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箭矢如同流星,光华耀目。在旗下的薛玉霄瞬息寒毛倒立,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正遇羽箭,她蓦然拔剑向高处一挥,只听“叮当”一声,一支箭矢啪得被剑刃打落。
双方隔得太远了,此箭矢超出射程太多,最多只能射断悬挂凤凰纛锏纳索,却伤不了身披甲胄的薛玉霄分毫,也很容易被剑身挡下来。
薛玉霄看着这支羽箭沉思片刻,周围的皇帝亲卫已经严阵以待,根本不相信这飞箭是从对面射出来的,生怕是自家阵营中混入了敌军。
她下马拾起箭矢,想到那时刺入肩膀的骤然疼痛,忽然笑了几声,低语道:“原来是你。”
“主人。”韦青燕道,“我们将大旗向后挪一挪吧,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能射到这里,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让末将想起……”
“你想得没错。”薛玉霄道,“传我的谕旨,让御营中军所有人马齐声高呼一句话。”
韦青燕靠过去,凑近聆听。
这一箭没有射下大旗,但众人却看见薛玉霄阻挡的动作,因此,拓跋晗也没有太多苛责。就在她要吩咐其他将军迎敌时,对面的齐军骤然齐声山呼一句话。
“独孤将军,别来无恙乎?”
“独孤将军,别来无恙乎!”
“独孤将军,别来无恙乎――”
这声音如同山崩、如同海啸,似浪潮一般汹涌狂袭而来。独孤无为呆立当场,不知不觉中手指一松,大弓从掌心脱落,坠入泥土当中。
她再次记起薛玉霄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睥睨笑视的那一眼。
“外臣……身虽无恙……”她不由喃喃道,“心中却已,疮痍满目啊……”
但这样的一声问候,却也彻底断绝了独孤无为再度出手的机会。她感觉到不断汇集而来的目光,想到被她放走后这一年来的兢兢业业、备受怀疑,顶天立地的鲜卑射术之冠,终于不由自主地肝肠寸断,百感交加,泪如雨下。
矢交坠兮士争先(2)
第97章
两军在忻州相遇,拓跋晗仓促迎战,难以与御驾亲征的中军对敌,败走青州,狼狈逃窜。
也正是在青州东郡,她截取到了来自于三姐的一封信――她三姐如今虎踞王庭,享有锡林、朔州、幽州等多地,几乎已经坐稳王位。
拓跋婴的信件是发给齐军的。
拓跋晗将信件拆下,见到其中对东齐的示弱修好之言。她刚刚被齐军打退,心中火气未褪,见她信上居然写着要以归还燕京为筹码,联合东齐主将一起扫清其余不跟随她的部众。这些部众当中,自然也包括拓跋晗自己。
四皇女即便明知道这是计谋,也还为这说辞感到愤恨交加,她将信件拍在案上,冷静了半晌,扭头与众人道:“传我命令,不许将她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回王庭!派出人马散布消息,就说东齐主将乃是当初攻下高平的李将军,这封信不用阻拦,就让她发到薛玉霄手中!”
“殿下。”旁侧人道,“殿下怎么能如此做,明知道三殿下对咱们视如仇寇,要联合东齐消灭我等,怎么能坐视不管,任由她这样呢?”
拓跋晗虽然没有什么才智,但对她三姐很了解:“我知道三姐。她嘴上说着是要联合齐军杀我,可一旦如此,必然会遭到北方三十二部的众怒。这是联合外敌来解决大夏的内政,三姐还不会蠢笨到要将自己架在火上炙烤……这封信里大约有诈。”
幕僚赞同道:“殿下说得正是。三殿下不知道齐军主将是谁,先发此信,正是她的疏忽。如果是一般的齐军大将,或许就会误入陷阱,但挂帅之人是当今齐帝,她心细如发,一定能发觉其中的陷阱。如今隐瞒她挂帅的消息,让三殿下误以为是李将军会面,自然觉得对方中计,这样促使二虎相争,互相坑害,我们才能趁机喘一口气啊。”
言之有理,众人纷纷点头。
拓跋晗决策之后,转向东郡地方部队借人马,还未动身,忽而问:“独孤将军现下如何了?”
自从在那日阵前,薛玉霄命齐军高呼问候之声,独孤无为的大名响彻四野,她在鲜卑军营中的情况就变得更加岌岌可危。因为此人是从三殿下帐下转入她这里,即便她射术出众,拓跋晗也不敢将她视为亲信,只能行仁义之道,却不能真正信任重用她。
众人面面相觑,左右为难,还是先前率先开口的那位幕僚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道:“独孤将军……郁郁不乐数日,连弓都没有再摸过了。”
拓跋晗叹息道:“她与齐帝的那段往事,看来天下皆闻了。但此人很是忠直,当初既然没有背叛三姐,我觉得她不会通敌的。”
“独孤将军虽然不会通敌,但世人都知道齐帝对她求贤若渴、高看一眼,哪会有不暗中揣测的呢?”幕僚说,“近来逃亡东郡,人心甚不安定,到处议论纷纷……臣提议,不如……”
她说到这里,将手抬起来,做了一个动手的姿势。
拓跋晗立即摆手道:“不成不成,她因为在三姐那里走投无路才来投奔我,我也早知道她伤了薛玉霄、却被薛玉霄放过的往事,这时候要是我再杀她,有失我为人的底线,我不能这么做,你也不要再说了。”
她回绝此事,跟几位亲卫点兵点将,前往东郡借马和粮草去了。
四殿下走后,幕僚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扭过头,忽然跟拓跋晗帐下的一位将军道:“殿下太在意名声,这样是不行的,她其实也对独孤无为的过往耿耿于怀……我们追随四殿下,就要为大势着想,绝不能将这样一个动摇军心的人放在营中。”
那位将军肩膀缠着绷带,才负了伤,但身形高挑,皮肤晒得黝黑,正是从阵前负伤逃回来的尉迟将军,单名一个婷字。
“请姬傅教我。”尉迟婷很敬重她。
姬傅乃是汉代所置官名,是辅助引导皇帝的一种言官,近些年来成为了对谋士、老师的尊称……这也是从东齐文化中融合学习过去的。
幕僚心知尉迟将军性格鲁直,与她悄悄道:“我们趁夜……动手……”
尉迟婷面露犹豫,慢慢点头。
……
忻州战胜,薛玉霄以此作为驻扎之地,屯兵修整,她规划路线,与朝廷京兆的文书来往不断。
忻州相邻的朔州、榆林两地,都是归属三皇女拓跋婴的地盘,薛玉霄没有去追败走的四皇女,她要维持两方彼此消耗、三十二部互相猜忌的状态,绝不会轻易灭掉其中一个。
“怎么样?”李清愁在她案前,双手抵着地形图,兴致勃发地问,“继续取朔州,然后便能逼入燕京!过了朔州很快就是旧都地界,那里的百姓翘首以盼,做诗歌以寄我军,我看干脆就一鼓作气――”
“清愁。”薛玉霄抵着下颔,盯着地形图慢吞吞地看,清淡道,“越靠近燕京,各位将士的心情就越迫切,屯兵修整的这几日,我听说有好几起打架斗殴的事件?”
李清愁微微一怔,道:“军队中有很多侨州自愿服役的北人,家乡就在眼前,焉能不急?”
薛玉霄说:“连你都有点着急了。”
她缓缓抬头,与李清愁四目相对。
李清愁望见她镇定静默的视线,仿佛被凉水兜头泼洒了一遍,她猛然清醒,自觉确实浮躁,不由得用手摁了摁额头,徐徐开口:“望见燕京的浮屠塔……心中,难免有感。”
那是一座很高的佛塔,名浮屠二字。
薛玉霄轻轻点头,并不多说,只是下令将犯了军纪的士兵严格处置,禁止参战。谕旨才下,率领先遣部队的李芙蓉便撩开大帐,在案下单膝跪地,行礼时裙甲碰出沉重甲胄相撞的碎音。
薛玉霄抬手免礼,李芙蓉也就干脆不说场面话了,直接道:“斥候捕到鲜卑王庭的一队使者,要送信件给我军主将。”
主将?薛玉霄微微挑眉,伸出手,李芙蓉上前将书信交她,道:“不过那队使者十分狼狈,衣服上沾着泥土,看起来一路过来……好像不少吃苦。”
展开信件,上面是拓跋婴的亲笔。薛玉霄从头看到尾,轻声一笑,转而递给了李清愁,道:“怎么会不辛苦?她们来的方向大概正好撞上了拓跋晗逃亡的方向,到咱们这儿的,都是二手文书了……来,你坐。”
李芙蓉脊背挺直地坐在她身侧,目视前方,面无表情,但过一小会儿,就默默地、似有若无地把视线转而凝聚到薛玉霄身上。
李清愁看完,开口道:“鸿门宴?她居然要请你会面。不过言辞之中称呼的是……主将李将军。”
薛玉霄道:“若她知道我在这里,怎么可能用这种计谋?她是料定我军求胜心切,对燕京故地渴望不已,所以用诱饵引主将冒险。我在她心中诡计多端,她才不会发函邀请我呢。”
李清愁道:“这话听着怎么还有点儿得意的味道?”
李芙蓉补充:“诡计多端这四个字,替换成英明神武,就符合语气了。”
薛玉霄轻咳一声,无奈道:“一唱一和,这样我可不喜欢。”
“拓跋婴还说,如果不想赴宴,她也会与我们免战议和,不过要借道我们所在的忻州去攻打她家老四在丰州留下的基业。事成之后,同样奉还燕京。”李清愁将书函放在案上。
“真是诱人啊。”薛玉霄慨叹道,“连我听得都动心了一瞬。不费一兵一卒,只要借她过路,就可以得到故土。……好得让人觉得可怕。”
她又笑了笑,说:“难道拓跋婴真是亡国之帝不成?”
两人立即意会到薛玉霄话语中的反讽。
“书函不怀好意,我们不必管它。”李芙蓉道。
薛玉霄却摇头,面露微笑,对李清愁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劳烦清愁以你的名义回函,就说,会赴宴,不过宴会地点选在青州,未免离拓跋晗所居的东郡太近,怕此人不告而袭。我们就在朔州见面,那里也是拓跋婴的地盘,请她好好款待我等。”
李清愁怔了怔,随后叹道:“你要亲自去?你怎么不把她给吓死。”
李芙蓉面无表情地说:“以九五之尊而赴鸿门宴,众将、乃至远在陪都的凤阁宰辅,闻讯都要被陛下吓得肝胆俱裂了。”
薛玉霄道:“哎呀,你看你们……”
她辛苦发挥口才,好不容易才让两位将军勉强同意,然后盯着李清愁代笔回函。
函书既成,又派人将鲜卑使者送了出去,交代她们务必送到拓跋婴手中。
至此已是深夜。
薛玉霄欲解衣休息,将战袍脱到一半,忽然福至心灵一般,有一种极为微妙的第六感浮现出来。她停下手,干脆合衣入眠,以待紧急军情。
在这个极为寒冷的冬夜,远在东郡的独孤无为也一样彻夜难眠。她已经卸甲,呆呆地望着漆黑的顶棚,侧耳倾听账外呼啸的北风。
军士们已经睡下。
营帐之外只有巡逻士兵渐渐远去的盔甲撞击声、以及凛冽风声。独孤无为脑海中一时浮现出拓跋婴的面容――那是她亲手教养骑射的皇女,却因为畏惧薛玉霄、痛恨薛玉霄,而对她心生怀疑……渐渐地,她又想起如今收留自己的拓跋晗,四殿下收留她,却从来没有重用过自己……
千百次地,她想起射向薛玉霄的那一箭。她插着羽箭飞驰而来,不退反进,如同煞星阎罗。那种不能呼吸的脊柱酸麻之感,让独孤无为至今还残留着脑海中的空白与恐惧。
最后,是齐军万人的高呼。
独孤无为辗转反侧,心道,凯旋侯,有你在世,我怎么可能会无恙呢?
正在她思绪万千之时,帐外忽然响起隐约的脚步声。
但凡她睡着、或是有了困意,这样的声音就会立刻掩盖在风声之中。独孤无为被这刻意压低的脚步逐渐逼近,她浑身僵了一瞬,然后马上做出决断,轻手轻脚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将身边脱下来的鹿皮靴和衣袍拉入床内,自己则躲在搭建的矮床下方。
胡床四角是用砖石垒高的,木板铺着一层草,再铺被褥。她控制着身姿和呼吸,躲入狭窄的胡床缝隙当中,把被子留在了上面。
慢慢地,一双铁板靴走了进来。
独孤无为掌心出汗。她没有佩甲,定然打斗不过,只能沉默地、压抑着一切声息地观看。
暗夜无声。
来人是个练家子,根基深厚。独孤无为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抽刀声,那是刀背缓缓擦过皮鞘的低闷暗响,这短暂的响声却宛如在她的天灵盖上开了一刀,令人浑身上下都渗透出一股悚然寒意。
忽然间,独孤无为听到胡刀劈了下来,斩在被褥包裹着的皮靴和衣物上,床板震动。
来人站了片刻。或许是伤了右手、所以用左手拔刀杀人的缘故,一些不够正常的触感并没有能提醒她。这双铁板靴走开几步,抽开一旁的箱柜,独孤无为知道她是在找火折子,要点燃蜡烛看一看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床这边太暗,没有月光,看不出有没有血迹。
独孤无为一点点地、悄然无声地从床下爬出来。她盯着来人翻找的背影,借着隐约渗进来的一丝月色,她大约能辨认出此人的背影很熟悉……但熟不熟悉都不重要了,她轻轻的拿起放在床头的大弓,靠近、再靠近――
忽然间,独孤无为猛地将大弓套下,弓弦迅速地勒进了对方的脖颈,一瞬间就没入咽喉,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立即倒头死去。
独孤无为满手都是沾上的血,她察觉到面前的人不再挣扎,这才缓缓松开手,点亮火折子照了一眼,见是尉迟将军。
此人绝没有这样的心性,肯定是有人唆使!独孤无为心中大骇,不知道还有没有后手等着自己,立即穿上衣服趁夜离开军营,她偷偷牵马,避开巡逻之人,向远处逃命而去。
狂奔了几乎一夜,马匹疲倦,独孤无为这才逃出生天。她立于四野,天地苍凉至极,为了辨认方向,便问当地居民这里是什么地方。
跑了一整晚,黑暗中连路都没有仔细分辨。
当地的汉民与鲜卑人掺半,一个鲜卑农妇道:“大人,这是忻州地界啊,不要再往前去了,前面是齐人,齐人的大股军队就驻扎在那里。”
独孤无为闻言,愣在当场,她谢过农妇,在路口徘徊片刻,长长地叹息一声――天地之间,居然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投奔容身。
烟尘掠过。
在薄雾霞光初升的清晨,薛玉霄半困半醒地起身,她走出大帐像往常一样看了一眼日出,视线只是随意轻瞟一眼,瞟过去的刹那忽然顿住,盯着由远及近的一个小黑点。
她身边的随侍女官问:“陛下?”
薛玉霄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两侧侍者沉默不言,垂首给陛下系上披风、归拢发髻,她却丝毫未察,看着那个黑点慢慢靠近,直到那人被亲卫拦下时才回过神,连忙转头跟韦青燕道:“青燕,让你的人把她放进来。”
韦青燕应了声,掉头去传令,远处的哨岗这才放行。她回身侍奉陛下,见薛玉霄盯着那人目不转睛,忍不住问:“陛下,你在看什么呢?”
薛玉霄顿了一下,喃喃道:“我的SSR。”
韦青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