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低声音对齐东珠说道:
“若是被娘娘发现了,我就要吃挂落啦。娘娘会把我关进屋子好几日,不让我跟旁人说话儿的,那可是要逼疯我了。”
她虽语调轻描淡写,却也让齐东珠坐实了她处境不易的猜想。齐东珠心道果然清朝后宫就是吃女人的地方,双姐看上去还是个不足二十的小姑娘,因为份位低微,就被如此肆意摆弄,虽说有个‘小主’头衔,可能过得还不如她们这些拿钱办事儿的奴婢呢!
越这么想,齐东珠越是心疼卫双姐,可就在她们俩闲话儿之时,窗外突然传来了宫人鞋底踩在石板上的嘈杂响声。
两人不禁僵在原地,比格阿哥独自在榻上睡迷糊了,在小襁褓里翻了一个身,吐出一个口水泡,而就在这时,殿外隐约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女声:
“劳烦公公进去支会守夜的奴婢一声。惠妃娘娘来看一眼小阿哥,让守夜的奶母出来接娘娘仪仗。”
卫双姐身形一晃,脸色刷地白了几分,而齐东珠听到殿外的魏氏也听到了响动,簌簌披衣,推门进入内殿,想来是来抱比格阿哥的。
齐东珠来不及阻止,那魏氏已经推门而入,和站在殿中,面色都苍白下来的卫双姐四目相对,一时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唯有殿外又传来一声催促:
“烦请公公快些,免得我家娘娘久等。”
——
第19章 讨饶
◎惠妃虽然没有立刻动怒,却轻轻挪步,让云锦做成的衣摆划过卫双姐发红的指尖儿,走到了齐东珠面前。◎
齐东珠有些慌了手脚,连忙抬手示意魏氏不要出声,可谁知那魏氏掐着嗓子,声音不低地惊声叫道:
“哟!这才没多久的功夫,纳兰姑姑这儿怎么多出个人来?瞧着真眼生,我说纳兰姑姑,小主子身边儿可不是您自个儿的地界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
齐东珠和卫双姐都脸色煞白,而那魏氏仿佛看不到她们的慌乱似的,拿眼睛扫了眼卫双姐的穿着,见她衣着朴素,旗头上也不戴任何金钗玉饰品,便觉得她不过是个宫婢,即便看她容貌出尘,心中也满是轻蔑。
她也不继续对齐东珠姐姐长姐姐短的了,此刻见她闯这般大的祸事,还正巧儿被惠妃娘娘捉个正着,恨不得把关系撇得越清越好,免得带累了自己。
魏氏见小阿哥在榻上安睡着,便想借机将他抱起来邀功。虽说她今早也见识了小阿哥哭闹不休,不喜人近身的模样,可她寻思此刻齐东珠已经将小阿哥哄睡了,她轻手轻脚地抱起来,想必也不会吵醒小阿哥。
更何况贵人来探望的情形不多见,机不可失,她可实在是太想在贵人面前露个脸儿了。
魏氏的心思,齐东珠自然无心介怀,她此刻和卫双姐一样沉浸在被抓包了现行的恐慌里。看守小阿哥寝宫的值夜太监此刻困意全无,叩响了正门的门扉,提高声音向里面吆喝着:
“惠妃娘娘驾到!请纳兰姑姑,魏姑姑出来接驾!”
齐东珠束手无措,倒是卫双姐轻轻推了她一把,示意她去开门。齐东珠有些担忧地转过头看着卫双姐苍白如雪的脸庞,却见她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咬着唇催促她:
“快去…免得惹了娘娘不愉。”
齐东珠也知这断断没有晾着门外贵人不理的道理,只能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卫双姐裸露在外的手指,以示安慰,便上前去拉开了门扉。
门外,六位有品级的宫女静静侍立,几个太监在她们身后掌灯。朦胧的烛火透过绣着精细纹路的灯罩,散落在灰黑的石板地上。
屋外寒风更盛,黎明前最后的昏黑张牙舞爪地覆盖着西四所这不算太大的院落,湮没了一切晨曦到来的踪迹。风中夹杂着细细的雪粒子,齐东珠的眼眸被刮得渗出了眼泪,她眯起眼眸,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位穿着硃红旗装的女子。
那女子身材高挑,面色严肃,眉目漆黑。她并不算是五官精致,资容出众,气势却格外慑人,端得是一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模样。她生着一双锋利眉眼,眸光直白而锋锐,直直看向齐东珠时,使齐东珠心脏猛得一颤,继而又小心翼翼地鼓噪起来。
这想来就是惠妃了,宫中资历老,份位高,少有的有实权的嫔妃。
惠妃踩着一双雪白的花盆底,套了镂空金制甲套的手搭在一躬身引路的宫娥手臂上,小指漫不经心地翘着。举步向内殿走来。而齐东珠连连后退,见卫双姐已经跪倒在地,连忙也学着卫双姐的模样,对着惠妃附身下拜。
惠妃似乎对她们并无察觉,只是目不斜视的抬步迈过了门槛儿,停在了齐东珠和卫双姐身前。
她没有发话儿,一时之间,殿内鸦雀无声。齐东珠的余光见卫双姐的衣摆簌簌,看来竟是有些发抖的模样,看起来分外可怜。
而这时,将在榻上休憩的小阿哥抱起来的魏氏也赶忙凑上前来,附身行礼。她面儿上挂着慈爱温和,向惠妃问安的声音都和风细雨,仿佛唯恐惊扰了安睡中的小阿哥似的。
可谁知,她怀中的小阿哥不安地抻了抻小手,将一只肥软的手臂探出襁褓,虚空摸抓着什么,可显然,他想找的东西并没有找到,这使他不满极了,哼唧着睁开了朦胧的黑色眼眸。
他抬眼便看到魏氏那有些尖锐的下颌,鼻腔里充斥着魏氏外衣上的熏香味道,当即便哼出了声。魏氏大感不妙,正要捏住小阿哥的小手,将它塞回襁褓,好好拍哄,可已然来不及了。
幼崽视野实在有限,比格阿哥找不到齐东珠,也嗅不到齐东珠身上干净简单的皂角香气,当即一仰小脸儿,刺耳的哭声骤然在屋内响起。
齐东珠都听得一愣。实际上,除去那日康熙皇帝亲自来看比格崽,高大的身影吓到了比格阿哥,让比格崽当着他尊贵的皇帝爹哭得像个大耳尖叫驴以外,齐东珠没怎么见识过他嚎哭的本领。她从来都是在比格阿哥昏昏沉沉的熟睡时离开的,傍晚来接班儿时,比格阿哥又总是一副饿了许久的模样,只会拱进她怀中拼命吸吮乳汁。
这么多天,比格阿哥除了有些粘人,吃的可能有点儿多以外,是个相当可人的软胖幼崽。他几乎不吵不闹,也不怎么活泼好动,更是任摸任撸,毫不认生。齐东珠私以为他是最乖的崽崽,他似乎还能察觉到带他的奶母的情绪,若齐东珠因为疲累睡着了,他也毫不打扰,只静静地在齐东珠怀里吐着口水泡泡。
可今日,齐东珠却是第一次见比格阿哥这种不分青红皂白,从酣睡甜崽立刻变成尖叫驴的模样,她震惊地愣了一瞬,旋即从地上爬起来靠近了表情大变,看起来都有些狰狞了的魏氏,将比格阿哥从她怀里抱了出来。
她抱着比格阿哥拍哄了两下,将手指塞进了比格阿哥的小毛爪里。比格阿哥刺耳的嚎哭声戛然而止,却因为停顿得有些突然,打起了嗝。
齐东珠揉弄着他的大耳朵,把他竖起来抱着,在他肉肉厚实的背上轻轻拍打。比格阿哥发出委屈的哼唧,两只雪白的毛爪爪都从襁褓里挣脱了出来,粉嫩的小肉垫儿搂住了齐东珠的脖颈儿。
齐东珠用手指缓缓地捋比格阿哥肥嘟嘟的毛下巴,试图让他喉咙的肌肉舒缓些许,不再那么紧绷,那卓有成效,不多时比格阿哥便不再打嗝,却仍然断断续续地发出幼崽粘人的哼唧声,一张小毛毛脸儿埋进齐东珠的颈窝里不肯抬脸,两只小毛爪扒都扒不下来。
莫名的,齐东珠从比格阿哥发出的幼崽哼唧中体味出了几分委屈的倾诉。她此刻回想起之前诸多的与比格阿哥相处的际遇,突然觉得比格阿哥在她面前安逸的小模样,话痨般夹着嗓子的哼唧,并不是幼崽随机的表达。
比格阿哥或许真的是很喜欢她的陪伴的。而他总是想让她留在他身边,无论是时常蹭着她指尖儿的小毛脸儿,是扒着她手指不放的小毛爪,还是她抱起他时戛然而止的哭嚎。
这让齐东珠的心酸软下来。不过她还是没忘记眼前糟糕的境遇,抱着哼哼唧唧的比格阿哥再度向惠妃的方向垂下头:
“惠妃娘娘见谅,小主子年岁还小,有些怕人。”
她话儿一出口,旁边儿谄媚不成,战战兢兢的魏氏连忙接话儿道:
“是的…正是这个理儿,小主子不喜人多,被骇着了,还请娘娘勿怪。”
惠妃没有开腔,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也各个低眉顺眼,默不作声。这虽然不至于吓到齐东珠,却着实让她身旁的魏氏呼吸急促,在这大冬日天还没放晴的时辰出了一头汗。
“你是说,本宫吓着四阿哥了?”
一道极为冷淡的声音从她们的头顶传来,当即便将魏氏骇得跪不住,瘫坐在了地上,丝毫没有体面:
“娘娘…不是的娘娘,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魏氏声音破碎,嗓子几乎破了音,显得格外怪异难听。而齐东珠轻轻托着比格阿哥的小襁褓,感受到他小狗脸儿上的柔软毛毛贴着自己的颈侧,一时之间,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产生的恐慌有些偃旗息鼓了。
她抱着怀中柔软的小身子,抱着这个信任她,喜爱她的孱弱幼崽,心跳变得平缓而安稳。她开口对着惠妃说道:
“回娘娘的话儿,是奴婢进宫时日短,不知规矩,说错话儿了。小阿哥方才受了惊吓,是奴婢们照顾不周所致。”
魏氏几乎惊诧地看着她,而齐东珠的手稳稳地托举着比格阿哥的小身子,跪在原处纹丝不动。
“呵,”
又过了半晌,惠妃从喉咙里轻轻嗤了一声,转而说道:
“四阿哥的奴婢确实无用,自家小主子的脾性都摸不准,片刻都没法儿将他安抚住。”
她的声音冷极了,像是冰泉击打着玉石,沥沥作响。她边说着,边甩开了宫女搀扶她的手,踩着洁白无尘的花盆底,向前靠近了几步。
恰好停在了打了个冷颤的卫双姐面前。
“可你却是有几分本事,是极为讨人喜欢的,本宫可是头回儿见四阿哥安静下来。瞧着你这年岁也轻,资容甚美,做个奶母倒是有些屈才了,你说呢,卫常在?”
跪在齐东珠身前的卫双姐肉眼可见地抖了抖,她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因为受了惊,喉咙口发紧,竟然是囫囵话儿都说不出来,只喃喃道:
“唔…嫔妾不…不知…”
“不知?难不成卫常在今日是头回儿夜里出走延禧宫么?”
“……”
这回儿,卫双姐却是连话儿都不敢回了。她柔韧的腰肢打着抖,看起来更加纤细动人,就在齐东珠再也看不下去,绞尽脑汁地想说点儿什么替她圆场的时候,卫双姐却突然出人意料地伸出一只指尖儿发红的素手,忤逆犯上地勾住了惠妃的衣摆。
一个再直白不过却十分笨拙的讨饶动作。
齐东珠睁大了眼眸,万分吃惊地抱紧了比格阿哥,将比格阿哥挤出了一个口水泡。她楞楞地看着卫双姐大胆放肆的动作,只觉得她下一瞬便要被惠妃厉声呵斥,甚至更糟,要被旁人拉开了。
果不其然,惠妃虽然没有立刻动怒,却轻轻挪步,让云锦做成的衣摆划过卫双姐发红的指尖儿,走到了齐东珠面前。
第20章 决断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个决断了。往日里,她可以无视魏氏的虚情假意和钻营利用,也可以包容她的懒惰和无耻,但她齐东珠就算再避世,再社恐,也不至◎
惠妃走到齐东珠面前,垂首看了一会儿齐东珠怀里的比格阿哥。她身上那极具压迫的气场让齐东珠都有些胆怯,却没骇到柔弱的比格胖崽。比格阿哥扬起小毛脸儿,好奇地与惠妃对视着。
惠妃对他扯出一抹笑来,口脂殷红,像极了鲜血的颜色。比格阿哥从喉咙里挤出咕唧一声,咂了咂小嘴儿。
“倒是个康健孩子,你侍奉得不错,清露,赏。”
“是。”
惠妃身边儿的大宫女福身一礼,从随行宫女的手里接过了一个覆盖着红色丝帕的梨木托盘。她绕过跪在地上的卫双姐,低眉顺眼地走到惠妃身后,将那不大不小的托盘双手捧给齐东珠。
齐东珠怀里还抱着比格阿哥,可她却不敢耽搁,愣是单手拖着襁褓,单手举过头顶接住了那沉甸甸的托盘。她心知单手接赏已然是不妥了,但所幸惠妃并没有计较她的失礼,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托盘并不轻。齐东珠单手接下后有些颤颤巍巍,覆盖着托盘的红绸滑落半边儿,露出其下一缕幽深灵动的珠光来。
齐东珠心下一颤。即便是她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上辈子见过最昂贵的首饰都是在故宫博物馆里隔着防尘玻璃观赏的,她也能勉强认出这托盘里的赏赐绝不是什么银钗之流,而是一副齐整的绿松石头面。
即使是只窥探了一眼,齐东珠也看得出这套头面不仅价值不菲,怕也是贵人和命妇才穿戴得起的规格。
齐东珠虽心神不定,却还是轻轻将那托盘搁在膝前,挡住了魏氏又羡又妒的视线。
她心底大概有个不成形的猜想。惠妃对她这所谓赏赐绝不是真情实意的赞赏,而是意有所图的拿捏,乃至威胁。她没有理由当众拒绝这赏赐,可但凡接下了这本不该属于她一个奶母的昂贵头面,恐怕未来会遭致诸多麻烦。
齐东珠对宫廷规矩和等级没什么概念,可惠妃却定然心中有数。而今她做出这番“赏赐”的举动,又有几分敲打在其中呢?且不说别的,这套首饰就算放在齐东珠手里从不见人,若是惠妃哪天心存不满了,寻个由头将这头面搜出来,齐东珠难逃一罪。即便是她到时候有办法证实这是惠妃娘娘赐下的赏赐,惠妃大可一句手下奴婢办事儿不走心,一笔带过。可若是齐东珠没法儿证明这头面非她通过正当手段得来,那等待她最好的结果也是没收财物,逐出宫去。
在这吃人的宫廷里,高位者对付下位者的法子多了去了。
而同样窥见了绿松石头面的那抹清幽莹光的卫双姐也无声地睁大了眸子。她迅速瞥了一眼惠妃,又咬着苍白的唇看了一眼齐东珠,眼底流露出难色,迅速又微不可察地对齐东珠摇了摇头。
这种反应坐实了齐东珠的猜测,也让齐东珠心下一坠,心知此事难以善了。可越是糟糕的情形,她反而越是冷静,脑中飞快思索着应对之策。
这么默不作声的接下这个赏赐显然是下下之策,她身边儿还有个没得到任何赏赐,眼睛都恨得发红的魏氏。齐东珠恐惧与人接触的很大一个缘由便是她深知人的恶意可以被放大到吞蚀人性的地步。惠妃今日当着魏氏的面儿给齐东珠这一看就很郑重的赏赐,即便魏氏没看到绸布下覆盖的什么,但只知道这赏赐贵重,便足以让她抓心挠肝儿了。
魏氏这样的人齐东珠还是了解一二的。她极为势力,也极懂钻营,资容规矩样样不缺,想来一向是自视甚高的。如今她隐隐看不上的齐东珠当着她的面儿屡屡受赏,足以让她的心态完全扭曲,将齐东珠视为眼中钉了,若说她会做出什么损人也不利己的事儿,齐东珠不会觉得奇怪。
她一定会探究齐东珠究竟受了什么赏赐。单看她此刻已经按捺不住的眼神,齐东珠便知道魏氏若有机会,一定会因此来寻她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