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了。”
许是方才高喝过一声, 江岚影的嗓音略有些哑, 不见半点气焰。
可巫医们依然不敢对上她的眼。
“回,回禀尊主。老……岳枕南大人七窍闭塞、六脉断绝, 若不是胸前有此物护着,恐怕……”
恐怕连魂魄都散尽了。
巫医口中的“此物”现下正被他夹在两指之间,那是一张被小心翼翼收着的符篆,符篆的效力早已微乎其微,经此一战, 亦被浓血染得破烂不堪。
那是江岚影随手赏给他的定踪符。
江岚影鲜少赏给属下什么东西, 老熊生平也只得这么一件,自然珍重。
江岚影的目光在那张烂符上一定, 就抬起。
被她瞧中的三两巫医抖得跪不住。
“呃……呃……岳枕南大人尚有一线生机,请尊主容小的们将大人抬回医馆,精心照料。”
江岚影听着这讨命的话,既无欣喜,也无怒意,她只是抬起一只手,幅度甚小地摆了摆。
滚吧。
“谢尊主。”
一众巫医如蒙大赦般地抬起老熊,半刻不敢多待地入了城。
江岚影缓缓起身,目光始终垂着,漫无目的地落在腥湿的泥泞里。
她像血海尸山里升起的,一面崭新的旌旗。
“恭迎尊主归来!”
漫山遍野的魔修齐声叩拜。
应声地,一点、两点……无数点星火自金线纵横的大地上燃起,每一点烧得都是一具战死的亡尸,秋风过境,业火很快烧得连营。
当然,烧得最烈最旺的还是江岚影身边的那一捧火。
裴临的白衣瞬间化为焦炭,江岚影却瞧都不瞧一眼。
她用长刀挑起火中的炭块,随意抛给临近的魔修。
魔修本能地抬手想要拍开,并不敢接,可最终仍是将炭块好好地抱在了怀里。
春风玉面付之一炬。
“把它挂在城门上,叫所有人铭记――背主谋逆者,一如此子。”
江岚影的声量并不高,可秋风将她的字句清清楚楚地送到了每一个魔修的耳朵里。
送得人骨节瑟瑟。
“尊主千秋万岁,万万岁――”
万岁声里,江岚影望向摇光。
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可无需她说,摇光就明白――
她要在金犀城住上一段时日,重整旧山河。
他陪她。
.
自天界和人间走过一遭,江岚影实在是许久都未回金犀城了。老熊将她日常用的东西都收整了起来,如今老熊不在,摇光便自告奋勇给江岚影布置寝殿,至少是要布置出一个能住人的样子。
江岚影没跟他一起张罗,她攥着一把刻刀,坐在深林里的苔石上,一点一点刻着面前的汉白玉石柱。
她是惯用长刀的,这柳叶一样的小刀片拿在她手中并不得要领,但很快,她刀下的刻痕就变得清晰流畅。
这么多年,年年转柱三千,万灵碑上的花纹她倒着都能默颂下来。
天地静寂,唯有刀片划过石料的“刷刷”的响。
扑簌簌的细□□末沾满了江岚影的手背,染脏了她的绛衣,一如落雪。
她想起,“靴底油”初来金犀城的当日,天上就下着这样细小的雪。
已有些冷的天,小士兵连鞋袜都没有,只穿着半挂稀松漏风的盔甲――
那盔甲连御寒都不能,如何抵御强敌?
于是江岚影将这人人唾弃的逃兵接进城来,给了他生平第一件暖和的棉衣。
那个时候谁都没能想到,小士兵居然因为这一件棉衣,死在了他毕生都在拼命逃离的战火里。
或许,就是因为那件棉衣吧……
江岚影用拇指抹着最新刻上的一道深痕。
不然,她凭什么值得旁人为她丢了性命。
刻刀继续向前,江岚影有些沉郁地想,他还是死了。
上一世,他蒙冤曝尸在金瓯湖边,是死在裴临的利刃之下;这一世,他挺身而出与裴临撕斗,依然是死在了裴临的手里。
还有老熊,重来一世也没能逃脱被裴临戕害的命运。
江岚影将刻刀攥紧,尖锐的刀柄抵着她的掌心,几乎要顶进她的骨缝里。
可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
重来两世,她每一次试图撼动天命的轨迹,都以失败告终。废墟的爆炸、小道士的恶疾、“禧”的堕落……就连上一世,摇光机关算尽、纵身一跃,都没能改写她终会死在天界的宿命。
大魔头从来是不信命的,可前两世她所熟谙的一切又一桩一桩地在这一世上演……
江岚影刻完最后一笔,将掌心按了上去。
新刻成的纹路边缘锋利,抵在血肉间不免有些痛痒。
疼痛叫江岚影振奋了一些。
她还是不服。
她站起身,将刻刀横放在临近的一根崭新无刻纹的汉白玉石柱上――
她今日到此,原本是打算刻两座万灵碑的,一座给“靴底油”,另一座……
她如今,突然就不想刻另一座了。
她要赌一把。
赌老熊起死回生,也赌她和摇光能在天命的洪流之中最终幸免。
直到江岚影转身,她才发现摇光一直默默地站在树影里,陪了她很久很久。
狼狈不堪的手藏在绛衣袖摆里悄悄抓紧。
摇光被发现了也不羞恼,他很自然地招呼绛衣人:“岚影,我将寝殿收拾好了,你可以回来休息了。”
太阴山上终年无日无月,唯有摇光星微茫的清辉照亮他的脸。
他在光里,朝着江岚影笑。
.
无论白日里发生了什么,一经入夜,金犀城永远都是那个纵酒欢歌的极乐之地。
城中的魔修们大多在战火里挂了彩,可他们打着绷带瘸着腿,依然坚持在大街小巷里群魔乱舞,可谓是一个身残志坚。
江岚影从来对他们的狂欢无感,但今夜,她忍过了瘸子斗鸡,也忍过了绷带手猜拳,终是在豁牙唱歌这个环节没忍住弯了眉眼。
笑了?
摇光俯身来看。
江岚影不给他看,当即背转过身。
“吵闹。”
她抱着手,大步往僻静的寝殿走去。
远远地,将那些永不知愁的欢叫声甩在身后。
.
江岚影的寝殿无窗,关起门来就漆黑一片,若不是仔细探看,谁也不知道那幕帘遮起的暗门后,还有一个小院子。
摇光以“时辰尚早”为由,用手蒙起江岚影的眼,将人往小院子里引。
江岚影好像能看见似的,两手既没抱在身前,也没抓摇光,就这么自然地垂在两侧,随步伐轻轻地晃动。
那是大魔头从未有过的松弛感。
“到了。”
摇光箍住江岚影的肩叫她停步,同时撤开遮住她眼的手。
这处院子原本是做透气之用,后来被老熊堆放了很多旁人敬献但江岚影看都不看一眼的杂物,想来是很难收拾整齐的。可经摇光的回春妙手,这一方院落竟也有了些清隽的景致――
青石板被洗濯干净,中间置有一张圆石桌、一对软凳,修剪一新的修竹围绕四方,亭亭地伸入混沌的天际。
院内并未掌灯,但江岚影还是有些眼前一亮的感觉:
“没想到,你做起这些活计来,倒是比老熊更得心应手。”
只不过,没有光亮,院中的一切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陈旧的罩布,江岚影指尖打起一点星火,意图点燃三两火把照明,好看得更仔细一些。
可是摇光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江岚影随之抬眼,只见摇光神神秘秘的,并不说话,只示意她往前瞧。
江岚影挑起一边眉毛,照做。
这时,摇光一震袖――
透亮如山泉一般的光漫过他的袖摆,自东向西铺张开去,那些石桌、软凳、修竹就像被濯洗过一般生动鲜明,而清风摇动的竹枝间,皓月朗朗相照。
亘古至今,这片被诅咒的大地,第一次见着月亮。
摇光看着身边似孩童般盯月亮的人,就想起上一世,她初入启明宫当晚,那猫儿一样的背影。
“你喜欢月亮,我便为你摘来。”
他不忍打扰江岚影似的,轻轻吻着她的发顶。
“从此,它会如摇光星一般,常伴卿卿左右。”
卿卿。
卿卿……
这称呼扰得江岚影心尖一痒。
“为什么要送我月亮?”
她转过头,扬起下颌,轻轻啄着那苍白微凉的唇瓣。
薄唇间,有她发丝的芬芳。
“我明明更喜欢摇光。”
摇光:……
他哪里招架得住,冷瓷般的脸侧浮上些一如朝霞的流红。
“因为,今日之事……我怕你难过。”
想哄你开心。
江岚影的确难过。
可她久居高位、见惯生死,不会久久介怀。
所以她伸出手圈住摇光的颈子,叫他俯身低头:
“不要回避我的话,我说,我喜欢摇光。”
摇光滴酒未沾,却好像已经醉了,他酡红着脸,紧张地盯着江岚影如玫瑰花瓣一般的唇。
“摇光星属于魔尊。”
他像是被下了某种咒,怔怔地跟着说。
“我……喜欢岚影。”
气氛已然烘托至此,摇光离了魂般地向“玫瑰花瓣”靠近,却被江岚影偏头躲开。
她向来是会玩欲擒故纵的。
摇光:……
他空落落的唇极为难受,可他还是竭力忍下。
江岚影忍着笑,若无其事地晃到石桌边,拎起桌面上的青玉酒壶:
“你还准备了酒?”
他们两位的酒量加在一起都不够淹死一只蚂蚁的。
“那不是酒。”
摇光走过来,“那是取天界百花百果制成的碎云酿。”
他接过江岚影手中的酒壶,斟了两杯,一杯递给江岚影,一杯拿在自己手里,往江岚影的杯沿上轻轻一撞。
“仅以此代酒,庆贺我们胜天半子。”
他们先是剿灭了破坏“禧”的叶无踪,后又扫尽了图谋“萧”的裴临,两方要害皆是无虞,又怎么不算得上胜天半子?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江岚影笑起来,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明日,我打算摸摸城中情况,还要去金瓯湖结界转上一圈,找几个手下麻利的,加固一下三山界碑,再将城门重新漆一遍――”
她接过摇光续上的碎云酿,小酌一口,唇间沾上些亮晶晶的痕迹。
“――尽快,寻个景色好的地方,建一栋通风的小房子,供你我在人间住。”
“好。”
摇光伸出手,覆过江岚影的手背。
“到时候,在太阴山住腻了,我们就去天界,看流云煌煌、天河群星。”
那是不受“萧”、“禧”、苍生、宿命牵绊的好日子,从前想着只觉得是做梦一般,如今也近在眼前了。
“你说得对,近日就该回一趟天界。”
江岚影靠在桌沿上,仰望皓白明月。
“月老曾叫你我去她那里挂个同心锁,从前总有事耽搁,现下诸事已毕,我想,也是时候了。”
她转过脸,眸子比皓月更明亮。
“摇光,你愿意与我永结同心么?”
“求之不得。”
摇光想也不想就说。
看着他那不值钱的样子,江岚影好笑地转过眼。
摇光:……
他欲盖弥彰地自斟自饮了一杯碎云酿,落下眼睑盯着空杯。
“还有我心心念念的那件事,岚影,你伤处的诅咒――”
他拖着软凳过去,将手抓着江岚影的脚腕,让她的右腿放在凳面上,而他的人半跪在凳旁,轻轻褪去江岚影的鞋袜,将她的衬裤一折一折的卷起。
“――等再回天界时,我就有办法解了。再给我瞧一眼……”
摇光的指尖像玉石一样冷,碰上来的触感又冰又痒,江岚影用光脚踹中摇光的肩窝,有些阻挡之意,却终究是没有躲。
玫瑰形状的伤疤绽放于月下。
“今日一战,它又有些发作了。”
摇光用指尖慢慢清理着“玫瑰花瓣”间的血渣。
“疼吗?”
“不疼。”
不知是碎云酿上了头,还是摇光的触碰叫人心痒,江岚影垂下来的目光有些涣散。
但嘴上还记得撒谎。
摇光立起指尖往“花蕊”中一碰,那条白皙丰腴的腿果然不受控制地一跳。
江岚影:……
“还是疼的。”
摇光抚慰性地斥出些金光笼罩着那块伤疤。
而后,他抬起眼,淡金色的眸子并不像那张嘴一样服从。
它是天帝的眼,慈悲又威严。
“还记得伤势发作时,该怎么做么?”
江岚影懒懒地阖了下眼,伸出手抓住摇光的前襟,迷蒙又艳丽的眸子兀地凑到近前。
“当然,陛下。”
这一吻,摇光念着江岚影的伤,显然心不在焉。
他渡了她一些灵气,就分开,空手化出一支软毛的笔,蘸了蘸杯中剩余的碎云酿。
江岚影餍足又不明所以地瞧着他做这一切,不多时,就见摇光用笔尖指着她的右腿内侧,那玫瑰疤痕临近的地方。
“我要在这里写一些字。”
江岚影:……
她看了看那细软冰凉的笔尖,想象了一下它的触感,迅速蜷起了腿。
可是帝君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他不由分说地将那条腿拉回原位,执笔在瞧中的地方蘸了两蘸,又抬眼,看向江岚影。
江岚影两颊熏红,不由自主地咬紧了下唇,一双目光看似闲散,实则难免在意地盯着那点作怪的笔尖。
“你不长记性,你总是忘。”
摇光假意烦恼地说,唇角却蕴着笑意。
“这次,定叫你牢记于心。”
“不妨读读我写的是什么字。”
他说着,便动笔,每一画都落得轻缓狭长,江岚影耐不住地想要挣离,奈何被他钳住了脚腕,只好任他磋磨,咬紧的唇齿间泄出些叹息。
寥寥几笔写罢,沾有水渍的肌肤还在不停颤抖。
摇光一松手,那条腿就从软凳上跌下去。
“你写了些什么?”
江岚影探手去摸腿侧。
她根本没有精力去读他所写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