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落雪——雪落千山【完结+番外】
时间:2023-10-30 17:11:39

  他耐心听了许久,发现前后有许多矛盾之处。
  ……她喝醉了。
  “郁行安,你觉得我厉害吗?”
  “厉害。”
  “你真心如此作想?”
  “真心的。”,
  苏绾绾:“那我再与你说一事。”
  “好。”
  苏绾绾:“上回西丹国使者来访,我走了许久的神,你问我是不是在思虑襄王之事,我说了‘是’。”
  “嗯。”郁行安将擦拭完的帕子放到案上。
  苏绾绾:“我当时确实在思虑襄王之事,却并非在思虑襄王。”
  郁行安指尖微顿。
  不是在思虑襄王,那便是在思虑他。
  苏绾绾:“我当时思虑着……倘若襄王事成,你当如何自处。”
  “是吗?”郁行安嗓音很低,“你当时为何不说?”
  “因为你我的距离太近了。”
  “嗯?”
  苏绾绾:“距离那样近,我以为你要做什么旁的事……结果你什么也没做,只是帮我扶了一下发簪,我一时更不知如何作答了。”
  郁行安轻轻地笑,他按着额头,一时笑个不停。
  “苏三娘,抱歉。”他停了停,说道,“我不会做让你不喜之事。”
  窗外的云层薄而远,院中设了一清澈小溪,溪水潺潺流过。
  苏绾绾看了他半晌:“我曾听过这种话。”
  “在何处?”
  苏绾绾:“在我阿娘和父亲的院子里。”
  郁行安一时心念飞转,又见她仰头凝望着他:“郁二郎,你说话会算话吗?”
  郁行安心中产生诸多猜测。他并没有多问,而是望着她的眼睛,对她道:“嗯,算话的。”
  日薄崦嵫之时,郁行安将苏绾绾送回家。她坐马车,他骑马跟随在侧。
  半路上,苏绾绾撩开车帘,说他很香,要他拆下帕头,戴到她头上。
  郁行安道:“不可,你戴着它走一路,酒醒后会懊恼的。”
  苏绾绾:“你莫不是不舍得吧?”
  郁行安无言,最后让马车稍停,他让小厮去买了一个新的帕头,他换上,将自己原先的帕头递给她:“莫戴上了,你让侍女收好。”
  苏绾绾眉开眼笑地照做。
  真奇怪。郁行安心想,明知是醉话,他却总是当真,只为瞧她开颜。
  马车停下,他目送着苏绾绾进苏府,回了郁家宅邸,小厮送上来一封信。
  是河西道郁家家主送来的信。
  郁家家主名为郁轩临,是郁行安伯父。郁行安的父亲临终前,曾将郁行安托付给他照顾。
  郁行安拿着信,入书房,拆开。
  信有两页,前面问候了他和郁四娘,又叮嘱他戒骄戒躁,功成不居。信的末尾,说道:我听闻你欲定亲事,心中甚慰,然苏家女并非良配,望你三思。
  郁行安蹙眉,往下看去,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苏绾绾作的一篇议论时事的文章。
  时下才女受人称赞,苏绾绾虽然不以才女自居,平日也大多关心算学之事,但也有几篇作品从闺阁中流出。
  郁行安在夜间辗转反侧之时,也曾经起身,秉烛读过她的文章。他读的是市面上流传的抄本。
  郁行安闭眼,很快回忆起苏绾绾在这篇文章中的每一句议论。
  她议论的是槊州的丁娘子。
  丁娘子嫁了人,夫君却去世了。时下,寡妇一般三年之内就再嫁了,丁娘子却决定为夫守节,不见外男。
  有一日,槊州发了大水,所有人都往外跑,丁娘子问侍女:“外面可有郎君?”
  侍女出去看,回来道:“水大,人人都在跑,自然有许多娘子与郎君。”
  丁娘子就不走了,她说不能让其他家的郎君看见她的面容。侍女就找来帏帽,丁娘子说帷帽只能遮住头脸,遮不住身躯。
  侍女只好去找幂篱,可惜幂篱被水冲走,丁娘子不愿离开屋内。洪水冲过来,丁娘子竟然就这样被活活淹死了。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一些大儒赞叹不已:“丁娘子贞烈,可比贞姜!说不定丁娘子正是受了贞姜的启示!她那个侍女却不够忠义,最后竟撇下丁娘子,独自跑了。”
  他们有为丁娘子写诗的,也有作赋的,将丁娘子比作教化世人的楷模。一时之间,宣称要为夫守节的娘子们又多了不少。
  苏绾绾在文章中批判那些大儒,又写:《贞顺传》害人不浅,那个侍女倒还知晓性命可贵。,
  她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世人不可效仿,一味重贞烈,忘孝义,轻性命。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小厮进来点了灯。郁行安望着摇曳的烛火,沉默良久,提笔写了回信。
  他在信首回应了郁轩临的问候,又道定然戒躁戒躁。
  信末,他写道:苏小娘子的文章甚好,不蔓不枝,字字珠玉,侄儿读过,爱不忍释。侄儿再三思虑,已以苏家小娘子为此生良人,望伯父勿责怪于她,以免影响合家之乐。
第45章 小憩
  翌日,苏绾绾酒醒,果然懊悔不已。她躺在床上不愿起身,侍女揭开帐幔,笑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我再也不吃酒了。”苏绾绾用被褥盖住了自己的脸。
  六月二十日那天,苏绾绾早早起身,果然收到郁行安赠送的一匣生辰礼。
  她揭开匣子,见里头有一对木制傀儡。这对傀儡大约六寸高,华冠丽服,极其精致,按动开关竟可婆娑起舞——正是前段时日她说喜欢看的那种舞。
  苏绾绾一时看花了眼,又见匣中有几枝芍药。她取出芍药,瞬间领会了郁行安的意思。,
  《溱洧》有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少年郎君摘下芍药,赠予心爱的小娘子。
  苏绾绾唇角翘起,却只让侍女出去道谢,又道有事要忙,望他见谅。
  苏绾绾确实有事要忙,她上回在醉后说出日蚀有迹可循,酒醒后却忘了。郁行安写信问候她时,顺便提起此事,让她一下子回想起来。
  如今的算学讲究经世济用,君子修算学,要用于水利、赋税等一切实用之事。世界是什么模样、日蚀变幻的规律,又艰深,又无用,哪怕是百里嫊听闻此事,一时也是诧异,但仍然微笑着鼓励她,还给她提供了许多思路。
  苏绾绾算了一段时日,书案边堆了高高的纸卷。夏至秋来,天气转凉,苏绾绾带着那些纸卷,随众人返回阆都。
  七月七日,阆都解了宵禁,许多小娘子邀她去金鸟寺乞巧。苏绾绾正巧近来遇上一个百思不解的问题,怎么也算不出来,便干脆搁下笔去了。
  金鸟寺人流往来不绝,多是悉心装扮过的娘子们。郁四娘一看见她,便迎上来,携着她的手笑道:“真巧,今日我二兄也来。”
  “是吗?”苏绾绾没有看见他,“他去了何处?”
  “他去和住持说话了。”
  苏绾绾点点头,和十来个交好的小娘子们闲聊。乞巧是在月出之后,她们来得早,此时天光大盛,刚到正午,众人吃过素斋,又犯困,便在院中躺着晒太阳。
  这叫“晒腹中万卷书”,是众人模仿东晋郝隆的玩闹之举。她们关起院门,躺在榻上,叽叽喳喳,说笑不停。,
  有人晒着太阳睡着了,又有人怕被晒黑,或是在脸上放一团扇,或是进了斋房午憩。
  苏绾绾聊了片刻,盯着天上太阳,忽然如醍醐灌顶,连日来的瓶颈蓦然被打破。她急急起身,众人问她要做何事,她笑道:“有两个念头想记下来。”
  侍女连忙道:“纸笔收在书房里。”
  侍女去推斋房,斋房却被闩住,有人道:“是林二娘吧?她睡觉就这毛病,定要将门闩住。”
  侍女欲敲门,苏绾绾不忍吵醒林家小娘子,便笑道:“罢了,藏书阁就在不远处,我去去就来。”
  金鸟寺的藏书阁中大多是经书,苏绾绾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入了藏书阁,跟小沙弥要来纸笔,坐在临窗的书案上,低头疾书。
  日光从窗外洒进来,随着时辰流逝,一点点变幻位置。苏绾绾写了半日,将方才脑中奔涌的念头都写下来,才发现手腕发酸,喉咙也干得很。
  她抬头,打算叫侍女,却见郁行安坐在她对面,安静读书。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看她一眼,推了一碗茶过去:“要吃茶吗?”
  苏绾绾一愣:“你怎会在此?”
  “恰巧来此,看见你了。”郁行安道,“我叫了你好几声,你也未应。”
  苏绾绾看自己的侍女,侍女站在一旁,点点头。
  苏绾绾:“……”
  她接过茶,慢慢啜一口:“原来如此。”
  她脸颊慢慢热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想必是太闷热了吧。
  金鸟寺香火鼎盛,连藏书楼的书案都是用小叶紫檀制成。书案上雕刻梵语,桌案不宽,苏绾绾写下的纸卷再往前推,便可碰到郁行安的手肘。
  苏绾绾此时本该带着纸卷回小院,却不知为何,有些不舍得走。她慢慢将自己的纸卷卷好,堆到一旁,说道:“好困,斋房已住满了人,我在此处小憩片刻。”
  “好。”郁行安拿著书卷,“你睡吧。”
  苏绾绾看了他须臾,趴在案上,假装小憩。过了一会儿,她悄悄睁开眼睛,看见郁行安宽大的袖袍和挺直的腰身。,
  他展开书卷的动作很慢,腕骨被日光笼罩,如玉一般美好。
  苏绾绾瞧了片刻,胆子逐渐变大。她视线上移,目光滑过他的衣领,喉结,下颚,然后是他的脸。
  他整张脸浸在日光里,眼睫垂覆,眉目若春水。
  苏绾绾看了半日,陷入失神。
  郁行安动了一下眼睫,似乎要抬眸。苏绾绾迅速闭上眼睛,假装熟睡。
  她似乎听见了很轻的笑声。
  苏绾绾不敢再睁眼了,她莫名想起重五节那日的醉酒。她觉得这事与醉酒一样,都让她想用被褥盖住自己的脸。
  于是她假装无意中动了一下,用衣袖盖住自己的脸。
  日光一点点西移,照在她身上。趴了这么久,她似乎真的变得困倦,又觉得日光有些晒人。
  她迷迷糊糊,犹豫着要不要“醒来”,晒人的日光倏然消失了,她心里慢慢舒了一口气,陷入沉眠。
  郁行安低眸注视她,用书卷替她挡住了晒人的日光。
  真可爱啊。许久之后,他在心里想。
  ……
  乞巧节的夜晚,圣人司马璟陷入梦境,紧紧皱眉。
  他梦见了德宗驾崩前的场景。
  德宗驾崩前已经很瘦了,像一根一触即断的长竹竿。德宗躺在龙榻上,攥住司马璟的手,历数自己一生的功绩。
  “朕是个好皇帝!”德宗道,“朕最大的功绩,是从阿姊手中夺回皇位,未曾让司马氏的江山再度落入妇人之手!璟,你要经邦纬国,绵延司马氏万代千秋!”
  司马璟:“是。”
  德宗:“朕自问这一生,无雄才,却有大德。璟,记住,你未来乃是帝王,你是天下所归,是下棋之人!你要知人善任,人尽其才……”
  司马璟:“请圣人明示。”
  德宗却已经说不出话,他闭着眼咳嗽许久,最后道:“郁行安……内能治国,外可安邦,乃不世之材,却无反心,你……要好好用他。”
  司马璟:“儿遵命。”
  德宗的手垂下,这是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司马璟睡在寝宫中,骤然从梦中惊醒。
  他拧眉回忆自己的梦,心里却不止一次地问道:父亲,您说的可当真?若您真会识人,阆都又何至于贪官污吏横行?
  他起身,宦者连忙点起烛台。他命宦者取来郁行安的奏章,看了半日,看见其中一奏折说,阆都执金吾尸位素餐,饱食终日,为圣人安危着想,应吐故纳新。
  司马璟如同找到证据一般,叹道:“这是要排除异己吗?”
  宦者葛知忠侍立一旁,不敢答话。
  司马璟:“葛知忠,朕准你说话!”
  葛知忠连忙瞄了一眼奏折,露出一个笑,斟酌又斟酌,温声道:“郁承旨并未道明新的执金吾人选,或许只是寻常进谏。”
  司马璟摇头道:“你个阉人哪里知道这许多,朕从前以为做皇帝好,如今才知,这恐怕是世上最难之事。”
  自从襄王那番话之后,哪怕他已经查清那是谗言,却仍然越来越疑虑。
  他将奏折丢到案上,起身道:“朕偏不换执金吾!”
  葛知忠连忙将奏折收好,亦步亦趋跟在司马璟身后。
  司马璟又停下脚步,夜色沉沉,一如他心境。
  “也许,你个阉人说得也不错。”他道,“要入冬了,狄人逐水草而居,焉知他们今岁是否还会进攻山北道?若真来,那郁行安还是有些用处……”
  他望着乞巧节的明月,叹息许久,举步去了后宫。
第46章 更迭
  十月,寒风侵肌,呵气成霜。苏绾绾换上狐裘,听闻山北道传来狄人入侵的消息。
  带领狄人大军的是狄国新即位的可汗,他御驾亲征,骁勇善战,大裕前线不断传来节节败退的凶讯,阆都宴会的气氛也不再轻容,圣人接连惩治数名将领,却无法阻止颓势。
  苏绾绾去接第一捧雪的时候,遇见了郁行安。
  他乌发如墨,眉目昳丽,身披一件玄色狐领鹤氅,穿过被风吹弯的枝头,来到她身边,像是特意来寻她的。
  苏绾绾用白瓷瓮接雪,侧头看他:“出了何事?”
  郁行安道:“圣人欲任命我为山北道监军,但圣人已对我起了疑心。”
  苏绾绾皱眉,明白过来。
  战地凶险自不必说,哪怕最终回来了,也未必有好下场——郁行安的权势已到顶峰,在这种情况下,他每多立一桩功,便让圣人猜忌更多一分。
  “那便不去了。”苏绾绾道,“你待在阆都,继续推行变法……我二兄说,自你上回佃客变法之后,卖儿鬻女之人少了许多。郁行安,你很厉害呢。”
  郁行安笑了一声,站在她身边,负手凝望漫天细雪。
  许久之后,他道:“山北道三十一州,已失十一。山北道乃是大裕关隘,狄人攻破山北道,便可长驱直入,如今山北道已是肝髓流野,人间炼狱。”
  苏绾绾:“郁行安,你是想去吗?”
  郁行安沉吟。
  苏绾绾柔声问:“我一直未曾问你,你是为何做官?”
  “我并不想做官。”郁行安道,“是家父要我光耀门楣。”
  苏绾绾“咦”了一声:“那你早已光耀了门楣。”
  “是吗?”
  “是呀。”苏绾绾道,“你入白鹭书院,成为山长关门弟子之时;你才名远扬,被誉为‘天下文章第一人’之时;你说退西丹国之时;你官拜中书舍人,设计击退狄人之时……光耀门楣,为家门带来荣耀者也。你早已为郁家带来许多荣耀,想做何事,便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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