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与太后不同,她愿朕长伴在她身边――怎么,太后连这也不许么?”
一番火气来得十分突兀,话里的意思更是奇怪得很,宋疏妍听得莫名其妙,一时却不知该如何答复了――她眼中的熹儿一向十分乖巧温和,从不会这般凶恶顶撞于她,且她察觉他唤她作“太后”、更径直以一个“你”字相称,这是与自己的生母冰释前嫌、便不肯再叫她这个养母一声“母后”了?
“陛下何出此言?”
她皱起眉头,心说亲生母子血浓于水、确不是自己一个外人比得起的,只是她虽不求这孩子能念自己什么恩情、却到底希望彼此和和气气其乐融融,是以语气还是柔和、小心仔细地在哄人。
“孤不过是问一句,你与太妃本就是母子,自然该多在她身边陪伴……”
未料这样的让步也不能让少帝满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听她巧言令色哄骗自己,好像有多关切体贴他、其实却在背地里将背叛的恶业一一犯尽――她还在他面前端出一副母亲的架势,那她在那个男子面前呢?又是如何的小鸟依人楚楚可怜?
他眼前又忽而闪过那夜她在宫门夜雪中闭上双眼等待人亲吻的模样,只觉得气血上涌万分羞恼、恨不得此刻便狠狠用力将她撕碎;身为君王的尊严和身为男子的欲望几乎要把他逼疯,他死命克制着心底想要将一切都毁灭的冲动,当时只别开眼睛不再与她对视,冷冷问:“你唤朕来究竟所为何事?”
宋疏妍也知少帝仍未平息那来由不明的怒火,却也无心力同他细细拆解彻夜长谈,无奈只徐徐叹道:“事关撤帘之事,孤想着、还是应当再同陛下嘱咐几句……”
“撤帘?”
卫熹闻言抬眉,眼中难掩惊诧意外之色――自先帝驾崩之后、太后垂帘主政已逾两载,光v新政皆出自她手、乃至几次战事也都由她裁夺,如今却说要“撤帘”……是打算往后都不再过问政事了么?
“是的,”她已经点了头,神情还是该死的平静淡泊,“陛下已经长大,北伐之后形势暂稳、一时也难再起战事,想来正是孤撤帘还政的好时机。”
她也抬头看向他,仔细端详他的眉眼,依稀也像有些欣慰似的。
“先帝曾以大事相托、只恐陛下年幼而为势所迫为人所欺,今我主政两载,定南都、兴新政,虽仍不免多有疏漏、却尚保得社稷一时之安,当也不算对他全无交代。”
“我无吕武之才、更无吕武之心,只盼陛下早日亲政,中兴大业早日告成……往后的路还很长,陛下该要一步一步自己去走了。”
她说得十分从容,滔天的权柄当初可以艰辛拿起、如今到了时候也能泰然自若轻轻放下,先帝当初将一切托付给她、大约也没指望她能做得如此好吧。
……可在卫熹看来一切却不是这样。
――撤帘?还政?
你是当真要将一切归还于我、还是一心要同别人苟且而将我弃之不顾?
抑或你是心虚、以为作出这样清清白白无欲无求的姿态便能得到我的宽宥?
他一瞬暴怒、就连黯淡的双眼也很快泛起猩红,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的手、他的压迫就像凶戾的豺狼一样阴刻。
“那你呢?”
他狠声逼问她,拼命压抑着即将掉出眼眶的泪水。
“你……不要我了么?”
她很了解他,在那张牙舞爪的威吓下仍能看破他的脆弱,在她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个缺乏陪伴与关爱的孩子,过去她能给他想要的东西,如今却该是他真正的母亲陪他继续向前走了。
“我……”
她的自称也变回了“我”,那时是当真在以母亲的身份同一个孩子说话,可他却忽而用力狠狠甩开了她、仿佛不愿再从她口中听到哪怕一个字,她脚下一晃跌坐在地,他像没想到自己会伤害她、一愣之后又忽而转身快步向扶清殿外奔去,步伐那么匆忙又凌乱,好像……有些恐惧似的。
宋疏妍无力地看着他离开,眼前忽而一阵天旋地转。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小腹……感到一阵隐隐的疼痛。
第166章
……她怀孕了。
其实宋疏妍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多意外, 自知那一夜他们都放纵得太过,近两月间断的月事亦已是对她的一种提醒,更重要的是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 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上天不会一直对他们狠心、也会心软可怜他们一次。
她不敢请太医署的医官来看, 只能次日托二哥从宫外帮她寻大夫诊脉, 得到的结果果然与她所料一致……那一摔并未伤着孩子、只是有些动了胎气,她需用些安胎的药,往后一段日子都需戒劳戒忧安心静养。
她有些惶恐,一直盼望的事情忽然成真、欢欣之余又难免感到一些恍惚, 情绪好像也一下子变得脆弱起来了, 在那样的时刻……她特别特别渴望见到他。
……幸而他当晚便来到她身边了。
大约是提早就从她二哥那里得到了消息, 那日他来时显得行色匆匆,将入卯月的时节夜风依旧很凉, 萧条古旧的望山楼内依旧不能点灯, 他轻轻拥抱她的手依旧温暖又宽柔。
“我怀孕了……”
她靠在他怀里低声说着,揪住他衣襟的手在微微打颤。
他那夜是格外的沉默,心绪似有种不为她所解的复杂曲折, 可在一段说不清是长是短的安静过后她还是听到他说:“大夫说你动了胎气尚需将养……等足了三月身子好些,我便带你走。”
这是她等了许久的一句话, 如今总算等到了、心中的彷徨却反而变得更多;她将他的衣襟揪得更紧些、恍惚也像攥紧了自己的心, 耳语般低低地问:“我们真的可以就这样走么?”
“三哥……真的可以么?”
她大约还在记挂昨日少帝的反应、增税之后国中并不安稳的形势亦教她忧心,也或许她只是被关得太久了,面对可能到来的自由反而更要不知所措。
“不要想这些,你只需顾好自己的身子。”
果然他这样规劝她, 或许也是温情的抚慰,一顿之后声音更低几分, 他微微松开环抱她的手,说:“……还有我们的孩子。”
……“孩子”。
她听后一瞬怔愣,毕竟过去从不曾指望能与他有朝暮云雨以外的因缘,甚至他更早就打定主意一生无后而将家族交由兄长之子承继――可如今她却那么确切地感受到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自己身体里被孕育,脆弱地、蓬勃地……真实地存在着。
她的眉眼也柔和起来了,黑暗之中看不清爱人的脸、那时她以为他也有过纯然的欣喜,轻轻抚上爱人的手背,便当一瞬内敛的亲昵也是天荒地老。
他却忽然动情、猛地低头深深吻住她,缠绵的气息是那么浓烈,是全然出乎她预料的失控;她也被撩拨得失神,可心思却更多放在腹中孩子的身上,头一回她推拒起他的需索,低声叫:“孩子……”
他的气息立刻凝滞、有种近乎晦涩的压抑和痛苦,她不知道那时他在想什么,黑暗中他凝视她的目光是她那时万难懂得的缠绵刻骨。
“下个月就走……”
她只听到他气息微乱地开口,声音低到几乎难以分辨。
“钱塘虽是你最心仪之地,但与南都相隔太近、恐被有心之人察觉端倪,未若还是北上先至颍川……那里会更稳妥些,方氏总能护得住你。”
他说得有些快,显见安排早已做好而并非临时起意,后来想想他其实早就打定主意要送她离开,无论她是否有了身孕、也无论她自己是否愿意;她那时却不觉,以为他只是要遵守他们之间那场所谓的“赌约”,在爱人怀里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原本的不安与悲伤也似乎有些消退了。
“颍川……”
她轻声重复着,眼前难免又浮显许多年前初至那里的光景,记忆中只有一片铺天盖地的雪白、再细想便是抽丝剥茧般绵延不绝的苦痛,她在那里见证了许多伤筋动骨的离合悲欢,说来其实倒也没多想故地重游。
可这次他会在的,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她笃信他更胜于世上的一切,那时便压下了心底隐约的忐忑,应:“好……都听你的。”
他那时环着她的手微微一紧,大约也能感到她对他全心的信任,月色潺潺之下他们彼此依偎,她想自己这一生求的也不过就是这平淡的宁静而已。
“我会保护你……”
他在她耳边说着,而实际即便他不说她也从不怀疑他会让自己身边所有人安然无恙。
“疏妍……你一定会平安无事。”
大江滚滚向东而去,所谓南北之隔不过只是人言虚设,长安与金陵相去无几,在这萧条惨淡的人间无非都是一般破落。
“济儿――济儿――”
撕心裂肺的高呼不时从宫闱深处传出,往来宫人皆知那是摄政王钟曷不堪其子钟济被杀之痛而心智大乱,帝宫之中草木渐深,连曾属于睿宗的甘露殿也不能再传出琵琶舞乐,这被江南百姓视作腹心性命的西都长安其实早已沦为一座死城。
“舅父……”
宫灯摇曳间一道人影向钟曷走去了,还是一样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还是一样衣衫不整面无血色,当初的秦王卫铮有一双鹰隼般锐利透亮的眼,如今虽被风沙磨得有些混沌、却依旧能看清这世上的许多东西。
“我们降吧……”
他跪坐在自己舅父面前,脱去了一身可笑的龙袍,神情却是平生从未有过的轻松畅然。
“你我受迫随胡虏屠城、早已是天下人眼中的千古罪人……拓那可用人命逼退方献亭一时,日后却终究无法久据中原……”
“舅父……我们做错了……”
“就此……收手吧。”
元月的风在温软江南是春寒料峭,而在肃杀的江北中原却是冰冷刺骨,破败的宫殿宛如凄凉的坟场,只有枯朽的尸骨才会在此日夜长眠。
“混账――”
疯狂的嘶吼忽而炸响、另还伴随着一声响亮的耳光,原本沉浸在痛苦中的钟曷在听到“方”之一字的瞬间便怒不可遏,目眦欲裂的模样瞧着便像个可悲的恶鬼。
“谁准你在我面前提他――”
“他杀了济儿――我亦要杀了他为济儿报仇――”
他忽而暴起,从腰间抽出长剑胡乱在烛火摇曳的殿中砍杀起来,陈旧的青铜树灯被砍碎成几截、坠落在地时不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啊――”
卫铮只麻木地看着、直到钟曷终于力竭嘶吼一声跪倒在地,衰败的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断续的呜咽便似垂死的老兽一般绝望。
他明白的……舅父眼下看似是在为其子之死不平,实则却不过是因步入死地而惊厥悲鸣――为利所惑的失心之人屠尽几城几池,事到如今还会将谁的生死放在眼里?他唯一在意的只有自己,扭曲的心魔会将人变成违天悖理的禽兽狗彘。
“方思齐以为他的儿子会赢么――”
钟曷仍在叫嚣。
“痴心妄想!”
“即便我败了方贻之也不会有生路可走!”
“他会死!他会为我的济儿陪葬――”
“哈哈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大笑声在雄阔的殿宇内盘旋,交叠往复的回声恰似国之鼎盛时的群臣嵩呼,卫铮却只觉得自己是被千重鬼影牢牢包围,而舅父略显诡异的大笑又令他感到一阵更为强烈的心悸。
“方贻之,他……”
他有些疑惧地开口,舅父则忽在黑暗中抬头向他看来,被痛苦撕裂的脸上浮现恣肆的怪笑,所谓崩溃的末路或许便是事事颠倒人人痴狂。
“他要死了……”
“他守了卫钦一辈子……如今就要被他的儿子杀死了……”
他似觉得十分畅意大快人心。
“过去我曾向金陵送过多少封密信要卫弼与我联手,他从无回音……可现在却变成他们来求我……”
“方贻之到死也不会明白他们为何要杀他……他和颍川方氏……会被碾得连一丝残渣都留不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像要断了气,用自己污秽的残喘嘲弄旁人清净的死路,某一刻卫铮忽而感到一阵空前强烈的愤怒与惊骇,以至于挣破了自己十年来不敢丢弃的伪装一把狠狠揪住了舅父钟曷的衣领,大声质问:“你们要做什么!”
“你们究竟还要将这天下折腾成什么模样才甘心――”
凄厉的声音带着血泪,奈何钟曷却兀自大笑充耳不闻,呼啸的北风就要掀了这宫阙残存的檐宇,也或许不必它作怪这荒唐的人间已是满目疮痍寸草不生。
“‘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
钟曷低低地吟诵着,陈年之诗忽而在这面目全非的旧都被再次提起,无论谁人听了都会说是古往今来最绝妙的一次讽喻。
“他生时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死时……便注定什么都不能带走……”
“他会声名狼藉地死去……生前所有仰他庇佑之人都会弃他而去……他们会把他踩在泥里……会将他的骂名传扬上千秋万代……”
“他会先我一步下地狱!”
“即便我死也要与他们所有人同归于尽――”
“恨只恨他方思齐死得太早……”
“他看不到……他的儿子和他的方氏……最终……会落得怎样一番下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碰――
一声巨响忽而从身后传来,是那破败的雕窗终于被暴烈的寒风吹得七零八落,无边的黑夜就在外面、气势汹汹将一切吞没,被困其中之人无论如何挣扎奔走也无法看到它的尽头。
卫铮颓然跌坐在原地。
……面如死灰。
第167章
光v三年元月廿一, 长安忽举十万兵向金陵宣战,越日得商州而东望,扬言百日之内必渡长江。
那是一场出乎全天下预料的战争。
北伐方歇不过三月, 江南江北都是民穷财尽环堵萧然,金陵再如何衰败也有此前新政之果作底, 长安却是日暮穷途败井颓垣没有半点依凭可言, 哪来的底气再同金陵缠斗?
“钟曷是疯了……”
兵部之内诸将皆在,便是主司千机府的姜潮和娄风也一并来了,尚书方兴将主位让与主君方献亭,喃喃自语时眉头早已打成了死结。
“他自知已是无路可走, 便要同我们玉石俱焚――我军倒不惧与他们硬碰硬, 只是……”
……只是朝内的形势已无法支撑他们继续久战。
一来是粮草难以为继, 二来更是民心濒临溃散,人都说狗急跳墙穷寇莫追、长安此番分明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们后手不利、若有差池必会招徕坊间更大的怨怒;眼下各地已暴丨动频生, 若积而成势则势必更加难以收拾,而若最后当真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那……
“可我们总不能不打。”
宋明真忧虑地接口, 实不知该去哪里再寻第三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