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本来都要离宫了。宫中规矩多,此刻还差不足半个时辰便要下钥, 可他看了眼仿佛在用新安装上的四肢缓缓蠕动的齐东珠, 还是转过头来, 对齐东珠说道:
“我送姑姑回宫吧。”
“不…不用劳烦了, 曹大人。”
齐东珠被他叫得一愣, 继而回身说道。她此刻因为连番的颠簸而脸色苍白, 一双亮晶晶的琥珀瞳在灯火的映照下莹光流转。
曹寅只感觉有些心悸,他手持一盏提灯, 朦胧的光线将二人的面容映照得十分模糊。
“雨后路滑, 夜里无光, 还是我送姑姑一程吧。”
齐东珠虽然不解他为何如此,却也没有推拒, 只觉得曹寅是个难得的君子。
“多谢曹大人了。”
齐东珠挤出一抹笑, 继而转过身, 借黑暗遮掩自己拉扯到了筋肉, 疼得呲牙咧嘴的狰狞面容。
曹寅默默提灯走在她身旁,脚步无声,像个沉默的影子,提灯的手却十分稳健,为齐东珠照亮了前方潮湿积水的石板路。齐东珠是个社恐,天赋技能是和别人相处时感到尴尬,但曹寅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包容又和煦的气场,即便是两人一言不发,彼此毫无了解,也不会让齐东珠觉得半点儿不安。
反倒是因为有他沉稳的呼吸声在耳畔轻响,齐东珠在这乌云密布,空气滞重的夜晚感到一丝难得的安稳。
两人脚程不慢,紫禁城再大,一刻钟也走了大半路程。临近后宫,巡逻的侍卫和下值的太监宫女也渐渐多了起来,曹寅的脚步停了下来,齐东珠回过头,见曹寅将手中的提灯递给她。
“多谢曹大人。”
齐东珠接过提灯,轻声说道,心下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否该给曹寅行礼。不过她转念又想,自己并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曹寅看起来也不会计较,便只对曹寅露出了个笑容。
黑暗之中,曹寅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倒是在齐东珠已然回过身,准备离开时,才听到曹寅开口道:
“纳兰姑姑,莫怪我曹寅交浅言深,只是今日姑姑说与皇上的那些话儿,实在是不合时宜。”
齐东珠脚步一顿,心下叹了口气,想到自己这张破嘴已经到了让一面之缘的人都出口相劝了,可见其威力见长。
“曹大人,我实在无意冒犯皇上,不过今日之事是我草率鲁莽,连累了大人,我——”
“姑姑误会了,我并非怕被姑姑连累,只是…只是有些话儿,不应说与皇上听。皇上日理万机,身负天下,并非常人可以揣度。我侥幸得皇上信重,侍奉左右,深知皇上不易,也知道他并非姑姑想的那样。”
齐东珠回过头来,眼神带着几分无奈,看向曹寅。今日事端层出不穷,她疲于应付,更是被康熙连番逼迫,口不择言,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儿。
她当然知道那些话儿引起康熙不悦了,但她很难会将康熙的不悦放在心上。说到底,康熙是这个时代所有人所谓的“主子”,康熙想怎样就怎样,想让人解释,旁人就不能沉默,而这一切都让齐东珠感到无比厌烦。
她觉得很累,不光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在今日康熙阴晴不定的逼迫中,彻底感受到了来自这个时代的压力。那个小女孩儿干瘦的身影,和纤细的脖颈儿不成比例的脑袋,直勾勾盯着一碗剩饭的目光还在齐东珠的眼前摇晃,这都让她筋疲力尽。
齐东珠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到西四所泡个热水澡,洗掉这一身的尘土,再去抱一抱那可能已经打起小呼噜,睡熟了的比格阿哥,把鼻子埋进他的头毛狠狠吸一口,和他一道歪倒在榻上睡到天明。
康熙金口玉言已经下达了,她和比格阿哥的缘分也只有两年余。这或许对齐东珠来说是好事,毕竟她本来就想着早日离宫,而成为一位夺嫡皇子的奶母并不能使她远离紫禁城的权利漩涡。
但她明明答应了比格阿哥要陪他长大,这会儿却又要食言了。
她与比格阿哥的缘分不长,但她希望从今日起,日日得以留念。
她急于脱身,而曹寅那过于包容和平和的气场又让她心中的疲惫肆无忌惮地一阵阵地蔓延上来:
“曹大人,皇上如何,我区区一个奴婢,又有何可置喙的?今日我说那些,并非我想说,而是我并不如大人一般才思敏捷,濒临困境口不择言罢了,曹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曹寅沉默片刻,就在齐东珠以为自己可以尴尬却又不失礼貌地离开时,却听他突然开口道:
“姑姑别叫我曹大人了,叫我曹寅便好。姑姑如今受封三品诰命,我并无官职在身,是姑姑折煞我了。”
齐东珠抬眼看了看曹寅那张年轻的面容,却又没看出什么端倪,只能含糊道:
“喔。宫门就快下钥了,您快回吧,多谢相送。”
齐东珠说罢,就转过身,被她拎起的提灯映出稀薄的灯光,映照在她前方潮湿的石板路上,像在地面上泼了一层融化了的,粘腻的黄油。
“纳兰姑姑,”
曹寅忽然在她身后出声,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顺着潮湿的夜风吹入齐东珠的耳中:
“今日姑姑所说,曹某其实…其实觉得不无道理。文人士子皆指点江山,于文墨中挥斥方裘,却难得有人愿弯腰俯首,舍一粥一饭。”
“人人歌颂为众生之首,为天下表率,却鲜少有人承托泥淖之重。姑姑献策灭天花,实为大才之人,今日听姑姑一席话,曹某茅塞顿开。只是姑姑,这话儿还是不要跟皇上说了。”
“皇上年少登基,自幼遇险无数,难处苦楚数不胜数,他并非姑姑所想那样,只居庙堂之高,也并非天下人所见那般。”
曹寅的话儿很轻,而齐东珠没有再回过头来,只是有些疲惫地笑了:
“曹寅,我是伺候四阿哥的奶母,这辈子若是没有出现什么差池,断不会在皇上那儿显眼了。今日逃过一劫,我该心怀感恩,叩谢神佛,不是吗?我一轻如鸿毛之人如何想皇上,又碍得了谁?”
她心中渐渐升起一团压抑许久的火气,却无处发泄,无处安放。是的,她怎能不气?她并非有意招惹康熙,更没想过说出什么惊世哲理,引得这些无可救药,深受封建主义荼毒的清朝人瞠目结舌。
是康熙非要刨根问底,非要逼迫威胁,她讲了,却又得罪了他,到头来他作为皇帝,拍拍屁股走人,去寻下一个消遣,而饱受惊吓的齐东珠,不过是康熙眼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离经叛道的怪人罢了。
而她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四岁、五岁的比格阿哥。没有机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这让她觉得厌恶极了,口中的话儿自然不客气,果真让曹寅一时无话儿。齐东珠憋着气,向前走了两步,疏忽又叹了出来。
她到底是个心软又教养极好的人,曹寅好心送她,又出言提醒,她实在不该话中带刺儿。对于康熙的态度和心情,她一受过先进教育的现代人自然是觉得无所谓的,但是她也能理解曹寅作为一个没受过人人平等观念熏陶的古代人对于他皇帝主子的关怀。
于是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曹大人,您前途无量,官运亨通,未来定会有大作为。我言多有失,贻笑大方,却也盼你日后身在锦绣云端,多俯首看众生,多造船渡苦难,也算为子孙后代积德。”
如果齐东珠脑中对于曹雪芹那半瓶油晃荡的知识还算可靠的话,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未来会任江南织造。
江南是历朝历代的税收重地,更是鱼米之乡,茶盐之乡。江南织造这个位置,自古以来都是皇帝的心腹所任。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曹寅根植江南,身居要务,又简在帝心,曹家积累的家资何止十万两?便是曹雪芹书中所写,一道水煮白菜要十只鲜鸡来配,说是穷奢极欲也不为过。
而曹家的结局,想来对红楼梦略有了解的人都能朗朗上口。曾经的金玉满堂被历史的车轮狠狠倾轧而过,只留下了半部传世名作。
而这些,终究和她齐东珠没什么关系。
“若是曹大人嫌我多言,便将我忘了吧。”
齐东珠原本想说“把我当个屁放了”,可这想起曹寅文化人的出身和修养,当即为自己的粗俗感到有些脸热,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还没干透的靴子将石板上的雨水踩得四处飞溅,哗啦作响。
隐约中,她似乎听到曹寅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可那声音很渺小,又被水声和脚步声盖了过去,她也听得不分明。
提着灯,踩着水,齐东珠趁着夜色朦胧,小步跑了起来。这回儿宫道上没什么贵人,多数宫人都下了值,神色倦怠,多数人只懒懒看齐东珠一眼,便去料理自己的事儿。
这让齐东珠小小的、违背宫规的叛逆得以蒙混过关。晚间的风迅速划过她的脸颊,卸掉了最后一点儿憋闷,齐东珠眯起眼睛,慢慢将胸中的郁气抒发出来,到了比格阿哥的院中时,已经称得上是心平气和,心如止水了。
她不知道的是,今晚她和曹寅的对话,已经被呈上了康熙的案头。
本该宽衣就寝的康熙将漱口的茶杯捏在手里,深吸了三口气,方才抬眸看向呈上宫妃头牌的梁九功,冷声说道:
“撤了。朕今夜乏了,一个人散散心。”
梁九功被他寒冰般的目光冻得连打了两个寒噤,差点儿觉得自己年纪上来了,怕是得了什么歪病,连忙“哎哎”应着,安静而又不失迅捷地退了下去。
第59章 寿宴
◎年仅两岁半的比格胖崽的嘴皮子比隔壁快五岁的边牧阿哥嘴皮子还要利索地多,齐东珠短暂地沉浸在自家胖崽的聪颖里,继而点着他的小黑鼻头,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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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年二月初八, 是为太皇太后六十八岁寿辰。虽不是个整寿,但可巧儿赶上三番之乱的最后逆党,以吴世璠为首的吴周退守五华山, 负隅顽抗,眼见这三番之乱就要平息了。
康熙龙颜大悦, 召集诸位皇子皇女, 宗室族亲只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贺寿。
西四所里, 马上要两岁半的比格阿哥套上了娃娃衣,锁着小眉头在榻上坐着, 闷闷不乐。
“怎么了嘛, 不是说好了今儿要表现得开心一点儿。”
齐东珠捋了捋比格阿哥额头中心的一缕纯白色的头毛,换来了比格阿哥黑亮的眸子里流出一丝哀怨神色。
比格阿哥没有搭话儿。他长大了些, 反而不似小时候一样, 是个哼哼唧唧, 动不动就夹子音的小话唠了。自从他一岁多时开了金口, 除了时不时甩出一句惊天之语, 往日里总是安安静静地臭着一张比格小胖脸儿。
虽说他已经两岁了, 但他在齐东珠眼里还是一个没有出赏味期的比格幼崽。毕竟人的寿命比小狗要长很多,这让比格阿哥拥有了一个漫长的, 可爱到看上去做什么都是对的的幼崽期。
这让齐东珠又毫无原则地软化了眸光, 双手齐上, 拼命揉搓他的小毛毛脸儿,和两颊白乎乎, 软塌塌的嘴皮子, 直让比格胖崽受不住口水, 漏到了脖子上挂着的, 齐东珠为他准备的绣着狗狗爪印的口水巾上。
“咿——”
比格很烦,但比格柔弱,夺不回自己的腮帮子,只能喷着口水,嫩声道:
“寿宴,宝去,奶嬷也去!”
年仅两岁半的比格胖崽的嘴皮子比隔壁快五岁的边牧阿哥嘴皮子还要利索地多,齐东珠短暂地沉浸在自家胖崽的聪颖里,继而点着他的小黑鼻头,有点儿忧愁道:
“不许自称宝!嗨…”
齐东珠看着比格阿哥圆乎乎的,懵懵懂懂的眼睛,心下叹了一口气。
这事儿说来话长。从比格阿哥还是个襁褓中的幼崽,齐东珠就觉得他有点儿不对劲。他认人太早,而且对他的第一监护人,也就是齐东珠有非常执着的黏性。若是齐东珠离开超过半日,他就会产生严重的分离焦虑。
而就算是齐东珠经年累月,想尽各种办法让比格胖崽学会适应其他人的陪伴,或者是用胖狐狸玩偶这样的小玩具培养他的安全感,也是无济于事的。到了比格阿哥开口说话儿的年纪,他的这种特性便更加彰显了。
他比住在隔壁,活泼好动的边牧阿哥发音吐字清晰地多,说话儿也并不打磕巴,可问题是他并不喜欢与人交流,也并不好动。
在齐东珠无暇顾及他的时候,即便是又什么不舒服或者不满的地方,他也不会屈尊对其他奶母或者宫女说半个字,直到这些不满积攒到了一个临界点,他会发出“werwerwer”的比格嚎哭,那声音震耳欲聋,哪怕是隔壁边牧阿哥的奶母和宫女都能被他震得半点儿不得安宁。
齐东珠当然不能放纵比格阿哥这些自闭的小情绪。即使她此刻已经大概猜到了,比格阿哥很有可能罹患孤独性障碍,或者就是现代人俗称的自闭症。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齐东珠可是半点儿没闲着,用积分在系统里兑换了几本书籍,将书页都翻烂了,可幼儿自闭症作为一种孩童的心理疾病,在没有专业人士的辅助下,是很难得到有效的改善的。
而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齐东珠作为比格胖崽的监护人,能做的也只有毫不吝啬陪伴和关怀。
可是,齐东珠自己心里却清楚,她陪伴不了比格阿哥几个月了。
为了当日康熙发话儿,让他在比格阿哥离开西四所也离宫的事,系统和齐东珠歇斯底里地大吵了几架。皇子奶嬷系统在齐东珠不能做奶嬷的情况下,效用又是什么呢?可奶嬷系统的歇斯底里到底暴露了些什么,齐东珠质问道:
“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如此熟悉?你真的是系统吗,那些所谓的,我哺乳皇子换来的积分,又到底是什么?你是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哺乳皇子?”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奶嬷系统哑了火儿,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都没有跟齐东珠说话儿了。
而齐东珠也知道,比格阿哥不日或许就会搬到佟佳贵妃的景仁宫了。隔壁软软胖胖的比格阿哥已经搬了进去,宜妃郭络罗氏所出的五皇子,刚被抱到西四所就让齐东珠看直了眼,没少偷摸两把的杜宾阿哥胤祺也在筹备着搬入太皇太后所住的慈宁宫了。
此刻西四所里最大的阿哥便是比格阿哥了。他的亲弟弟六阿哥胤祚在齐东珠眼中是个先天心脉不足的伯恩山,虽然叫声弱弱的,但萌得让人肝颤儿,虽然和比格阿哥一个黑白棕的配色,但两崽脾性完全不同,可比比格阿哥亲人多了。
七阿哥胤佑是成嫔所出,先天腿骨有些畸形。齐东珠眼中,他是个十分康健,脾气超好的金毛幼崽,齐东珠当然也去吸过,可她却没手段帮这个一条后腿有些长歪了的小金毛摆脱坡脚的厄运。
她和翠瑛还听过七阿哥奶母的哭诉,说是因为七阿哥先天有些残疾,成嫔自七阿哥出生起就日夜饮泣。这宫中有传闻,说康熙不满自己的子嗣中有这样“残缺”的,要把成嫔的七阿哥过继出去,过继给先皇贵妃董鄂氏所出之子,几个月就夭折的和硕荣亲王,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怕自家小主子因为这点儿外表上的残疾,当真由皇子,变成了普通宗室子弟,自然心下惴惴,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