向陛下告辞。
薛玉霄点了点头,宫侍便送两位大人出去。
裴饮雪这才迟迟地反应过来旁边有人,他瞬间清醒了,看着薛玉霄那张很淡定的脸,她的神情甚至颇有顺理成章之感。裴饮雪也被吓了一跳,看了看自己刚才躺卧的地方,又扭头看向宫侍送两位老大人离去的背影,哽了哽,说:“……妻主、妻主这样议事,岂不宠我太过。”
薛玉霄倒不觉得:“这有什么,来把药喝了。”
裴饮雪凑过去喝药,借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忽然道:“两位大人心中难免说我孟浪风流,觉得陛下轻佻。”
薛玉霄没回答,继续喂他。裴饮雪思绪万千地喝了第二口,渐渐愣住,舔了舔唇角,说:“好苦。”
“这哪里苦。”薛玉霄道,“我帮你尝尝,嗯……还好。”
裴饮雪幽幽地看着她。
果然几秒,薛玉霄的面色也陡然变化,她原本以为是裴饮雪反射弧太长、刚醒来反应慢,结果这药就是前甘后苦,涩得人舌头发麻。
她忍了又忍,没有忍住,喝了口清茶才压下去,与裴饮雪四目相对。
裴饮雪问:“还好吗?”
薛玉霄欲言又止,鼓起勇气道:“尚可!”
裴饮雪笑了笑:“尚可在哪里啊?那妻主一定是尝的太少。”
他说着,微微偏头吻上她的唇,逃避旁边热气腾腾的汤药。
薛玉霄被一双微凉薄唇覆上,心头猛跳,下意识扶住他的腰身,顿时只觉甘甜,苦涩全无。
风萧萧兮易水寒(1)
第93章
薛玉霄任由裴饮雪卧于膝上,与臣工低声议事之举被引为趣谈,传遍京兆,更有好事者编撰故事、加以润色,时人谓之为“卧膝之情”,代指妻主对郎君的宠眷偏爱、到了今上珍爱凤君的地步。
八月末,薛玉霄亲自在宫中办了一场秋宴,宴请群臣。名义上是宴请群臣,实则是暗为崔锦章送行。
崔七在金秋见到京兆促织大会之王,那只蟋蟀名为“三段锦”,是一只麻头青项、而两翅金黄的大将军,鏖战时勇毅非常。他心满意足,又在宫中吃了一顿蟹膏红满的螃蟹宴,极为尽兴,心中已无挂碍。
说是已无挂碍……其实,还是有一点的。
崔锦章开开心心地吃饱了饭,净手擦拭时,母亲崔繁来到身侧。
崔繁平日并不过问孩子们的婚姻,这些事大多是主君操办,而她只需点头定夺。但崔七自小与众不同,她的正君明里暗里什么办法都用过,依旧束手无策、毫无进展。
昨夜崔锦章向家中倾诉,说不日便将离开京兆,往北方云游。主君便将此事告知崔繁,崔大人这才开口。
“七郎。”她叫住崔锦章起身欲向陛下敬酒的身影,“你真有不嫁之志?难道在京中待了这么久,与仕女贵族的相看宴会也没少参与,这样的繁华之地,人杰辈出、才女如云,都没有人能使你悔改吗?”
悔改。
崔锦章为这个用词在心中暗自长叹。他垂首向母亲行礼,敛去往日任性,恭敬道:“若困于笼中,不如立死。”
语气恭肃,内容却十分强硬。
崔繁紧皱眉头,正欲训斥,旁侧崔明珠骤然上前,为七弟挡下,宽解道:“锦章年少,年少韶光短,就该任性些。既然他不愿意,母亲大人何必强求,难道我崔氏养不起家中公子?”
崔繁转而训斥她:“都是你教的!一个个愈发地不务正业起来!”
崔明珠不敢回嘴,解释道:“七弟也不是没有心仪之人,只恐母亲、父亲,都不敢给他议亲。”
崔繁道:“胡言乱语!我们家受陛下重用,累世望族,岂有不能匹配她人之理?何况锦章妙手回春,为天下少见的奇士,那些混账东西都是鱼目,才见不到锦章的能耐。”
虽然崔繁不喜欢崔锦章不嫁人的悖逆之语,但她本人其实还是很看重小儿子的,并为他的医术引以为傲。
崔明珠将母亲拉向一边,低声道:“您有所不知。锦章所爱正是今上啊。”
崔繁神情一怔,瞳孔震颤。她扭头看向薛玉霄的方向,见她正与定战侯李清愁交谈,眉目温润秀美,举止翩然,其人坤之至柔、至静德方,天下女子莫不以之为表率。
她顿时言语噎住,半晌都没回出话来,狐疑道:“当真?难道你为七郎拿陛下当幌子?”
崔明珠发誓道:“绝无虚言。”
崔繁徘徊不定,想起此前在太极宫议事所见之景象,不由道:“陛下钟情凤君之深,令百官莫敢献儿郎为侍。这……”
崔明珠跟着道:“正是如此。七弟不能嫁陛下,肝肠寸断,母亲还是不要强迫于他,让他干自己的事去吧,否则七郎将郁郁而终啊!”
她说得十分严肃,崔锦章听到这里,终于觉得过头了,在后面扯长姐的衣摆。
崔繁沉吟良久,终于道:“……既然如此……”
她的话虽然没有说尽,但口风已经松懈了很多。
崔明珠趁机将七弟拉走,两人故意往薛玉霄那边走,边走边低声道:“一别久矣,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崔锦章道:“长姐才是要照顾好自己,我可没什么好担忧的,世人能伤到我的没有几个。”
他顿了顿,却又叹气,说:“我明明已说与三姐姐终身为友,再不逾越雷池半步,你这样讲,岂不陷我于不义之地?”
崔明珠笑道:“婵娟不在意的。”
崔锦章摇头说:“她不介意,我却不能这么做。”
崔明珠拉住他的手臂,道:“你看你,就是太固执了。婵娟都不介意,你急什么?你要是因为此事而不向她辞行,才是伤了你们的友情。”
崔锦章这才被说动。
两人行至薛玉霄面前,听见李清愁说酒酿如水、不堪一醉。薛玉霄笑着摇头,见崔明珠来了,免去繁文缛节,开口道:“崔大小姐极为忙碌,今日终于抽空见我了。”
崔明珠一开始还怕她因为身份变化而威严加身,此刻开口,顿感两人交情如昨,登时放心下来:“是陛下事忙,反说我忙。”说罢,转头拱手向李清愁,“李侯。”
李清愁略略回礼。
薛玉霄的目光穿过她,见到七郎在侧,便知来意。她亲自起身,请崔锦章坐在身畔,诚心道:“裴郎身有顽疾,幸亏七郎调养费心,为我和他的事出了许多力,我想好好谢你,却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崔锦章盯着她的眼睛。
薛玉霄怔了一下,意识到话中的漏洞:“我……”
“我知道。”崔锦章说,“你不必说。”
薛玉霄沉默一瞬。
崔七自顾自拿起酒盏,低头喝了一口,跟她道:“我实在别无所求。”
他虽然爱财,但却是为了供给医馆,行义诊之事,自身则两袖清风,身上的道袍还是旧的,只有去年薛玉霄送的那件冬装最新最贵。虽然有盛名,却从不以此倨傲,平生只爱美食佳肴而已。
京中美食,他已尽数尝遍。除了……除了情不能得,别无所求。
薛玉霄还未开口,旁边李清愁赞叹道:“郎君有如此心胸,不愧我江湖中人!”
崔锦章道:“人生坎坷如溪中之石数之不尽,要是不能心胸豁达,开朗度日,那该何其苦闷?我此生能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足够了。”
他说罢,又对薛玉霄道:“我会算着日子,在裴哥哥生育之前回京照看。我知道三姐姐心中有歉意,其实不用这么想,就算是为了哥哥一个人,我也会尽力而为。他看似冰冷,实则总能体谅人情,我敬他如敬亲兄长。”
薛玉霄心弦稍松。她与七郎的关系一直保持得很淡泊,虽然淡泊,却又长久安定,她道:“远行辛苦,我会赠一匹神骏给你,可日行千里,七郎不要推辞。”
崔锦章欣然领受。他笑了笑,道:“就算说别无所求,果然还是能从你这里得到好东西。我后日出发离京,你和哥哥都别来送了,人多规矩就多,我闲散惯了,不想遵守规矩。”
薛玉霄点头。
至宴会将尽时,崔锦章与李清愁喝起酒来,两人曾经在江湖上混迹,照寻常士族更为开阔豪放。李清愁自称千杯不倒、崔锦章说自己有解酒良方,竟然都喝得酩酊大醉。
李清愁抵着额头,晕乎乎地没作声。崔七酒品却没那么好,拉着薛玉霄射覆――射覆是酒令,不过是一种很难的酒令。
两人射覆几轮,薛玉霄全都能猜中他所覆之物。崔锦章愈发惆怅,被气得脸颊鼓鼓的,道:“你不能让让我!”
薛玉霄忙道:“不早说,我自然让你。”
崔锦章呆了呆,醉意上涌,眼前之人形影朦胧,错觉中视线温柔似水,他气愤渐消,心中那么一点点似有若无的思念之情,居然在离别之前率先蔓延。崔七望着她不说话,垂下头发了会愣,突然抹了一把眼睛,说:“堂堂陛下,居然不能让让我。”
说罢,他埋头大哭,宫侍簇拥上来伺候劝诫,连薛玉霄也被吓到,慌张道歉,然而崔七情之所至,不能休止,哭够了才起身,对李清愁大声道:“侯主已经醉倒,她输了!”
说罢马上高兴起来。心情大起大落、迅速至极,旋即转身跟薛玉霄行了一个道礼,未发告别之语,径直退席出宫去了。
实在性情中人。
……
两日后,崔锦章出宫离京。
他并没有告诉太多人,走得十分潇洒,连一封书信、一个联系方式也没有留。只是骑着薛玉霄送的一匹宝马,带着包袱细软和防身之物,径直往北方行去。
北方,那不是太过安全的地方。常有流民、战乱,灾病。
他向世上苦难至多之处行去了。
元年冬至月,裴饮雪已有六个月身孕,他神思倦怠,行动不便,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
薛玉霄常常陪伴他,抱着他读书写字、批阅奏折,就像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苍木,任由裴饮雪如蛇一般地匍匐蜿蜒。他愈发沉重了,抱起来分量加重,但手腕四肢却没有长胖,薛玉霄很怕诞育后嗣的重量会摧折他的身体,十分温柔谨慎,小心翼翼。
害喜的症状已经消失,但其他情状却更加严重。裴饮雪几乎不受控制地离不开她,只要薛玉霄不在超过半个时辰,他就会有一种想要流泪的焦虑,他像是一只渴望灌溉融合的兽、一条想要久久缠绕她尾巴的蛇,得了无法独立生存的病症。
他像是意志薄弱地大病了一场,非要被薛玉霄抚摸着发丝,紧紧与她相拥,才能勉强闭上眼睛入睡。
京兆冬日寒冷,太极宫已经添置了很多炭火和香笼,但裴饮雪的手还是冰凉凉的。
薛玉霄在床榻上半抱着他,握着他的手,书籍摊放在膝上,借着烛火慢慢观看。
夜半,裴郎还是醒了。
他半困半醒地,第一件事就是攀爬上她的躯体,淡淡的寒梅气息遮盖住香笼的味道。他拉着薛玉霄的手,牵向柔软的小腹,从喉间溢出几声哽咽般的轻哼,困得晕乎乎地说:“……下雪了吗?”
薛玉霄抱着他,将对方凌乱的发丝在指间梳理整齐,说:“还没有呢。”
裴饮雪压在她身上,把那本书推挤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就这么趴在她的怀抱里,眼睫垂下,望着她衣衫上的针脚:“……我记得你说,下雪后,就快有大事发生。”
薛玉霄轻声道:“不要惦记这个,什么都不用想。”
裴饮雪闭上眼,让她贴着自己的小腹轻揉了一会儿,又穿过扣住她的指缝,放到胸口上。
薛玉霄会意轻揉,动作很仔细温和。裴饮雪埋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只有薛玉霄稍微用了点力的时候,他才忽然吸了口气,偏头咬上她的脖颈。
在力道缓和时,又松开齿列,贴着齿痕亲一亲。
东齐男子只会在生育之时增长胸部,跟储蓄营养、增加脂肪和耐力的女人不同,她们是为了在食物富足时储存营养,饥荒之时便可撑得更久不被饿死,是为求生。而郎君们则只为哺育,所以有生长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