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正这当, 静夜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巨响。
整座山神庙随之一震。
老熊稳住身形的功夫,一红一金两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他望了下山尖的朗月, 又若有所觉地回头,看向殿中那尊无脸神像。
无脸神像随震动扑簌簌地落了些灰下来,那副伤痕累累的五官,似乎有了些变化。
“诶!”
老熊朝殿外喊了一嗓子,但谁也没喊回来。
“算了。”
他又匆匆地扫了那神像一遭,便一瘸一拐地追入凉夜。
.
“怎么回事?!”
江岚影向着层云中的月老和司命大喊。
彼时浓夜已被无数条“长鞭”穿刺而过,这些“长鞭”是自地面窜长而来,窜长得庞然,就如远古巨怪遒劲粗壮的触手一般,笼罩着整座雍州城。
密如纺布的红线自月老袖中而出,每一条红线的末端都束缚着三五条“长鞭”,绷得死紧。
司命素指扫琴,箭雨一般的乐符不断击退奇袭而来的“长鞭”。
“是些躁动的根系与枝条。”
月老扯紧红线。
“这全城的植物,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异变。”
嘶。
江岚影侧身躲过一条贴面抽来的藤鞭,反手以肘捣中紧随而来的摇光:“突如其来的异变,什么原因?”
摇光来者不拒地接住她的手肘,顺势倾身下来,似揽她入怀。
他将攥成拳的手在她面前舒张开。
素白的掌心里正躺着一枚桃花瓣。
“不是巧合。”
他是说,他和江岚影一碰上这些花瓣,满城的植物便齐齐异变,此事不是巧合。
“小心!”
摇光勾人的尾音尚在耳边,便有数十条枝蔓循声而来,江岚影下意识张开五指,要召红缨鬼头刀。
摇光轻轻按住她绷紧的手背,另一手揽着她的腰身,带着她轻巧地踩中每一条枝蔓。
被他踩中的枝蔓往下一沉,蔓尖上开出一朵小小的透金观音莲,随后便慢悠悠地退回地去。
“不像是邪力操纵。”
摇光带着江岚影于藤网中上下翻飞,气息仍稳得惊人。
“也并非是发狂无差别攻击。”
江岚影隔着摇光的手臂下望,只见穿檐绕梁的枝条如笼一般困住了全城,看似嚣张蛮横、势不可挡,却又小心翼翼地贴墙爬过,没有碰掉一砖一瓦。
它们是有差别攻击的――
只攻击他们四个。
什么仇,什么怨?
“是那无脸山神搞的鬼?”
江岚影皱眉。
身后的摇光迟迟没有答话。
在密匝的攻势里,江岚影回眸,却见摇光神色沉沉,人一眨不眨地俯瞰着遍地妖异,望得出神。
“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你也认得。”
摇光察觉到江岚影的目光,但没有转过眼。
“这些枝条能带我们找到他,勿伤。”
话音未落,更多的“触手”劈空直上。
四人被“触手”冲散,各自凭风躲了一遭,司命和月老同时结印意欲斩草除根,就听一声断喝――
“慢着!”
江岚影和摇光同时开口。
月老急忙收力,挥袖拂开攻至近前的藤蔓,腕间无可避免地被缠上了三五道。
她抬眸看向二人:“何事?”
江岚影上前去挡月老身边的藤蔓,神奇的是,那些植物似乎对她避之不及,她一靠近,“触手”们便猛地从月老腕间挣出,迅速向地面退去。
摇光并掌召出法相,硕大的观音莲影绽于浓云,替代了今晚缺席的月亮。
“此等小事,交与本君就好。”
被莲影照临的藤蔓,堪堪停滞于半空。
“这其间,似乎出了些误会。”
摇光说话向来吃字吃得厉害,月老和司命听得云里雾里,江岚影无奈摇头,抬手拍了拍月老的肩。
“我回去同你详说。”
道完这句,她便乘长风,沿枝条来处划下夜空――
方才与那些植物靠得近些,她曾仔细辨认过,这漫城肆虐的“邪物”,尽是桃树。
向远渚能凭着几片桃花瓣,寻着曾被叶无踪冒名顶替的“雍州山神”。
他们也能。
.
城中的桃树根系纷纷破土而出,与延展的枝条搭在一起,灵动、活跃、密匝如网。
江岚影在“网”中穿行。
“山神――”
她一嗓子就喝退了面前的数十根枝条,那些枝条颤巍巍地向后缩了一段,发现她凶是凶了点,但并无恶意之时,又小心翼翼地围拢过来。
江岚影抱着手,歪头躲过欲亲近她的柔枝:
“无论怎么说,本座一行人也算是为除掉冒充你的败类出了些力,你如今这般赶客,真是好生失礼。”
应声地,那些瘦而黑的枝条泛起了一丝绿意。
似是讨好,似是愧疚。
就像活生生的人被江岚影说红了脸。
江岚影接收到桃树的回应。
她挑起眉梢,站定靴跟,不甚客气地拈住身侧枝条的细尖。
细尖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再回退。
它安静地躺在江岚影的掌心里。
江岚影用拇指将细尖滚了几滚,扬起颈子,望着身边头顶层层交叠、铺天盖地的枝条根系。
她明白了。
“你在求救?”
它们这般来势汹汹、逢人便攻,却没有真的伤害到谁,大抵只是为了被“看见”。
果然,那点细尖轻轻拍了拍江岚影的掌心。
是。
它在求救。
请救救它。
求求你。
江岚影垂眼,下意识催动心决,却又在力量即将脱手的那一瞬,堪堪将其阻滞在经络之中。
她犹豫着。
她担心她的业火会将这些植物焚烧殆尽。
正这当,一只微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背,带着她一起,斥出了经脉里的力量。
刹那间,金、红两色光华如泄闸洪水一般沿桃枝向四方涌去,流光所经之处,枯木染就新绿,香风卷地,满城桃花灿然盛放,粉意蔓延如海。
江岚影自余光里,瞥见摇光冷白的颈侧,都映上了些温暖的颜色。
彼时风起,漫山遍野沉甸甸的花枝又似活了一般,一齐向同一个方向摇动;被吹落的细小花瓣绘出风的痕迹,凝成一道明晰的指引。
“这边。”
江岚影抄起摇光的手腕便跑,二人宽袍大袖拂扫之间,满地碎粉惊起,生动如蝶。
天边,月老和司命亦随着桃花指引,乘月而追。
四人几乎是同时抵达了一处山口,山口下有一条极为隐蔽的石缝,若在平日里定是难以察觉。然而如今,细碎桃花如泉似瀑地涌入地下,那条石缝便明晃晃地出现在四人面前。
“这是全城桃树的发源地。”
摇光扫去一眼便说。
“那些枝条尽是从此处蔓延开来的。”
月老于石缝前蹲身:“里边有人!”
她话音未落,司命已掀了袍角,一脚没入石缝内及膝深的桃花瓣中,矮身抱出其中的人。
他抱着人向江岚影和摇光走去,走了一路,粉意就洒了一路。
直到离得近了,江岚影才瞧出,司命怀里抱着的,是个半大的少年。
少年生得俊美出挑,即使虚弱得面白如纸,仍能窥得三分摄人心魄的桃花水色。
他半昏半醒地,表现得与司命并不亲昵,反倒是及了江岚影和摇光身边,就兀地伸出手,一人一条袖摆抓着。
透过少年半透明的皮肉,江岚影窥见她和摇光的力量在那些纵横交错的脉络间流淌。
斥出满城桃花枝求救的,就是这个小东西。
他们方才联手救下的,也是这个小东西。
“帝君。”
司命用那双蒙有白翳的眼,向着摇光。
“救醒。”
摇光看着他怀里的少年。
“是。”
司命颔首。
月老走过来,帮忙从司命的袖口里取出一只瓷瓶。她将瓶中的灵丹喂给少年服下,少年胸口抽动一遭,忽然呛咳起来。
“咳……咳咳……”
他一手抓着领口,躬身自司命手中挣落地面,到底是有些力气撑起身子了,他半跪在地,仰起头,用那双咳出水雾、咳得泛红的眼望着江岚影和摇光。
“多谢,相救。”
他喉咙有些哑,语气不似外表那样青稚,甚至透着几分苍老。
江岚影盯了他好一阵不曾说话,良久,才扯动唇角。
“你说得没错。”
她向摇光开口,“确实是位你我共识的故人。”
她说着,抬眼向司命:“你也应当识得。”
司命蒙有白翳的眸子无悲无喜,纳于袖中的指尖却攥紧。
是。
他当然识得。
方才钻进石缝里救人时,他就认出了。
“从前,在我仍师从于应天宗时,宗内后山有一只百年树妖。百年对于此类精怪而言,不过是蒙昧未发的幼年,因此那只树妖就像小孩子一样,喜爱捉弄人,喜爱喋喋不休,人人避之不及。”
小树妖“捉弄人”和“喋喋不休”的功力,江岚影可是亲身见识过,闻言不由得暗自勾起唇角。
“那树妖顽皮,却也有广大神通。五百年前人间大劫,正是它倾尽毕生之力死守雍州数十日……”
司命说着,蒙有白翳的双眸竟有一晃。
“灼华,我真没想到,此生还能得以相见。”
灼华体力不支,顺势席地而坐。他向着司命,展颜一笑:“伶舟师兄,别来无恙。”
花草精怪惯以化形之日起算年岁,这样说来,他唤司命一声“师兄”倒也不错。
借着他们师兄弟闲话叙旧的当口,江岚影伸着颈子侧向摇光,去咬他的耳朵:
“你瞧人家这觉悟,该是师弟便自认师弟,倒是你,什么时候能唤我声‘阿姐’来听听?”
摇光:……
那必不可能。
他顶着被咬红的耳朵,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凑到江岚影脸侧:
“回去以后我要拿缚魔锁将你捆起来,把你这惯会插科打诨、颠倒黑白的嘴亲烂……直到你认清我是长你几百岁的兄长之后,才能放过你。”
江岚影:……
她才不在乎这些假把式。
她只是想着,瞧瞧,就这么一声“阿姐”,就叫他恼羞成怒,口不择言了。
实在可爱。
“拭目以待。”
江岚影的目光如业火一般灼热。
摇光:……
最后竟是他落荒而逃。
“咳,那什么,司命,你们师兄弟说得差不多了么,本君还有要事要问。”
他欲盖弥彰地攥拳抵在唇边。
月老转过眼:“小帝君,你嗓子怎么了?”
怎么发紧成这样?
江岚影敛眸一笑,抱着手从摇光身后转出:
“灼华,五百年前济世救苦的雍州山神,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倒是帮摇光解了围。
闻言,灼华眸中浮现出一丝茫然。
“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吗?”
他将四人环视一遭,再度垂下眼,像是逼迫自己接受了沧海桑田。
“当,当然。”
他吸了吸鼻子。
“五百年前,雍州遭受怨煞冲击,一夜之间遍野哀鸿,鲜血沿着土缝漫上应天宗,宗内的灵草吸了,连叶脉间,都染上赤红色的痕迹。”
“我独居着,庭院又深,那晚睡得很沉,并不知道山下发生了怎么样的惨事,直到那生着尖角的漆黑的怪物找来山门。”
他哑声说。
“我当时尚未化形,便伸出枝条,随一众师兄师姐前去鏖战。那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我亲眼瞧着师兄师姐们倒下去,身体被撕裂,从中孵化出新的可怖的怪物,而残躯就化作浓得发黑的血水……我识海一片空白,只依靠本能去格挡、去厮杀,甚至一度怀疑我早死了去,也成为了那样神志不清的鬼影……”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辰。我只记得天边终于透出了一点亮,我昏昏沉沉地抬眼,这才发现在我卯着劲向前的这些天里,我的根系与枝条早已不止拘泥于应天宗的一方院落,而是洋洋洒洒地铺满了整个雍州。而我的身体,也被分割成了几个部分:一部分继续破土穿石,一部分死死护着数百雍州百姓,还有一部分仍是无往不利的长剑,似乎永不知疲倦似地绞杀着怪物!”
“可是怪物怎么这么多啊,我逐渐力不从心。更糟糕的是,由于枝条伸展得过远而导致应天宗失守,怪物们发现了我的主干,并一窝蜂地涌了过来。”
“我根系扎得太深了,主干一动不能,只能活生生忍受着尖角的穿刺,我想,我定是命不久矣了。然而就在这时,日光倏而大盛,那光束一如利刃一般刺入煞群,竟令那怪物挨着即伤、碰着即死,一时间,白烟袅袅升入青天,日头更盛了,我只来得及瞥见当空掠来的一袭仙影,就力竭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我已化形了,救命恩人就坐在一边为我运功疗伤。那是个白发金袍的神君,生得风姿俊朗,瞧不出具体年岁。只是他眉心间缀着块糜烂发黑的疤痕,硬是破了他的相。”
“除了这疤痕,恩人身上还带着很重的伤,他露出来的手腕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紫痕,不像是与怪物缠斗留下的痕迹,倒像是受了什么刑罚。不过我并未多想,我知道我能够提前化形,是受了恩人的助力,连忙拜谢。可是恩人不叫我拜他,他俯身下来,只问我人间死伤几何。我什么也答不出来,他沉默着,望着愁云惨淡的青天,也料想到了九州的境况。”
“‘太因山上的伟力会清剿余孽,而我,该将光风霁月还与人间’,恩人说。他说完这句,便将自身灵力全然弥散于高天,清风过境,疮痍满地的九州重新有了生气。而,恩人,我的恩人……”
说到这里,灼华极力忍耐着呜咽。
“他是为重塑人间而死。”
话音落地,空谷静若无人。
江岚影全无目的地盯着地上一点,一眨不眨的眼睑与隐在袖间的指节一般,绷得死紧。
细碎的抽噎声里,灼华断断续续地开口:“他死后,我念及救命之恩,自愿为他守陵。原以为可以如此安然无事、了此残生,谁知――”
他咬牙,豆大的一滴泪珠重重砸入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