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开紧攥的手指,一点业火自他掌心飘出, 火光将他掌纹间的汗渍映得晶亮。
“还请月老为我扎制一傀儡,以此为心。”
制作傀儡心的用料极其严苛,月老知道这恐怕是摇光最珍贵之物,只是――
“至纯至强之物才能做出栩栩如生的活傀儡,你确定……”
“可以的。”
摇光笃定地说,“劳烦月老。”
月老收下业火,点头:“略尽绵薄。”
月老走后,摇光再撑不住,很快便陷入昏睡。
他身上疼着,睡得并不踏实,哼哼唧唧地,总有些呓语。
“岚影……”
即使知道他是在说梦话,江岚影还是忍不住侧头看向他。
彼时她背倚着墙,与摇光并肩而立,只消稍稍偏去目光,就能看到少年毫不设防的睡脸。
他将头垂向江岚影这边,好像只将脑袋埋在翅膀下的雪白天鹅。
“岚影……我刚刚,好像看到你了。”
少年嘟嘟囔囔地说。
“谢谢你愿意救我。”
江岚影转过头,望着幽黑的天牢,忍不住勾起唇角。
傻瓜。
她噙着那一点笑,再度回眸。
摇光睡得非常可爱。
江岚影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她想象他的发丝有多么软。
.
接下来的摧折一日都不曾少。
摇光起初还有力气说故事。
他太孤独了,只好把“金犀城的故事”讲给伤他的刑雷听,讲给挞他的长鞭听。
后来,他不再讲那个烂熟于心的故事,他很少开口,只有在痛得难以承受之时,才出声唤上两回“岚影”。
春夏头一回到天牢来,就撞上了摇光的唤声。
“江岚影?”
刚刚活过来的小傀儡手攥铁栅,不甚理解地歪歪头,“那不是霍乱三界的大魔头吗?殿下为何唤她的名字,是因为……恨吗?”
小傀儡懵懵懂懂地吐出那个“恨”字。
“不是的。”
摇光刚刚受过酷刑,汗透衣襟,仍攒出气力答。
“她不是魔头。你摸摸看你的心。”
小傀儡照做:“它有些温度,正在有力地跳动。”
“那是她的力量。”
摇光很温柔地望着春夏,“她的力量赋予你生命。”
听到这里,江岚影不自觉地垂眼,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力量是自“萧”中淬炼而出,所经之处寸草不生,每每遭人惧怖、遭人痛恨,甚至就连她都一度厌恶这般业火缠身的自己。
直到今日她才发现,她的业火是没有错的。
它温柔强大到能够孕育生命。
她自己都从未意识到。
“确实是……是能带来希望的力量。”
小傀儡跟着摇光的话慢慢感受,“就像太阳!”
“太阳……”
摇光出神地念着这个词,“好形容。”
她确实就是他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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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过后,江岚影再也没有听到摇光说这么多的话。
在日复一日、生不如死的折磨下,少年变得越来越阴戾、越来越沉默寡言。他本就不多的少年心气被黑暗湿冷的天牢磨得分毫不剩,他成了腐血腥臭味里诞生的毒蛇,任何一个见过他眼睛的人,都会认为他是被封印在此的恶鬼。
可他明明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观音莲。
是北斗群星里尊贵的殿下。
摇光不再开口,直到某一日,典狱用尽极刑,逼得他呕了血,而后抓着他的衣领啐道:“还不明白?你早该去死,没有人希望你活着!”
“有。”
摇光从喉咙里发出不成音调的一声,淤血自他微张的唇齿间溢出,覆过下颌上满布的血痂。
隔着蓬乱的额发,典狱对上摇光的眼,登时悚得寒毛直竖。
“他妈的。”
典狱照着摇光的面门挥了一拳,搓着两臂落荒而逃。
摇光仰头靠在那里,他被打得满脸是血,却觉得自己大获全胜。
典狱说得不对。
有人希望他活着。
江岚影。
一晃四百日过,天界众神都以为摇光会死在天牢里,可他却从如是地狱中硬生生地爬了出来。
出天牢那日是个阴雨天气,天不大亮,但摇光还是被久违的日光刺伤了眼。
他真是太久都没有见过光了。
江岚影附在他的一边衣袖上,不时摩挲过他骇人的一把瘦骨。
天牢四百日,红尘两百年。
这么多时日熬过来,不单摇光,连江岚影的心境也改变了许多。
她抓着摇光的手腕,慢慢地同他一道往前走。
春夏就等在不远处。
“帝君――殿下――”
小仙娥的小珍珠“吧嗒吧嗒”往下掉。
“摇光宫的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司命星君送来了许多补药,我们快些回去将养……”
摇光抬抬手指,止住了她的话。
“先去凡世。”
.
凡世,金犀城。
江岚影如今才知道,原来摇光曾在金犀城中待过这么久。
不过这段日子稀松平常,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她已经不记得了。
她跟着摇光躲在街头巷尾,看着“自己”从东溜到西,从南逛到北,不时练功、看书、骂手下,凶是凶了点,但也不至于叫摇光迟迟不敢上前。
认真观察了两日,江岚影觉得摇光不肯露面相认,八成是因为看到了她身边形影不离的裴临。
他的位置被旁人占了。
他被替代了。
他心心念念的人将别人错认成他时,他正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苦苦挣扎。
太过分了。
江岚影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可是摇光并没有她那么大的反应。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江岚影,看着她从东溜到西,从南逛到北,不时练功、看书、骂手下,凶是凶了点,但是他看着她,居然会笑。
接连几日下来,春夏忍不住了。
“殿下,你倾慕魔尊许久,又有我心中业火为证,为何不上前与她说个分明?”
“她开心就好。”
摇光站在巷角阴影里,望着青天白日下一红一白两道人影,“只要她开心,她身边的人不是我也没关系。”
或许在摇光心中,自己从来就是不配的。
不配站在阳光下,不配被爱,不配请心悦之人验明正身。
所以,他只要看到她幸福就好了。
“我们回去吧。”
摇光果决转身。
“殿下――”
他忽然抬靴就走、步子又大,春夏小跑着才能跟上。
“殿下你――”
你真的不去说上两句么?
“他若敬她、爱她,如此也罢。”
摇光头也不回。
“然,他若负她,我必将其千刀万剐。”
他说这话时,身周陡然升起一阵江岚影未曾见过的冷气。
千刀万剐,摇光当真做到了。
“有道是狸猫换太子,苇草替金枝,你当是今生今世忍去浮名安稳渡,到头来上天入地恩怨颠倒账糊涂……”
离开金犀城时,江岚影隐约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戏文。
她素来厌恶这种催命的东西,听着就头昏脑涨、聚不起精神。
正天旋地转着,江岚影忽然发觉自己的神魂从摇光的衣袖里脱了出来。
不。
她不要离开这里。
她分外急切地想。
她情愿一辈子困在水月洞天。
她接受不了摇光身殒的现实。
她接受不了。
.
“二道轮回缘未尽,先向潇湘后向秦……”
戏文终了,江岚影悠悠转醒。
她如今已经不在几百年前的金犀城中了。
但也没有回归现实。
她一个人站在星河流转的旷野里,面前是一个岔路口,岔路口通往两条路。
“先向潇湘后向秦。”
江岚影念着戏文的最后一句唱词。
唱词隐喻着她的两世。
她大概明白了。
她稍稍抬眼,望着头顶的星河。
这里,就是水月洞天的原貌。她在水月洞天中一路走来,从她与摇光的初遇看到了立誓回天,而接下来的故事,由于重生而产生了两个版本,所以水月洞天中也对应出现了两条路。
江岚影将两边的路看过一遭,几乎没有犹豫地踏上了左边那条。
先赴潇湘。
.
路上的景象,在踏上去的那一刻就开始变幻。
江岚影渐渐看到飘渺的仙宫,以及仙宫前对峙的、模糊的两条人影。
紧接着,就是扑面而来的、喷溅而出的血。
江岚影同时感受到了剧痛。
她不自觉地,抬起手捂在颈间。
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漫溢而出,漫溢过她的指缝。
她垂眼去看,却没有看到血。
是了,她在仙宫前自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可她依然记得那时的痛。
她站在云端,探身下去,想抓住跌向凡尘的“自己”。
此时此刻,有另一个人与她做了同样的事。
江岚影沿着那条手臂回望,望见了摇光。
摇光的脸上,溅着触目惊心的、江岚影的血。
他完全吓懵了。
他伸出去的手没能抓住江岚影,就像被火烧了似的猛地缩回,哆哆嗦嗦地摸上自己空了的剑鞘,一双眼完全不敢往剑鞘处看。
他不相信,不相信江岚影死了。
可他的身上又满是她的血。
他无比懊悔,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好自己的剑,甚至懊悔自己今日为什么要佩剑……
他以为江岚影抢他的剑,是要来杀他的,他甘愿一死。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是他自己的剑,杀了他最爱的人。
他开始发抖。
他站立不稳。
他跪倒在地。
他的痛苦看上去并不比江岚影少。
江岚影望望“自己”跌下去的地方,又转过头望望摇光。
她叹了口气,终是走了回来。
她抚上摇光的肩。
她想说――
别太难过了。
她已经不怪他了。
这时,摇光的佩剑自云下飞了回来,血迹斑斑地悬停在摇光身边。
江岚影很想去擦净剑身上的血,可摇光却先她一步,夺过了佩剑。
寒光掉转,锋利的剑尖由摇光操控着,直刺向他自己的心口。
“摇光,不要――”
江岚影下意识去抢他的剑刃,刃身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她的手,狠狠贯入摇光的心脏。
血珠四溅,穿过江岚影半透明的神魂。
一道血线自摇光唇角快速划过,他满头是汗,握在剑柄上的双手滑了一下,又几近执拗地攥紧。
江岚影将手指按出了“咔”地一响。
在曾为宿敌的五百年里,江岚影从未设想,摇光会为她的死而如此难过。
她以为,他是高兴的。
摇光痛刺了自己一剑,还不算结束。他艰难地转动着剑柄,心口里的血涌似泉瀑,为胸前的映日流云染上了一抹绮丽的夕阳。
剧痛之中,他空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并指作了一个印。
金色的流光里,春夏应召而来,当即惊叫一声。
小仙娥瞪大双眼,看着云间那么多的血,看着垂垂将死的她的帝君。
怎么会弄成这样?
帝君离开天界时,明明还满心欢喜地说,他要去凡世迎接他的心上人;他明明还嘱咐她打扫好启明宫,那是全天界阳光最好的宫室,他说他的心上人一定会喜欢……
“别怕。”
摇光无济于事地,将染血的手在衣摆间擦了擦,“是本君搞砸了一切。”
他稍稍垂下眼睫,就有两滴清泪拉着晶亮的长线,没入他的衣袍。
“本君想要补救。”
他抬起眼望着春夏,眸色不容置喙。
“你替本君做一件事。”
“好。”
春夏点点头,踩着蜿蜒的血迹,小心翼翼地凑近摇光身边。
摇光紧紧皱着眉,将心口的剑刃喂得更深一些。
接着,他抓着春夏的手,让她从他的剑下,掏出他自行割下的半心。
天帝一族的莲心是玲珑剔透的莲子,拿在手里就像一只浅浅的琉璃盏,煞是好看。
于是春夏虽害怕,但还是好好地将摇光的半心捧在了手里。
失去半心的摇光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可他还是硬撑着身子,用手蘸着自己的血,在云丝间画了一个复杂的大阵。
春夏不甚放心地追着他走:“帝君,你这是在做什么?”
“本君要重启轮回。”
彼时摇光已近形销骨立,他站在那里,就像枯瘦的苇草,任何一阵风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吹下云端。
画完大阵的最后一笔,摇光终于倒了下去。
“本君没有力气了。”
他的嗓音如瑟瑟秋风,“春夏,你替本君把莲心放在阵眼上罢。”
春夏啜泣着,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照做。
大阵既成,灼目的金光湮没半边天幕:
朗日东落,流云倒转,枯藤起死回生,耄耋的老人重为顽童,桑田退成沧海,沧海也作桑田。
最重要的是,那个跌下云端的人,活生生地回来了。
望见那袭绛衣,摇光终于满足地合上双眼。
岚影。
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
他在血泊里笑。
江岚影不忍瞧他,转而望向天边。
天边金光煌煌,流云灿烂。
走过两世,江岚影醒悟:
即使是重生,他们也无力逆转天命,该发生的一切还是会发生。
就像小道士突发的恶疾,旧城的爆炸,摇光的重兵压境,裴临的千刀万剐……而无论是前世的自刎,还是今生的天道诛杀,她的宿命都是葬身于仙宫――
但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爱跨越了生死。
第39章 重生第三十九天
流转着金光的天幕渐渐崩逝, 江岚影回到了水月洞天之中,回到了灿灿星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