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完结】
时间:2023-11-06 23:06:29

  那郎子怯怯地看着褚昉,老实回答:“六,六岁。”
  “你若是再小一岁,我就放了你。”五岁以下的稚童,没有是非,只有好恶,很正常,五岁以后,听得懂道理,就不是可以放肆的年纪了。
  “我,我五岁。”一个郎子半缩着脖子,眼中冒着希冀的光,缓缓举起手,叫褚昉注意他的存在。
  那郎子比方才六岁的还高出一个头,人也圆滚壮实,褚昉扫他一眼,“长得不像五岁,不能放。”
  他拿着木尺,赶鸭子一般,将一群孩童赶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从高到低站了一排。
  “会扎马步么?”褚昉问个子最高的孩童。
  那孩童摇摇头。
  “这么大了,连个马步都不会扎,也好意思出来打人?”
  那孩童羞耻地低下头。
  “有没有会扎马步的?”褚昉垂眼扫过去。
  所有孩童都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
  “都给我站直了!”褚昉命道。
  噌噌噌,缩着的脖子次第挺了起来。
  “都看好了,照着他做。”
  褚昉以木尺托起第一个孩童的胳膊,给他平平稳稳捋直了向前,又用木尺挑开他腿,教他摆出一个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马步,令其他孩童效仿。
  有的马步扎的虚,褚昉便用木尺力道适当地拍打他一下,纠正他的姿势。
  “你们瞧见她作恶了?”褚昉指指陆鸢,目光扫向一排次第半蹲着的郎子。
  郎子们纷纷摇头。
  “既如此,为甚打她?”褚昉声音冷厉,有几个郎子腿都打颤了。
  郎子们都不说话,有几个瞧着想哭,褚昉一眼瞪过去,他们又将泪忍了回去。
  “你打女郎,算什么男子汉?”褚昉将木尺横搭在为首的一个郎子向前伸着的手臂上。
  木尺足有三尺长,尺身宽而厚,本身有些重量,压得那郎子微微倾斜了手臂,被褚昉扫一眼,忙勉力抬平手臂。
  “我不是男子汉……”那郎子微微有了哭腔。
  “那你是什么?”褚昉问。
  “我是坏蛋……”
  “你打女郎,你是坏蛋。”褚昉定定说道。
  那郎子哭着点头,“我是坏蛋。”
  “为什么是坏蛋?”
  “我打女郎……”
  “你打女郎,你是坏蛋。”褚昉引导着他。
  “我打女郎,我是坏蛋!”那郎子大声嚷。
  褚昉扫一眼其他郎子,他们便都此起彼伏,高声嚷了起来:“我打女郎,我是坏蛋!”
  声音朗朗,很是清脆。
  褚昉就这般盯着他们站足了一个时辰的马步,才说:“先把身手练好了,等你们有了脑子,能认清贼人的时候,再来逞能,可明白?”
  “明白。”郎子们小声回应着,唯唯诺诺。
  褚昉淡声道:“没听清。”
  “明白!”郎子们被他变着法训诫了一个时辰,也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什么样的举动能免于责罚,都梗直了脖子,整整齐齐高声呼了句。
  “明白什么?”褚昉又问。
  “练好身手,长脑子,认清贼人!”
  “散了吧。”
  褚昉一声令下,郎子们正要一哄而散,被他目光一扫,没敢造次,识趣地排成一队,有序退走了。
  驻足看热闹的行人都看着褚昉,其中几个十来岁的郎子也曾去过陆家绣庄捣乱,虽未被褚昉逮个正着,此刻也心虚的很,看看他,又看看陆家绣庄,心知他们惹不得,亦作鸟兽散。
  “大小姐,这是姑爷么?生的真俊,还威风,配得上大小姐!”绣娘站在铺子门口,目睹了全过程,笑盈盈说道。
  陆家绣庄是陆鹭的嫁妆,陆鸢以前并不常来,绣娘没见过褚昉,这是第一回 见。
  陆鸢笑了笑,只是点头,没有说话,眼里的灿光却遮不住。
  “那福囊是给姑爷的么?”绣娘见陆鸢神色,多嘴玩笑了句。
  “嗯。”
  陆鸢轻应了声,出门向褚昉迎过去。
  “回家吧。”
  上了马车,褚昉按着陆鸢的浑脱帽往下压了压,盖住她半个额头才罢手。
  陆鸢嫌这样不好看,要把帽子往上掀一掀,被褚昉按着脑顶,掀不动。
  陆鸢去拨他的手,他雷打不动,试了几次后,陆鸢便放弃了,任由帽子遮住半个额头。
  这浑脱帽乃貂绒所制,灰白色,毛茸茸的,绒面上稀稀疏疏绣着几朵单瓣红樱花,帽下便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带着几分嗔恼一眨不眨注视着前方。
  概因这些日子生意不忙,陆鸢奔波少了,脸庞竟比以前圆润了,原有些尖锐的面部轮廓变成了略带稚气和福相的鹅蛋脸。
  配上这顶毛茸茸的浑脱帽,活像只生气的小狐狸。
  褚昉盯着看了会儿,不由上手捏了捏那白净如雪、圆润如珠的脸蛋儿。
  他想,以后他们的女儿,脸蛋儿一定比她还软,还好捏。
  这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举动让陆鸢愣了下。
  一瞬的诧异后,陆鸢拨开他手,倒也没有奇怪太久,褚昉其人,深不可测,以前是她狭隘,才觉得他规矩板正,是个无趣之人。
  而今再看,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单凭他房中秘戏的花样便可见一斑。
  “小气鬼。”褚昉哼了句,“又气什么,我哪里又不妥当?”
  陆鸢又去掀帽子,被褚昉眼疾手快按下。
  “我戴个帽子你都要管!”陆鸢抬眼看着他,难免带了几分嗔恼。
  褚昉唇角扬起来,竟是气这个?
  “等你额头伤好了,就不管了,这几日,得管,你且忍吧。”
  褚昉故意按了按她帽子,连她眼睛都遮上,陆鸢待要去掀帽子,忽被用力一扯,身形不稳,跌进了褚昉怀里。
  “下次出门,带上长锐和止戈。”
  褚昉微微往上掀了掀帽子,露出陆鸢眼睛,严正交待,似在下达军令,不容违逆。
  陆鸢知他是为自己好,长锐和止戈跟着他上过战场,身手很好,是他最信得过的两个家兵,现下百姓仇胡之心正盛,她带上两人,安全些。
  “嗯。”陆鸢虽不喜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应了声。
  “还气呢?”褚昉唇角勾了下。
  “你不能好好说话么?”陆鸢气道。
  褚昉刚才怕她不听话,语气霸道了些,没想到她如此在意,顿了顿,清清嗓子,用极温和的声音说:“夫人,下次再出门,带上长锐和止戈,可好?”
  虽知他秉性难移,但现下也算知错就改,陆鸢唇角一弯,得意地哼了声“好吧”。
  听来竟是勉为其难。
  褚昉无奈,眉梢却是挑了挑。
  他早知道,他的妻子是商队少主,本也是个发号施令惯了的人,要强的很,人前还顾忌他的颜面,压着性子,愿意装几分柔弱体贴,夫妻之间,她便也不装了。
  两虎相争,不想两伤,那便必有一让。
  陆鸢想到今日已是圣上给出的最后期限,褚昉却这么早就从宫里回来了,还不知结果如何,遂问了句,“军防的事,解决了么?”
  “我能做的已然做了,凭圣上裁夺吧。”
  提到今日入宫,褚昉不由想起周玘要和离的事。
  圣上不准周玘和离,他也不想周玘和离,他今日请常侍给颖安郡主递信,不单单是为了救下周玘,确切说,他知道周玘这次定会有惊无险,圣上甚至没有责难周家人,只把周玘关了起来,显然是想搓磨他的犟脾气,圣上打心眼里看重周玘,想与他结这门亲事。
  就是不知周玘知道颖安郡主为他哭求圣上后,会不会感激在心,妥协一次。
  也不知这事要不要告诉陆鸢。
  若是不说,周玘入狱的事很快就会传开,陆鸢迟早会知道,到时不知她又会作何想法,有何举动。
  会不会又像上次求他到此为止一样,让他想办法救周玘出狱?
  褚昉心有考量,眉目不似方才舒展,陆鸢以为他还在为朝事烦忧,柔声安慰:“不用担心,圣上会看到你的才识的。”
  想到政事堂那群人惯来针对褚昉,不想他孤军作战,斟酌着说:“其实,周相为人还算公正。”
  应该会为褚昉说话,他可以和周玘多交流。
  褚昉眉心紧了紧,抿直了唇线,但细想她的话,察觉她用意应是让周玘在朝中帮他,面色稍缓,却仍是硬梆梆说道:“不用他帮。”
  “他自顾不暇呢。”
  褚昉并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诉陆鸢周玘入狱的事,但听她夸周玘,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就是心里不快,就是想叫她知道,他不比周玘差,不用周玘帮他,他也能顺利进入政事堂。
  “他怎么自顾不暇?”陆鸢在褚昉怀中坐直了身子,问道。
  褚昉不说话了,他的目的不是让妻子关心周玘如何自顾不暇。
  他明明是要告诉妻子,他不比周玘差。
第85章 当佩新囊 ◇
  ◎一看就很用心◎
  话已至此, 褚昉只好说了周玘入狱的事。
  陆鸢听过之后,目光滞怔了少顷,而后也只是轻轻“哦”了声, 再无他话。
  听褚昉说来, 周玘此次入狱和颖安郡主有关,他们夫妇之间的事,她不宜多问。
  陆鸢这般淡然相待的反映,让褚昉有些意外,但陆鸢既没有主动提出其他要求, 他自也没那么好心, 上赶着去帮周玘。
  自他说完那事后,马车内的气氛便沉静地像下了一层霜,陆鸢虽还是倚靠着褚昉肩膀,一双眼睛却出神地盯着马车窗帷,一眨不眨, 没有半分光彩。
  褚昉垂眼, 看见陆鸢神情,崩直了唇线。
  夫妻二人一路无话。
  回到褚家,褚昉借口有事处理,要往璋和院去,陆鸢本有事要跟他说, 听此话,动了动嘴唇,把话咽了回去。
  “你先忙吧。”
  陆鸢回了兰颐院。
  褚昉与近随交待一些事后, 并没立即回兰颐院, 百无聊赖坐在案旁, 手不自觉搭在了腰间的平安符上。
  他解下来, 想拿出纸团看看,才发现自己早早打了个死结。
  来璋和院之前,他觉察到陆鸢有话要说,大约她想了一路,还是想跟他聊聊周玘的事?
  虽然心中抵触,在璋和院稍坐片刻后,褚昉还是回了兰颐院。
  陆鸢正在书案后坐着,面前摊放着一本账簿一样的东西,听见青棠喊“姑爷”,抬眼望过去。
  褚昉朝她这里看了眼,没有过来,往内寝换衣裳去了。
  陆鸢起身跟过去。
  “这么快就忙完了?”褚昉这几日都是很晚才过来,陆鸢本以为今日也是如此。
  褚昉声音很淡地嗯了声。
  陆鸢虽奇怪他明明之前还饶有兴致捏她的脸,现在却一副恹恹神色,却也没多想,只当他为军务头疼,一边帮他宽下外袍一边说道:“明日天气会更冷,穿裘衣吧。”
  褚昉看向衣架上她备好的衣裳,一身特别厚重的裘衣,还是那年他出征西疆解救被困商贾时,她从皮料行买的成衣。
  他与贺震一人三套,贺震经常穿,他一次也没有穿过,在箱底积压着,不想竟被她翻了出来。
  “不冷。”他不想与贺震穿一样的衣裳,每每见到这衣裳,就想到陆鸢当初待他的敷衍。
  陆鸢也没深究他的心思,想到每次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总像有一团火,暖融融的,大约真是不怕冷,便没坚持,仍旧拿了寻常的厚袍子备下,又说:“往年家里的衣裳都是在尚绣坊裁制的,但今年尚绣坊被毁的厉害,闭门歇业,我就在陆家绣庄裁制了。”
  她将他袍子平平整整叠好之后,拿了账目给他看,说:“阿鹭虽说不要钱,但我觉得不合适,那毕竟是她的嫁妆,就核算了一下,只把绣娘的工钱给她,这是账目,你看看。”
  褚昉没有接,“这事你做主就好。”
  想了下,补充:“按正常价钱来吧,别让阿鹭吃亏。”
  又说,“毕竟是长久的生意,还是按规矩来。”
  陆鸢看看他,“等尚绣坊整修好了,家里的衣裳还是在那裁制吧。”
  褚昉微微一顿,想起自己之前多番避嫌陆家生意,陆鸢虽不曾抱怨过,但心里定是介怀的。
  现在她掌家,偶尔一次在陆家绣庄裁衣,价钱还便宜,以后就算查账,没有人会说她中饱私囊,但若长久与陆家绣庄合作,价钱却并不便宜多少的话,难免让人议论陆鸢从中谋取私利、贴补娘家。
  她大概也是顾虑这点,加上他之前的态度,才不想陆家绣庄接褚家的生意。
  如今他虽有改观,她却还是守着界线,尽量避开可能产生的麻烦。
  褚昉微微低了头,勾着食指轻轻刮了刮鼻子,余光瞥见陆鸢面色坦然地收起账簿,吩咐人摆饭。
  席间,陆鸢没再问其他,褚昉一直等着她开口问周玘的事,但她好像浑不在意似的,竟一个字都没提。
  难道是他想多了,陆鸢要与他说的就是裁衣之事,无关周玘?
  “其实,与其和别人互惠互利,不如让阿鹭赚这个钱。”褚昉斟酌几次后,状似随口提了句。
  陆鸢抬眼看看他,见他垂着眼,面无表情,好似就是闲话一句,收回目光,辞道:“咱们的衣裳一直在尚绣坊裁制,还是别换来换去了。”
  褚昉沉默,脸色也跟着沉了几分,顿了会儿,才接着说:“你若怕人说闲话……”
  “是怕的。”陆鸢看向褚昉,“若只关系你我,我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定就在陆家绣庄裁了,但还关系着其他族人,我,我不想背负这个议论。”
  她深知人言可畏,积毁销骨,所以才更感激褚昉不惧朝臣诟病坚持守护着她的生意,但她不想他在外要担同僚的诟病,回到家中还要背负族人的猜疑。
  她能为他做的不多,朝中事帮不上忙,只能盼着家中事不让他陷于两难的麻烦之中。
  “以后我的衣裳,都在陆家绣庄裁吧。”
  既然她要避嫌,不想接整个褚家的生意,那便只接他们小家的生意。
  陆鸢嗯了声。
  褚昉接着道:“给我缝制几身新的裘衣。”
  “嗯?”之前给他买的三身裘衣,他一次未穿过,都还是新的,怎么又要新裘衣?
  再说他不是不怕冷么?
  “那几身我不喜欢。”褚昉终于说出憋了将近三年的话。
  “不喜欢?”怎么不早点说呢。
  他早点说不喜,还可以拿到成衣行调换。
  陆鸢只是呢喃了句,并没深问,点头答应,“这次等绣娘确定了款样,我拿来给你看看。”
  陆鸢知道褚昉是挺讲究衣着的一个人,但没想到讲究到如此地步,成衣行的裘衣是单调了些,但款式大方,穿着也不至于失了身份,不成想褚昉这般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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