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眼前端坐的少女,眼神清亮灵动,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人心底隐秘,过去那个脑袋空空的草包仿佛和她不是同一个人。
两人对坐沉默许久,钟掌柜自知有求于人,对上简清的眼神,艰难咽了口唾沫,开口道,“贤侄女,来,尝尝内子做的槐花糕。她别的不爱,就爱做些糕点,也算有些心得,不然也不好拿来你这位大厨面前显眼。”
钟掌柜顾左右而言他,干巴巴强笑着缓和气氛。简清也不逼他,从他拆开的纸包里拈一块糕点起来,触手微粘,灰白发青的软皮被压出精巧花边,顶部还有一点完整的槐花点缀,微甜的清香淡淡飘起,色香均足。
简清轻轻咬下一口,神色一顿。灿米粉米香浓郁,槐花被包裹其中,软中带韧的口感其实相当不错,但是糖的甜味将槐花的清甜完全盖过,只吃了一口,就让人觉得有些腻了。
糕点虽算不上味道上佳,简清随口也能说出来几个改进方向,但别人拿出来送上门的心意,总不能张口就是批评。
简清将一口糕咽下,淡淡一笑,道,“夫人心思精巧,这花样可漂亮得紧,掌柜的好福气。”
钟掌柜僵硬的神色稍缓,道,“因时制宜,这槐花也就这些时日好些。先前她还做过什么桃花、梅花糕,你是没看到,那才叫漂亮,跟抹了脂粉似的。”
简清道,“谷雨后确实是槐花当季,其实不仅能拿来做糕,裹粉蒸来吃,也是一顿不错的饭食。”
“说起饭食,谁能比得上厨子?”钟掌柜笑道,“没几日就要立夏,槐花打多了回来也放不住,不若做糕。”
简清微微挑眉,道,“时日短有短的卖法,长有长的卖法,端看选择罢了。”对于钟掌柜上门的缘由,她心知肚明,都是千年的狐狸,没必要绕着圈子讲聊斋。
简清点点糕皮,道,“钟掌柜做了几日五文钱一斤下水的生意,想必赚得盆满钵满。小店生意利薄,不知掌柜的今日上门,可是有旁的生意要谈?”
她的直入正题让钟掌柜一噎,顿了顿才道,“贤侄女莫要取笑于我,如今谷丰食肆一家独大,下水哪里卖得到五文?城中鸭货之风许久,小娘子第一个来尝鲜,却又舍了鸭货,不知如今招牌是哪种美味?”
简清笑道,“也就是些包子面条,聊以糊口罢了。知府禁令一出,哪家还敢再卖鸭货,掌柜的莫要说笑。”
钟掌柜脸色一僵,道,“大人也就禁了徐、汤两家,哪至于一点都不许不卖?更何况,你家的卤味滋味那般好,不做岂不是令人遗憾。若是嫌我家下水价贵,舍你几文利便是,何苦置气。三文一斤,如何?”
简清摆手,“并非如此,谷丰食肆都撤了食牌,我家酒楼还只是个草台班子,更不敢不听知府布告恣意妄为了。”
两人连番推拒几次,钟掌柜愈发心急,他一咬牙,道,“一文钱一斤,总可以了吧?”
简清轻笑道,“一文钱两斤,日日不断,如何?”
钟掌柜差点被她气得骂出声来。这个价格,就比当初简清五文钱买走一整桶下水稍稍高了一点,下水卖过五文高价的,如今到这步田地,让他如何甘心?
但看简清淡淡神色,钟掌柜转念一想早上被推出城外倒掉的几桶下水,终是点了头,“就按你说的来,今天的我等会就让钱串儿送来!”
简清捧着茶盏,将白水一饮而尽,掩去脸上笑容。
送走了钟掌柜,简清算算自家存款,少了重要收入来源卤味,还钱之后这么多天,花花赚赚,也只攒了一两银子。
但知府并非真的禁绝鸭货卤味,钟掌柜自己送上门了原材料,之后一段时间,凤溪城里鸭货还是自家一家独大,赚钱的速度也会变快。等她凑够银钱买了纸笔,一纸诉方一品盗窃传承的状子递进衙门,不怕方一品不跳脚闹到满城风雨,风雨之后,就该是酒楼重新开张了。
简清收了茶盏,进后厨处理起晚上营业所需的面食。厨房里几种肉香混在一起,虽然早上才吃过一餐鱼汤泡饼,此时闻着,也有些饿了。
不知道是哪位雇工连着送了三日的猎物,让她和简澈好好吃了几日荤腥,弄得简澈都快养成条件反射了,每天一开门就要看看地下有没有动物。
昨日送来的是两尾草鱼,今日却还没有动静。简清思绪一顿,摇摇头,送与不送,都是旁人的意愿,她有什么好惦记的?
不过,如今时代的鱼煮起来味道是真的鲜香肥美,不知道虾蟹如何,算算日子,明后日也该去小凤山“摘辣椒”了,正好趁此机会去捞些鱼虾回来。
“阿姐,阿姐,七九是什么?”在门外一边洗着衣裳,一边背着九九乘法表的简澈寻了过来,大声问道。
简清头也不抬,道,“明天去捉鱼。啊,不是,是六十三。”
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对,等简清重新报出答案,简澈已经兴奋地跳了起来,“明天要上山捉鱼喽!”
这个年纪的小孩,就是爱玩爱闹。简清无奈一笑,也就随他去了,简澈背九九乘法表的声音,愈发大了。
徐夫子傍晚进门时,就听见简澈念念有词,听了片刻,却是筹算之学,不免惊讶,“简小郎,这是谁教你的?”
简澈不明所以,答道,“阿姐教的啊。”
徐夫子心中一动,简小郎还未开蒙,简小娘子不曾听闻读过什么书,那这本应念完蒙学才会有所接触的算学想来应当是家传,毕竟商贾之家,算术总是要会的。
之前简知味来问蒙学时,简澈不过一个背菜谱都背得磕磕绊绊的幼童,但如今小小年纪就能将九九歌背得清清楚楚,可见天分。
徐夫子让简澈又背了一遍,沉吟片刻,问道,“简小郎,可愿随我读书?”
简澈眨眨眼,眼圈忽然就红了,摇了摇头,道,“简澈不愿。”
徐夫子得到了他不曾想到的答案,不由得一皱眉,“为何?”
简澈垂头道,“我进了学堂,阿姐怎么办呢?酒楼里事事都要她做,四更起,二更睡,这样赚来的钱供我读书,我坐都坐不稳了。”
徐夫子虽然也猜得到两个孩子生活辛苦,但真正亲耳听到,还是心底五味杂陈。酒楼生意稀落,又有流言在外,简家姐弟二人日子也不好过,一个早早掌了勺,一个还是应受父母爱护的年纪就做起了跑堂,看他们这衣裳,显然也没赚什么钱。
“胡说什么呢?”简清招呼完旁的客人过来,正听到简澈最后一句,抬手弹了一下他脑门,道,“你这小胳膊小腿能做什么,在家里才是添麻烦,徐夫子愿意收你念书,还不快谢谢夫子?”
简澈眼圈红红,却始终不愿意说一句“愿意”,姐弟二人僵持一处,最后,还是徐夫子出声打破了这个僵局,“左右今年春日开蒙已经过了时候,你们姐弟还能再考虑考虑,等入秋再决定。”
简清拉着简澈道谢,徐夫子摆了摆手,叹一口气,“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小郎君是块好玉,莫要埋没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ps:灿米粉=粘米粉,也有叫大米粉的,做青团就是用的这种粉。粘米粉做的糕点会有些粘牙,大部分是热的时候好吃,做的好的话凉了也不错。
蒸槐花真的好吃,强烈推荐!尤其是面粉里拌上盐,干吃就是咸甜口,再蘸点辣椒油,真香,之前每到暮春家里就会做这个吃。槐叶冷面也不错,但是那个做起来好麻烦orz还要挤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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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两更完啦,明天的更新要晚一点,有面试要跑,实在抱歉,请小可爱们不要着急哦。
这篇文居然十万字了!不敢相信,感谢小可爱们不离不弃的收藏评论,第一次写文你们给了我好大的鼓励,抱住挨个亲亲。
第34章 水煮鱼片
简澈的小性子来得快去的也快。
等到第二日说好的上山时间到了,简清刚收拾完厨房出来,就看到小朋友背着背篓站在门外,眼睛亮晶晶的,手里还攥着一个网兜,一看就是久经磨练,是捉鱼的个中老手。
之前几次上山都是一人选一边去挖野菜菌子,等时间差不多了再会合,简清倒是没见过简澈动手捉鱼的模样。原身记忆里,去年简父带他们姐弟去过一次山上,原身旁的都不记得,只记得溪水旁的太阳太毒晒黑了皮肤,下次再说去捉鱼虾就怎么都不肯跟父子俩去了。
对于容貌如何简清倒没原身那么在意,之前和简澈一起上山时她总是往树林茂密的地方去,只是因为要躲着简澈从空间里取辣椒出来。
如今看着小朋友期待又怕她反悔的眼神,简清不禁笑了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问道,“阿澈今天要抓多少鱼啊?姐姐的午饭可就指望你了。”
简澈一缩脖子,耳朵红了起来,“阿、阿姐别取笑我。”他晃了晃网兜,道,“阿……做出来之后还没用过呢,要是能抓到鱼,阿姐能不能做上次说的水煮鱼吃?”
简清知道他刚刚在嘴边吞下的那个称呼是谁,失去至亲的痛只能由时光冲淡,她虽然前世无父无母,但看到从福利院把她接走的师父离世时的心情,想必与简澈如今相差无几。
“你抓得到,我们就吃水煮鱼。”简清顺着简澈话尾应了一声,回头从厨房里翻出来小锅、菜刀和调料装进背篓,拍了拍简澈,“走吧,我记得小凤山山背有个小瀑布汇聚的水潭,那边应该鱼多点。”她顿了一下,忽然又想起来,“阿澈,你会游泳的吧?要不要姐姐教你?”
简澈本来靠在她身边,正踮起脚看背篓里装了什么调料罐子,忽然听到这么一句,猛地向后一退,跳开三四步,原本只在耳廓上的红晕漫开,涨了满脸,“不、不、不用了!!”
简清看着简澈一溜烟往前门跑去,若有所思地点点下巴。这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呢?小孩子溺水了可就糟了,真是让人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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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夏来,小凤山上依旧一片郁郁葱葱。从山脚向上,高大的乔木和藤蔓一起掩住进山路途,地上阴影里蜷曲的马齿苋和荠菜叶片颜色已经变深了许多,褐色的脉络增多,已然是变老不能吃了。
春日里独有的一口鲜脆即将过去,山中却还有许多其他的馈赠,仅仅是去山背处水潭这条路上,简清就不止一次看到了跑过的野兔山鸡。
远远看着的时候,它们好像跑得不快,可等人抬手拿石子去丢,试图击中头腿时,就只能遗憾地看着石头画出一道残影,从小动物们的皮毛边落下。
简澈已经撒欢跑了出去,站在山路转弯处回头冲简清招手,小声比划道,“阿姐,快点!这边还躲着一只。”
简清掂了掂手中从小溪捡起来的碎石,看一眼刚刚躲开石子跳出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她的棕毛兔子,随手将石块扔回小溪,提了提肩上背篓,扬声应道,“就来。”
捕猎果然还是需要天赋的,她没点亮这个天赋,还是好好做她的厨子吧。
简澈嘟起嘴,不满道,“你把兔子吓跑了!”
简清翘了翘唇角,出门之后,简澈明显活泼很多。
简清快步赶上靠着石壁的简澈,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二人一前一后,扶着长着爬藤的石壁踏过沿水松软的山路,阳光一路从树冠枝丫间透出,给小溪水波镀上金纹。
当石壁触感从温热变成微凉,湿润的岩藓毛茸茸地搔着掌心,仿佛被巨人用斧劈开的小凤山山背就完整展现了出来。
踏过山阳山阴分界,一股带着湿气的凉风拂过,抬眼看去,山峰中央高耸,峭壁切面平滑如镜,两侧怪石嶙峋,稀稀落落的植株生长其上,几眼涌泉在山腰汇合,越过石丛形成一帘小型飞瀑,瀑下潭水深碧,有溪水延伸出来,深碧色渐渐变淡,淌到两人脚边时,已是清澈见底。
之前简清只是路过时远远看了一眼,此时直面瀑水冲击,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自然之美,鬼斧神工,尽在其中。
如此景色,在前世的现代已经极为少见了,还有所保存的地方,全是游客人山人海。简清曾经陪美食协会的评审出门玩了一圈,回来之后景色没记住多少,记得的只有人头。
感慨间,简澈已经丢下背篓挽起裤脚下了水,拎着网兜这里捞一下那里打一下,没一会,鱼没网到,倒是把水搅得哗哗作响。
简清看他没有走远,也就放心地在一旁支起锅架,寻了一块平滑些的大石准备搬过来充当之后的砧板。石头有些倾斜,简清拿了一块小些的石头准备垫在下面,谁知道大石才掀开一半,淤泥里就游出来了一群小虾,背节透明,正是鲜嫩时候。
河虾们晕头转向地往暗处窜去,简清一手托着大石,一手抄起水瓢去捞虾。可大石在水中泡得久了,底部湿滑,简清刚一弯腰,大石一边就脱手砸了下来。
再躲已经来不及了,水花砰然一声溅起,远处正玩得开心的简澈听到声音,吓得匆忙回头大喊,“阿姐!”
简清站在溪水边,拎着自己半湿的裙摆,只觉得头大。
裙摆拧拧水还能让它在身上自然风干,进了水的鞋袜却是必须得晾干了。简清坐在罪魁祸首石头上,折起半边裙摆扎在腰间,把长裙当做后世及膝短裙来穿,挽起里衣裤脚,脱了鞋袜,用此时又重新清澈起来的溪水洗过脚,这才能开始做刚刚打算好的工作。
简澈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姐姐豪放地撩了裙子,露出双足,下意识探头瞧了瞧四周,蹚水上来,挡在准备去洗锅的简清面前,小声道,“快穿上!被人看到了可怎么办?”
简清被说得一愣,想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她踩了一脚同样没穿鞋袜的简澈,不以为意道,“怕什么,又没别人。看到了又怎样,是会少块肉还是会被人强娶?”顿了顿,简清想起原身不检点的名声,点点头肯定自己的判断,“官媒怕是都不会愿意上我们家门。”
简澈又想要让姐姐别这样贬低自己,又觉得她好像说的是反话,一时噎住说不出话。
等简清拎着锅回来,才把简澈从纠结中解放出来。简清点点小朋友皱起的眉心,道,“发什么呆?火也没生,鱼也没抓,还想不想吃水煮鱼了?要是累了,网给我,我去捉鱼。”
一听要没得玩了,简澈挥挥网兜,跑向水潭,“我去我去,你不会捉,兔子和山鸡都被你吓跑了,鱼肯定也捉不到!”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简清还是十分手痒想打人。吐出口气,简清叫住越来越靠近水潭中心的简澈,“回来!小心淹了你!”
简澈回头扮一个鬼脸,嘻嘻一笑,张嘴正要说什么,猛地一头扎了下去。简清心头一跳,丢下勺子跑了过去,大声叫道,“阿澈!”
那一瞬间,简清耳畔全是猛烈的心跳声,脚下发软,几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没事,没事。简清对自己说。她水性很好,也有学过溺水后急救措施,简澈不会出事的。
但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都让简清感到不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原本的怜悯已经变成了不忍舍弃,来到这个世界后,简澈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支持她、保护她,以真心换真心,她就好像真的多了一个亲人一样。
简清跑到水潭边,抬脚就要冲进去。此时,水潭中央,忽然一声惊慌的叫声响起,“阿姐、阿姐别哭,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