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凌行止任由额上鲜血流淌,掀睫淡淡一笑,却是漠然冰冷,不为所动。
他不说其它,反问道:“父皇,我究竟是苏家的太子,还是齐周的太子?”
“你……”
建成帝双手撑着书案,喘了半晌粗气,最后苦笑起来,又咬牙切齿,“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啊?!”
“您沉得住气。”
凌行止语气轻下去,笑得讥诮,“这么多年,沉到底了罢?”
“孽障。”
建成帝还要骂他,又听凌行温声缓缓道:“父皇,令仪由你们处置,我不会干涉。”
“您拿她,不正好再向舅舅卖个好么?”
风过灯烛摇曳,火光跳跃,男人面如冠玉,明暗不定。
沉静半晌,建成帝失力般跌坐回椅子上,似笑非笑一声,“太子爷,借刀杀人,好算计啊。”
凌行止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此时此刻,建成帝哪里不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故意作出一副要娶何皎皎为太子妃的假象,诱苏家对她下手呢,到时何皎皎出些什么事儿。
比如说,死了。
何家是死绝了,受他父亲恩惠提拔的旧部还散在五州一线,手里握着兵呢。
他们不会有人怪凌行止,是苏家威逼,他们只会怪苏家仗势欺人,只手遮天,将忠烈遗孤逼上死路。
死人的面子人情不长久,可对活人的憎恶却是会日积月累。
一桩桩一件件,凌行止暗中潜移默化,等上几年,等民愤四起,他就能“清君侧”了。
而待凌昭回来,他那狗脾气不可能不闹,他跟谁闹,他闹得过谁?
只要他敢对何皎皎的死不依不饶,他也得跟着废了。
到时候,凌行止是唯一的中宫嫡子,再娶了苏月霜。
苏长宁没有反心,他五十多了,要反早反了,他只想要保住苏家如今的权势,要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
凌行止如今占着一个名正言顺,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到真正兵戎相见那一刻,他能忍他的。
许久,建成帝收回思绪。
他叩了叩桌子,应声一句,却又提了别的事:“等老四回来了,你给他扶棺吧。”
凌行止拜下,“是。”
他知道,建成帝会站在他这边。
亥时末,千秋宴散了。
深宫寂寥,凌行止用一块绢帕捂着额角,身边只伴了李长,缓缓步行回东宫。
过一道漆黑拐角时,忽得一声唤住了他,“监国殿下。”
残眼的少年从黑暗中缓缓露出高挑身形,他抿直了薄唇,神情安静地问:“我能去向郡主提亲了?”
凌行止脚步不停,路过燕东篱后却又停下。
但他没有回头,“好好对她。”
凌行止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看她的命了。
回到东宫。
宫婢弯腰上前来,引路道:“太子爷,皇后娘娘在您书房等着。”
“知道了。”
他面无表情拐了弯儿,却在离书房门厅还有几步路时,便听妇人温柔声嗓缓缓。
“阿怀被你搓窜着自请去北梁,在北梁让人挫磨死了,眼下说不定尸身都化成了白骨。”
四皇子,名凌怀。
屋里没有点灯,但今晚月明,照亮一点素白的指尖扶住门框。
“凌昭八岁得天花、九岁坠冰湖…这几年还以为你收心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苏皇后走到了门边,露出半边面孔,月色模糊她的容颜,依稀是年轻时的模样,“我们对他放任自流,把他养成这幅样子,就是为了让你安心,可你…就这么容不下你的手足同胞?”
“还是说,你觉得不管你如何行事,我和你舅舅都会替你担着?”
似玉雕的一座观音像,纵使说着责问的话,苏皇后也没有流露出半分的责怪,她的目光甚至是包容的。
凌行止安静地等她说完,方轻轻一笑,嘲讽至极,“呵,舅舅?”
“我究竟容不下什么,母后您心知肚明。”
第54章 公主
◎从今往后她便是令仪公主◎
*
子时末的梆子响了第三声, 坤宁宫一处暗房的门被推开了。
“回来了。”
苏长宁盘腿而坐,头也不抬的一句,声音沉沉。
他面前案桌矮几上, 烛火晕黄照亮一卷羊皮卷,上边画着北梁边塞六座城池及周边地形图。
是苏盛延暗中寄给他的。
“真要还了?”
他压着浓黑长眉发问,一手叩在羊皮卷上,摁着一处, 慢慢向前推去,“金城,我也打去过, 自西往东取道, 合南北三路,不出半月能拿下穆中、凤南, 这两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缓冲地界不就隔出来了。”
“稳住这几个地方, 假以时日, 我起码咬下北梁一半的疆域, 哼,和谈,六百万两白银, 还了。”
苏长宁语气里满满的不甘心,若他真能率军打下北梁, 这可是封狼居胥的功绩, 被叫了一辈子窃国贼, 他怎么能甘心。
“哥哥, 你有八年没上过战场了罢?”
苏皇后关好门, 向他走过去。
“那又如何?你觉我人老了,提不起来刀了?而且淮儿也能继承我的衣钵了。”
他两鬓未有一丝白发,光瞧着还是正值壮年,精神奕奕的威严男人。
苏皇后解了披风,暗房简陋只有他们两人。
她坐到苏长宁对面,翻了盖在托盘里茶杯,倒了杯茶,先推到她兄长面前去。
“你说到哪儿去了,你想打,可拿什么打?”
苏皇后再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茶到手里,垂眸淡淡笑道:“没钱。”
要跟北梁继续打下去,得把自己家的地皮都刮上三刮,苏长宁说征税征丁,是要从老百姓身上熬油练骨的拿钱。
万一后方稳不住,满盘皆输。
苏长宁:“………”
北梁和谈一事已盖棺定论,他不忿几句而已,卷了羊皮卷,哼出一声笑,“我还说,臭小子跟谁学得,一模一样。”
像他娘呢。
笑完之后,他撑了腰看向苏皇后,微微俯身过去,眸光蓦地锋利,语调悠长,“令仪那丫头身子骨瞧着就弱,一场急病去了也寻常。”
终于说到了正事。
他要让何皎皎,“病猝”了去。
从凌行止监国以来,动作不断,但在苏长宁眼里,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
孩子大了不服管正常,该敲打敲打,该劝着劝着,好赖从小扶起来的,就这么一个,反正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凑合着过吧。
凌行止今晚的举动,苏长宁琢磨着,这小子约摸盯上了何皎皎父亲的旧部,觉得那群地方守将能和他打擂台?
哼,简直异想天开。
可是…苏长宁却有别的顾虑。
见苏皇后摩挲着茶盏久久不语,他沉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十三那混账要不了多久得回来了,他那臭德行,老四已经死了,你就这两个儿子了,你莫非想看他们兄弟反目?”
“你是没去寿光,没见着,就为几句荤话,十三把九皇子打成什么样了。”
凌昭真要为个女人跟他二哥闹起来,那他也没必要留着了,可苏长宁目前并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苏皇后三个儿子,凌怀已经死了,剩两个,要凌行止后面真得教不好,那么凌昭…是苏长宁给苏家最后的一条退路。
尽管现在看来,派不上用场。
所以,干净利落让何皎皎“病猝”,是目前最好的法子,凌昭回来后,能哄住就哄哄,哄不住……后边再看吧。
他要真为一个女人寻死觅活的,留着也不堪大用。
“那丫头有她父兄这一层,大了要嫁人,的确有点儿棘手,原先你说许给十三没问题……结果搞成这样。”
“还有老二……”
苏长宁絮絮叨叨,不知埋怨起谁来,“他怎么想得?不是说了别让十三冒头?”
自己在前线立了功,回来恐怕就不甘心当个成天无所事事的皇子或是亲王,到时候把他往哪儿放?
苏皇后一直没吭声。
妇人眉眼安静闲适,仿佛只是在同人煮茶论道。
苏长宁有些不耐烦了,拍得案桌震了震,“就这么定了?”
“哥哥。”
苏皇后茶盖拨了拨杯盏上的浮叶,她低着眸不看他,慢悠悠地终于开了口,“你也是有女儿的人。”
“你也知道我是有女儿的人!”
苏长宁却是一下子压不住火了,“我的女儿,今天晚上,她断水绝食命不要了都要护着的未婚夫,你的好儿子!”
“众目睽睽之下,说要娶别人,半点脸没给她留!”
天知道他出门时忍了多久,才能心平气和同苏皇后坐下来说话。
此刻一开口彻底忍不住了,露出狞色,“我就说別这么早放权给他,这才多久,真当自己翅膀硬了是吧?!”
“在朝堂上骂起我来了,说我穷兵黩武,搜刮民脂民膏,笑话!”
“没有我,他老子都还不晓得在哪个穷乡僻壤里头当个破落户亲王!”
“一次次没完没了,还对着月霜下起手来了,她知道什么?!”
寿光惊马和春日宴,苏长宁已经认定了是凌行止下的手,虽然他没有抓证据,可除了他,还有谁?
苏皇后神情未变,平静地等苏长宁说完。
“我记得,我还在做女儿家的时候……”
她不接他的话,不慌不忙,竟是回忆起来:“娘死得早,父亲公务繁忙,你把我管得可严了。”
苏长宁大她十岁,说一句长兄为父也不为过。
“学得是琴棋书画,读得是女训女戒,你说我们苏家树大招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不知道多少双手想我们拉下来,所以我要做那满京最淑柔端庄的大家闺秀,不能让人挑出一丝一毫的错误,连条狗都不准我养。”
苏长宁不解苏皇后为何突然提起往事,皱眉看她,但神情缓和了。
这么多年腥风血雨,也是他们兄妹相互扶持走过来的。
“谁知等你自个儿有女儿了,你瞧瞧,把她宠得咋咋呼呼的。说习武你就给请武师,说学弓你亲自给她磨弦,说要骑马,更了不得了,你直接把她带军营里头去挑战马……”
“你说说,她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苏皇后说着笑起来,不像责怪,反而面上露出点儿对小辈宠溺神色,“遇到点儿事,只会躲嫂子怀里哭,快十八岁了,大小心思都还挂脸上。”
“她又哪里有半点儿未来一国之母的风范?”
一家人,苏长宁不跟她见外,只道,“不是有你么,等她入主东宫,你慢慢教她就是了。”
他没心思和苏皇后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了,单刀直入地问道,“那到底如何?”
苏月霜还在家里头哭呢。
苏皇后缓声笑道,“我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我一直想要个女儿,我明儿去跟陛下求个恩典,认个养女吧,这孩子我从小看着就心疼。”
“你的儿子你还不知道?”苏长宁冷嗤一声,“你把令仪认成祖宗也没用。”
“你再给二哥修一封密信,让他想法子,把十三再留……”
苏皇后略一思索,“两个月,这两个月,够把令仪嫁出去了。”
“嫁哪儿去,嫁给谁?只要她还在齐周,凌昭……”
苏皇后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北梁。”
苏长宁被这两个字震得愣在当场,瞪了眼望着苏皇后。
听她继续慢声道:“北梁的九皇子还在我们宫里头,那孩子脾气好,年龄也合适。”
妇人笑容轻浅舒缓,仿佛是真心实意在为后辈挑选良配。
“荒谬!”
苏长宁一拳捶到案几上,反对得竟是更加坚定:“你疯了,何所为守了一辈子裕阳,最后死在北梁人的刀下,你要把他的女儿送到北梁去和亲?!”
听得苏皇后心中微晒。
他都要何所为女儿的命了,顾忌什么呢。
里子都掉光了,还要起面子来了。
苏皇后笑容不变,微抬起手,大袖上金绣的凤凰摆尾栩栩如生,几欲振翅而飞,“北梁狼子野心,屡屡犯我边境,而我齐周既往不咎,与其结两国秦晋之好,以彰我大国威仪。”
“如何,哥哥?”
苏长宁微怔住,又听苏皇后语气缓缓,“哥哥,我说了,我心疼那丫头,我不会让她死的。”
她温柔地看进他眼里去。
和她一次次从凌行止手里保下凌昭,一样的神情。
凌行止是他们挑好的继承人,可剩下的,也都是她的骨肉啊。
皇室不能出兄弟争妻,手足相残的丑闻,苏家不能留一个会对苏月霜太子妃之位造成威胁的人。
苏长宁是有女儿的人,可何皎皎是谁的女儿呢?
她没有能庇护她的父母族亲了。
那便来作她的女儿吧。
把何皎皎送的远远的,山高海阔,看她的命了。
“那你看着办吧。”
苏长宁让了步。
待他离去,苏皇后留在暗室里坐了半晌。
案几上灯盏上蜡烛剩了一半,她忽地挽袖端起茶杯,慢慢将灯烛浇得熄灭。
月华照进窗棂,灰霾一簇烟散。
见屋里莫名黑了,苏皇后守在外边儿的亲信半掩着推门,担忧的唤:“娘娘?”
黑暗里,妇人笑声轻柔,“这么多年的权势富贵,已经蒙住哥哥的眼了。”
蠢货。
过去了三日。
太后称病,坤宁宫闭门不见客。
何皎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听到半点儿外头半点儿风声,不知道这件事帝后究竟如何处理的。
总不会,真当是凌行止喝醉了罢。
她内心的不安与无措,在今日清晨,手上的玉镯无故在桌角上磕碎时,达到顶峰。
断裂的锋面在她腕上割出一道血痕,太后握着反复看了,一脸心疼,“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让雪蕊拿药来抹。
何皎皎把一切的惶恐都藏了起来,露着半截雪白的腕子,还是那副俏生生的笑模样,刚要作答,听外头太监声音尖锐高亢,“圣旨到!”
“令仪郡主接旨!”
何皎皎伏跪到地上时,眼皮子开始跳,一直跳,鼓动着她一颗心也在腔子里乱扑腾。
以至于宣旨太监半念半唱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清。
窗外枝头绿叶让清晨的霜雾打得焉儿了,下月初便要立冬,秋意萧索,何皎皎指尖一寸寸发凉发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