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虫族会思考这种问题，连德里安也从未想过。
他们会忧虑瑞伊不符合发育常理的身体情况，忧虑可能短暂的寿命。又或者重新燃起贪婪高傲的本性，遵从女王的命令，以强大的姿态浴血奋战，夺回原本属于虫族的领地。
但也的确——从未萌生过类似的想法。
“陛下。”德里安艰难地开口道，“我难以想象这种可能性。”
瑞伊并没有强求德里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连她也不清楚，只是在给伴生者提点一个悲观的未来。
“没关系。”瑞伊微笑道，“只是一种未经验证的猜测，还有很多时间去破除这种可能。”
最近发生了太多谜团。
德里安神色略有颓废，低声应下。
也是在这一瞬间，德里安再一次意识到，瑞伊实在是过早背负上如此沉重的责任。
*****
苍穹号寻找蒙斯特星球的情况并不乐观，已经在屏障区域内停滞了很长一段时间。
瑞伊开始怀疑希蒙对她说了一个谎言，于是特地久违地进入精神识海，揪着黑色星辰，但再次询问之下，希蒙的确没有撒谎。
但长期被寄生物侵蚀意识的他，很多常识和记忆都比较混乱，没能提供更多有效的信息。
也许这颗蒙斯特星球藏在了一个过于隐匿的角落。
这段时间里，联盟也如约发布了混血者相关权利的宣言文件。
瑞伊原本在查看卡蕊莎发过来的新信息，有关与联盟签订条约一系列的后续情况。但忽然隐隐约约感觉四周环境似乎不太对劲。
似乎过于安静了。
“盖亚？”
【滋滋滋——】
【尝试重新启动中——】
【滋滋滋——】
无穷无尽的电流音骤然出现，在瑞伊耳边环绕了很久，机械音在反复进行自我修复，但至始至终只有滋滋乱响声，和一遍又一遍的相同内容。
属于盖亚清朗灵动的声音仿佛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响起瑞伊耳边的只有最普通不过、没有性别的机械音。
失去了信息链接，哪怕是能力最强大的智能系统也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状态。
最先意识到世界仿佛变得不太对劲的瑞伊，黑白丝线和负责获取信息的眼睛立刻蔓延到整个星航。
但是，瑞伊竟感到灵魂与身体被拉扯断裂的怪异错觉，力量在飞速流逝，仿佛她从拥有过。
感知力也在渐渐变得模糊，瑞伊竟听不见任何一个除她之外的虫族的声音。
但是……比起消失，时间更像是在倒退。
瑞伊站在原地冷静思考了一会，迅速从以前汲取过的知识信息里寻找答案。
很快，瑞伊的眼睛闪过一丝了然。
苍穹号不幸地撞上了时空扭曲的漩涡。
虫族的科技水平位列所有生命种族的顶尖，星航迷失在屏障区域的情况几乎不存在。
但宇宙的力量过于神秘无垠，强大虫族也无法驾驭宇宙的一切，绝不能说百分百不会遇上时空扭曲。
不过也在几万年里，虫族星航从没有发生过相关事件，穿梭各个星系来去自如。因此高等虫族们也惯性思维地忽略了这个问题。
瑞伊的意识也在慢慢变得疲惫，唯有耳边的机械音在不断播放。
有些麻烦。瑞伊心想。
在身体与灵魂仿佛被脱离眼前世界的那一瞬间，瑞伊终于听见盖亚重新启动的声音，意识也随之清醒了一瞬。
【抱歉，陛下。】声音还是最普通的机械音，但语气之间的灵动昭示着的确是盖亚，【花费了这么久时间才修复。请不必担心，时空扭曲会带来身体和感知力上的变化，感到疲惫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苍穹号已经进入了自动保护模式，等它找到漩涡的出口，现在这种状态也会立刻消失。】
盖亚甚至还有心情嘀咕了几句：【运气真不好……陛下，放心放心。以前也有女王偶然遇上过时空漩涡，苍穹号的运行系统非常完善，它可以独自处理特殊的意外事件。】
瑞伊推开休息室的大门，四处走走确认了一下，星航上其他虫族都消失了，她甚至无法进行精神链接。
就像偶然之间摸到了另一个怪异世界的感觉，与正常的世界隔绝开来。
“其他虫族呢？”瑞伊疑惑地问。
【他们正身处不同的“苍穹号。”】盖亚解释说，【陛下，等彻底离开时空漩涡之后，一切被分割的时空会重新汇合在一起，其他虫族也会重现站在您的面前。
盖亚的系统功能似乎也在逐步恢复正常，冷冰冰毫无感情的机械音重新变为原先的青年音。
瑞伊抬起手，尝试握了握拳，感觉自身的力气似乎退化到诞生之初的时候，羸弱无力，一时之间有些不习惯。
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大约需要多少时间？”瑞伊疑惑地说。
盖亚那边似乎安静了一会，然后回答道：“以目前的预测，长则需要七天，短则十个小时。”
【不过说起来，陛下您竟然没有被拉进过去时间点里？虽然这样也更安全！但我的数据库里，有的女王说时空扭曲有时候也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
几天才相互厮杀过的德里安和乌拉尔，幸运又不幸地被时空漩涡卷入了同一个地方。
两个神情冷漠的伴生者相互对视了一眼，又几乎是默契地移开视线。
德里安在感受到身体怪异的变化之后，立刻明白发生什么，还没来得及赶去瑞伊的休息室。身体和意识在下一秒却被拉入布满诡谲气息的黑洞，清醒的意志硬生生忍受着无形的眩晕与痛苦，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睁开眼睛便是这样一片荒芜之地。
乌拉尔的情况也和德里安一模一样。
德里安低头尝试运行光脑，但这颗偏僻低级的星球上竟没有任何信号，又试探性与瑞伊进行精神链接，但……感觉就像瑞伊还没有出现之前一样，德里安传出的精神力像是没入一片虚无的黑暗，得不到任何回应。
至于乌拉尔，则是皱着眉头打量四周情况，很快发现远边有无数只身形巨大的异生种在慢悠悠地游荡。
一群危险的统领级异生种，还有无数只相对低级的异生种。
这颗星球侵蚀率实在过于高了，看来也没有其他生命体的存在。现在两个虫族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气息迟早会被这群异生种察觉。
德里安和乌拉尔都不具备隐匿气息的专长。
两名伴生者站在原地同时沉默了很久，终于才相互勉强想通什么似的，放下幼稚的竞争之意。
“时空扭曲。”德里安语气冷淡地说，“当苍穹号离开时空漩涡的限制时，我们也会重新回到原处。”
乌拉尔也态度冷漠地点点头，思绪一转想到最重要的瑞伊，冷冰冰的神情也变得迟疑：“瑞伊似乎不在这颗星球上。”
原本两名伴生者被卷到同一个地方，已经算是概率极低的事情。
德里安也沉默了一会，回答：“以陛下的实力，不会存在无法解决的危险。”
虽然德里安只是在自我安慰，与女王彻底失联，意味着无法预知的风险。这与平时让瑞伊独自待着完全是两码事。
眼下，两名伴生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期盼苍穹号尽快脱离时空漩涡的限制。
他们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块黑色基调的残破建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气息。两名伴生者已经站在肮脏的黑土上很久，四周空无一物，那里倒正好是合适的落脚处。
实力强大者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交流，先后朝着这块惨败的建筑移动，乌拉尔比德里安稍微慢上一些。
但当站在黑色建筑的门口时，两名伴生者立刻意识到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实验基地。
德里安皱了皱眉头，这种地方总会令他回忆起某个过于残酷的真相，瞬间失去了进入的念头。
不过他还是走到一堆废弃物旁边，蹲下身寻找有效消息。玻璃试剂、纸质报告单、残破的衣服碎片……终于找到一个边缘带着缺口的玻璃瓶，上面标注着几行残缺的小字，勉强可以辨认出。
“这座实验基地在十年前还在正常运行。”德里安说。
“蒙斯特虫族的标志。”乌拉尔似乎也在另一边找到了有效的信息。
有趣的收获。德里安和乌拉尔不约而同地想。
但随着伴生者说话声音的落下，仿佛在一瞬间似乎触动了什么关键的开关。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他们心脏猛地一跳，继而才感知到是同类的气息。但除此之外，年龄、情感乃至雄雌之分的信息，竟被完全隐藏起来，除了对方是虫族之外，其他的东西他们一无所知。
一片红光骤然一闪而过。
乌拉尔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他再熟悉不过的丝线竟出现在眼前，并毫不留情地朝他们同时攻击。
暗红交织的蛛网瞬间构建成一个封闭的空间，死死禁锢住两名虫族的任何举动，锋利细长的丝线不断往他们身上袭击。
乌拉尔有一瞬间处于矛盾复杂的心理状态，为突然的攻击感到委屈。
他……做错什么了吗？
而德里安感知到来者进行攻击的前一瞬间，下意识想要动用精神力入侵对方的意识，以达成瞬间死亡的效果，但冥冥之间又仿佛预感到什么似乎，克制住本能的攻击念头，硬生生承受下对方的杀意。
但细长的暗红色丝线竟没能给两名伴生者造成致命的伤害。
相同性质的力量，强度却完全不同……甚至存在一定的差距。
那道气息终于慢悠悠地靠近乌拉尔和德里安所在的位置，但没立刻从实验基地里走出来，反倒是谨慎地站在视野巧妙的黑暗角落，观察着这两个对她来说陌生危险的虫族。
视觉极佳的两名伴生者，其实已经靠着那一点模糊的轮廓，彻底确认气息的主人是谁。
一阵无力感慢慢从心口处蔓延到身体每一个细胞。
蒙斯特虫族废弃的实验基地，时间点又恰好在十年前。
暗红色的丝线在缓慢拉紧，不断在伴生者身上割出血红的伤口，但不深不浅，完全说不上多么严重的伤。
而且他们的身体在受伤之后，立刻会进行相应的自愈。
丝线似乎试图努力造成更大的伤害，也完全没有一开始的猛烈，反倒慢慢变得黯淡，甚至有几条丝线骤然断裂，无力地垂落在地上，化作黑色颗粒消散于空气之中。
呆在角落的虫族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攻击毫无用处，略感疲惫地叹了口气，慢慢将释放出来的丝线重新收回来。
她不久前才杀死了一大批高阶异生种，力量所剩无几，原本想着回到实验基地先休眠一段时间。
模模糊糊之间听到其他虫族的声音——星球上还有除她之外的虫族存在吗？瑞伊瞬间清醒。
他们似乎对自己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击念头，反倒是……气息很奇怪，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
但她一直待在黑暗角落，也没有走出来，而是沉默地打量着大门前的两名虫族。
乌拉尔呆在原地等了很久，也慢慢意识到不能以寻常的模式与现在的瑞伊接触，于是主动呼唤了一声：“瑞伊？”
“……”
没有回应。
德里安小心翼翼地放出一缕温和的精神力示好，瞬间被瑞伊无情地打回来。
三个虫族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瑞伊似乎终于确认了他们的无害性，才慢慢从黑暗角落走出来。
两名伴生者终于看清楚这个时间点瑞伊的相貌，霎时间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他们想象过很多类似的场景，也猜测过这种时期的瑞伊究竟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潜意识会往乐观的方面想，试图掩盖无法挽救的错误。
此时的瑞伊，看上去更为年幼一些，身着没有任何防御力的白色衣裙，显然是来自实验基地的特质衣服。眼睛下有明显的乌青色，满脸透着厌烦和疲惫。
伴生者们瞬间明白，瑞伊正处于一种长期尚未进食过的饥饿状态，力量也是经过大量消耗，刚刚才显得如此无力。
瑞伊冷漠地看了一眼他们，一个字也没说，转身往廊道另外一个方向走过去。
乌拉尔和德里安立刻紧张地跟上，离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走进一个没有门的房间，熟练地操作了一下设备，倒了杯水慢吞吞地喝下。
乌拉尔见状，立刻感到一阵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难过。他想了想，尝试靠近这时候的瑞伊，想试探与她沟通。
结果意识到陌生虫族与自己距离过去，瑞伊的眼睛瞬间化为兽瞳，再次放出黑线直接朝乌拉尔身上攻击。
这一次攻击的强度恢复了瑞伊的正常水平，令乌拉尔短暂陷入痛苦的模糊意识，几秒后再睁眼后，看见瑞伊的脸庞变得更苍白了一些。
完全忽略自己身上血淋淋的伤口，乌拉尔不敢再贸然试探了，只是朝瑞伊露出一个表达善意的微笑。
“烦。”瑞伊终于吐出一句话，神情厌恶地说，“去其他地方，别再进来。”
乌拉尔和德里安双双一愣。
瑞伊的声音很僵硬，像是很久没有与人对话，但表现出来的厌恶异常强烈。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直面瑞伊戾气如此严重的厌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