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迦南深吸了口气,将手攥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哑声道:“吹不响就不吹了。”
“那怎么行!”谈宝璐执拗地说。
岑迦南便在她手腕上敲了一下,她手掌立刻一张,那片树叶便随风而去了。
“诶……”谈宝璐有些失望,但也没胆子去追,只得作罢。她不由对岑迦南有些好奇,问道:“殿下是长在宫里的金枝玉叶的贵人,为何也会这民间技艺呢?”
岑迦南眺望着远方,淡声回答:“以前在边塞带兵,守夜无事,便学着打发时间。”
他垂下眼,重新将叶片抵在唇边,这一次他吹出来的曲子音调简单古朴,朗朗上口,有些儿童爱唱的民谣的味道。
她手托腮,歪头听着,不知不觉就听入迷了去。
岑迦南身上有很多谜团,只知道他幼年时养在宫里,跟几位皇子一同读书,年少时便去了边疆,在那里待了七八个念头,待他重回大都时,正是先帝病卧残喘,皇位悬而未决之际,他就在这个大晋风雨飘摇的前夜,像一把利箭一般扎入了最高权力的中心。
在这首曲子里,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当年岑迦南。少年将军身披银甲,不可一世,意气风发。他在那由黄沙和荒漠组成的地平线上信马由缰,用一枚树叶吹出古朴的歌谣,驱散无尽长夜和漫漫孤寂。
岑迦南吹完了最后一曲,然后将那叶片一扬,绿叶伴着落英扑簌簌地消失在了晚风里。
“殿下刚才的曲子叫什么?”谈宝璐问。
“思乡。”岑迦南回答道。
谈宝璐默默将这两个字记在了心里。
岑迦南已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过几日便是神女会,当日情况复杂,你务必万事小心。”
谈宝璐用力地点了点头,开口问道:“殿下神女会那日会来么?”谈宝璐一问完就有些后悔了,怎么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盼望岑迦南来看她似的。
“会。”岑迦南答道:“神女会当日本王的职责便是守护神女。”
守护神女……谈宝璐明知道岑迦南说的守护,是指那位神女,无论那个神女是谁,只是今年的神女刚好是她罢了。但她却有一种被坚定守护着的错觉。
“哦。”谈宝璐干巴巴地说。
岑迦南两臂抱在胸前,饶有兴趣地说:“你打算怎么下去?是要本王抱你,还是要本王背你?”
谈宝璐本来想非常硬气地说本姑娘要自己下去!但她惊恐地朝下看,树有这么高,她自己下去铁定要摔死。识时务者为俊杰,谈宝璐才不吃这亏,说:“背,就背吧。”
岑迦南似是嘴角朝上牵了牵,转过身,用后背对着她。
岑迦南的后背又宽又厚,谈宝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两手几乎抱不住岑迦南的肩膀。她慢吞吞地将手往上移,一直移到了岑迦南的脖颈上。
当她的手指摸到岑迦南脖颈上的皮肤时,她感觉岑迦南的后背猛地震了一下,她立刻像含羞草一样胆小地往回缩。岑迦南一把抓住了她蜷缩的手指,说:“刚刚上来时挺聪明,怎么现在反而变笨了。”
谈宝璐脸不由一涨,她方才上来的时候,吓都吓傻了,哪还知道害羞,但现在每个动作都要她清醒着主动做,她当然不好意思。
她干脆闭上眼睛,两条手臂环抱住岑迦南的脖颈。
岑迦南的耳廓和发鬓就在她的眼前,她低下头,对着岑迦南的耳朵说:“我好了。”
她感觉岑迦南的后背变得更硬了,几乎要让她骨头疼,紧接着,耳边风声再起,岑迦南背着她旋转落地。
两脚终于重新踏在了坚实的泥土地上,谈宝璐长长松了口气。
岑迦南已经准备转身走,送她回府的马车,就在一旁备着了。
谈宝璐算是怕了岑迦南,只想快些将链子还给岑迦南,省的他哪一日想起这事了,又来折腾她!她连忙将链子从衣领里拽了出来,说:“殿下这条链子……”
岑迦南回身,缓步走了回来,然后用手指勾住那条牛皮绳,轻轻往外一扯。他睨着那枚紫色石头,微微倾身,将那枚石子贴在鼻尖前嗅了嗅,“啧”了一声,说:“还不够温,继续戴着。”
谈宝璐又气又羞,冲岑迦南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气呼呼地坐上马车去。
与此同时,周兆也出宫来。
周兆远远望见了谈宝璐,正要上前,却看见她竟上了一辆青顶的马车,他瞬间一愣,问道:“那辆马车怎么是青顶的?”
宫里的太监十之有九都是岑迦南的人,唯一那一个,多半是刚进宫的,自然都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便装聋作哑道:“周大人,哪儿有什么青顶的马车?这青顶的马车,可是只能武烈王用的,周大人一定是看错了,将黑色看成了青色。周大人,这边请吧。”
天色的确暗了,误将黑色错看成青色也不是不可能。周兆将信将疑,随那太监去了。
反正这也不重要,因为他不日就要去谈府退亲,然后重新提亲了。
第29章
◎上一世岑迦南为她迎亲时,心里想的又会是什么?◎
神女的赏银连同神女当日的礼服、佩饰, 不日便送到了谈府来。
那四方红木箱子由两名壮汉抬着,箱盖儿一打开, 一千两雪花白银铺作上下三层,白灿灿的好生漂亮。
“啊!好多钱啊……”小东和小西眼睛都看直了,“发财了发财了!”
别说小东和小西,就连辛夫人和周妈也从没见到过这么多银两。
周妈感慨得直抹眼泪,说:“还是老天爷看眼,总算让夫人、三姑娘过上好日子。”
辛夫人也感叹:“娘这几日,一直发愁你出嫁拿不出什么好嫁妆来, 现在总算好了,这些钱,够将你的婚事置办得风风光光的!”
谈宝璐笑着摇了摇头, 说:“娘,这些钱怎么花,我已经有打算, 可不能全花在成婚上。”
辛夫人便问:“宝儿想怎么花,说不定娘也能跟你参谋参谋。”
谈宝璐便将要还给岑迦南、徐玉和万事通的钱统统刨除。其实若把这笔账算清, 这钱就去了大头, 只余下数百两银子。但数百两银子也很经花, 足够让他们一家过上好日子。
谈宝璐盘算着:“首先,当然是要送谈妮和谈杰去好一点的学堂读书。而且我想试试让谈杰参加明年的科举。”
“明年就让他参加科举?会不会太早了点?”辛夫人惊讶道。
谈宝璐笑着说:“不算早。”
谈杰上一世也如同现在一般饱读诗书,能言善辩,聪慧过人。他九岁这年参加了科举考试, 中了进士, 但因年纪太小, 又出生低微, 在放榜前一夜被其他达官显贵的后代冒名顶替。
谈宝璐也为此向赫东延说情, 但赫东延早就被酒色蒙蔽,不顾朝纲,哪里在乎她弟弟的官途。当时她心中虽然难过不平,却抱有几分侥幸,她心想弟弟尚且年幼,若想做官,来年再考一次便好了。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上一世的谈杰就只有参加一次考试的命!第二年战争爆发,科举考试取消,再一年,谈杰和谈妮就一起走失在了战火里。
这一世的谈杰不会知道上一世的遗憾,但谈宝璐没有忘记,她一定要让这一世的谈杰有机会发挥出他的聪明才干。
她看向弟弟和妹妹,谈妮和谈杰这会儿是对钱财没什么概念,谈妮一手抓了一只银元宝,脆生生地问她:“姐姐,这个可以给我玩吗?”
周妈“阿弥陀佛”了一声,说:“小祖宗,这是银子!是钱,可不能玩的。”
谈杰小大人似的告诉妹妹,“银两是人的立身之本。”
谈宝璐却心疼谈妮一直跟着她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有钱了,拿给她玩玩又怎么了?!她便摸了摸两个小孩的头,柔声道:“一人拿一个去玩儿,周妈,您帮忙看着点,别让他俩弄丢了。”
“啊?诶?哎……”谈妮跑远了,谈杰也跟着,周妈忙撵两个孩子去,口中喋喋不休道:“哎哟哎哟我的姑奶奶啊,这可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啊!三姑娘真是将你们宠得没边了!”
谈宝璐听着欢闹声,忍住不地笑。
“唷,我这还真是来得巧了,院子里这么热闹呢!”听闻神女会的物件都送来了,谈芙和二夫人一同过来了,两人看起来皮笑肉不笑,显然是来找事的。
谈芙在此次神女大会中作弊,人赃俱获,被关进衙门里待了好几日,还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谈魏到处给人磕头,到现在才好不容易把她弄出来。
谈芙一出来,对谈宝璐就是恨得牙痒,而她谈茉又在一旁煽风点火,说若不是谈宝璐在圣上面前给她下套,她哪儿至于坐牢?而且就这么点事,压根不至于上刑,谁知道是不是她又在背后使了什么手段!
谈芙信以为真,憋着劲儿要给谈宝璐一点颜色看看。她一进院,又瞧见那满箱白花花的银子,华丽高贵的神女服,眼睛快红得滴血,这些东西明明都该是她的!
谈芙眼睛喷火地瞪了谈宝璐一眼,然后摇着二夫人的手,说:“娘,你看她啊!”
二夫人也瞧着了那好些银两,衣服配饰,别人的女儿漂漂亮亮地当选为神女,自己女儿灰头土脸地差点掉了半条命,她也很不甘心。
二夫人伸了根指头,想摸摸那白银元,眼红道:“这有好多钱啊?”
谈宝璐“哒”地一声就将箱子合上了,箱盖差一点点就将二夫人的手指头一斩齐地咔了。
二夫人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面子上更是挂不住,说:“宝璐,你要知道,你姓谈,你就是谈家人,为了培养你,你爹爹,你大娘二娘,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现在拿这些银子,就也该是谈家的,你怎么一个人全占了呢?真不懂事!”
此言一出,小东和小西都快气得跳脚。
神女会的舞蹈是谈宝璐一个人跳的,管她们二房什么事?
流汗出力的时候见不着人,比拼的时候光顾着落井下石,现在有赏银了,倒知道来抢了?!
“二夫人,您怎么能这么说话!”小东不服气道。
二夫人“啪”地就甩了小东一巴掌,把小东打得滚到了地上。小西吓了一跳,连忙扑了过去,“小东,你怎么样了!”小东和小西抱在一起,小西大声质问道:“你怎么还打人?”
二夫人美人蛇似的笑了一声,说:“就个丫头,我打了就打了。”
谈宝璐冷笑,“二娘,你进我院子打我丫头是什么意思?你有本事打我呀?你往这里打呀!”
她扶起小东和小西,让她俩站在自己身后。
二夫人在她这儿发疯,她就疯得比二夫人还厉害。二夫人被谈宝璐吓得直往后退了两步,“就一个丫头,你至于么?”
“至不至于是我说的算,不是你说的算,”谈宝璐朗声说:“我现在叫你一声二娘,没甩你一巴掌,是因为我是个要脸的人,不是因为你配。”
“你!”
“现在你面前摆着的这笔赏银,是朝廷赏赐给神女会神女的,你是神女吗?你女儿是神女吗?不是那有什么资格来抢?”
二夫人被谈宝璐骂得哑口无言,她心道反正谈魏现在也不在这儿,谈宝璐就是个小辈,她便骂道:“谈宝璐,我是看你没娘可怜,才来教育教育你,你以为你选上神女就了不起了?神女就是个抛头露脸取悦人的下.贱东西!你还真以为自己当神仙了?”
“你骂谁呢?你骂谁没娘养,你骂谁是下.贱东西?”本来已经回屋歇着去了的辛夫人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她手里操了一把大扫帚,横挡在谈宝璐身前,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张开手臂。
“你,你……怎么……”二夫人难以置信。
所有人都以为辛夫人随时就要死了,但现在看来,这哪里是要死的样子,说不定能活得比他们谁都长。
看见辛夫人突然冲出来,谈宝璐眼眶一阵发红。
原来,有娘亲护着,是这种感觉。
这感觉未免也,太好太好了。
永远有人为你冲锋在前,永远有人因为你被欺负了为你拼命,只要这个人在,再大的风再大的雨,也一丁点都不会刮到你的身上。
二夫人半晌回过神来,辛夫人在又如何?她早就失宠了,看闹到老爷哪儿去,老爷会站在哪边!
“一大清早的,吵什么吵!”听说三院打起来了,府里下人慌忙过来告知谈魏,谈魏烦得要死,也不得不过来看一眼。一进院,就惊讶道:“阿辛,你,你身子好了?”
身体康复后的辛夫人虽然面容还稍显憔悴,但风采和面容和从前别无二致,乍一眼看过去,还是他当年第一眼见她时的模样。
二夫人一见谈魏来了,腰杆子都直了几分,她哭哭啼啼地冲谈魏抱怨:“老爷啊,你要是再晚来一步,我们娘俩,可要被那婆娘给打死了!”
谈宝璐说:“到底谁打谁?是你打了我的丫鬟!”
二夫人:“你爹在这儿,你还这么狂妄自大!”
眼看着又要争吵起来,但谈魏此刻却一心想着他的辛夫人。
辛氏本就是他最宠爱的妾氏,只是因为她生病了,他不喜欢那病容,才将她冷在了偏院。现在重新见到健康的他,那早就忘记的青年旧梦,又重新活泛起来。
谈魏第一次觉得二夫人和她女儿十分的聒噪厌烦,他一甩袖口,说:“行了,都给我回去,以后谁也不许再来三院闹事!”
“老爷……”二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谈魏对她铁青的神情告诉她,她没有听错。
“还不快走?!”
“是……”二夫人只得退下,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辛夫人的康复,她很可能马上就要失宠了……
打发走这群疯子后,谈宝璐跟着辛夫人回房,她抿住嘴唇,还时不时傻笑了一声。辛夫人问她,“傻笑什么?”
谈宝璐笑着摇了摇头,依偎进辛夫人怀里,“娘,您身体康复,实在是太好了。”
她就想一直有娘亲护着,而她现在愿望真的实现了。
辛夫人又何尝不是这么想?以前她只能窝窝囊囊地躺在病榻上,明明听见了那些人在欺负自己的宝贝,却也无能为力。现在她终于能出头保护自己的女儿。
“宝儿,娘想同你说件事。”
“娘,您说。”
“娘……”辛夫人顿了顿,“娘不想同你爹爹好了。”
谈宝璐有些意外。她以为像她娘亲这样的传统女子,是会一生不忘出嫁从夫。
辛夫人说:“感情就像这镜子,破了破彻底破了,再怎么圆,上面也永远会有裂痕。在我要病死的时候,你爹爹没来看过我一天,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宝儿,你会怪娘亲吗?”
谈宝璐微笑了起来,她抱住辛夫人,说:“怎么会!爹这么对娘亲,我也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他。”
她轻声自言自语:“娘,再等等我吧,等我再攒些钱,我们就搬出去住。就我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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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是神女大会,一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