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点头,“是真的。”
这里头的因果,他无法细细道来。絮絮在昭微观并非修行他所学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对于天道天机,参悟终归少他一筹。
那时他去幽州,正是算到她爹爹将有命中一劫,或者说,大衡将有这么一劫,彼时奸臣矫诏,援军晚了一步驰援幽州,他到幽州之时,大将军战死的消息已经满城风雨。
但是卦象却说有一线生机。
他不知那生机是什么,依照指示前往搜救,也毫无所得,只找到了她父亲坐骑的尸体。
他疑心有人先他一步,救了容大将军,至于是谁,天道未有所示。
之后数年,每每占卜,一无所获,生死不明。
只有这么一线生机,他怕她知道以后,若只是空欢喜,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存以这般的希冀。
不过近日,他却预感强烈,此前的一线生机,已经蓬勃生长。
不知可是来到西北的缘故。
他轻声唤她:“絮絮?”
她呆了半晌,说:“我爹,还在人世?”
絮絮抿了抿唇,严肃的脸上,忽然出现笑意,她笑出声,目光牢牢锁在了他眼里,几乎是瞬间,迸出了明亮的光彩来,她重复说:“我爹还活着?我爹他,还活着——”
仿佛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把她砸晕了,她抚了抚太阳穴,玄渊怕她摔着,忙地搀她起身,她还处于不敢相信的状态,喜极而泣:“我爹竟还活着。那他……他在何处?”
玄渊知道她要问这个,却只能看她极其期盼的眼神,无奈地摇摇头,“不知。但天地之大,总会重逢的。”
她蛾眉蹙了一蹙,真诚地望他:“你不会是为了安慰我编的罢?”不等他说话,她又自顾自地说,“就算是编的,我也很高兴,玄渊,要是爹爹,娘亲,哥哥,寒声,皇祖母……他们都还在,就算永远不能相见,我也……”
玄渊轻轻揽过她,好让她能倚在他的肩上。
雪野白茫茫一片,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远处的山与天连成了一片,早已看不清轮廓了。
玄渊说:“他们若知道你今日的功业,在九泉之下,亦会瞑目了。”
絮絮狠狠点了点头。
回头看着那个他们俩一起堆叠的雪罗汉,在风雪里依然屹立未倒。
玄渊尚且觉得有些许不完美处,于是挑挑拣拣,拣来两个石子儿嵌做它的眼睛;两根枯树枝做它的手臂。
她破涕为笑:“好丑。”
玄渊:“……”
她蹲了下来,抬手在雪罗汉的脸上,画了一道弯,便成了笑口常开的罗汉了。
第101章
十月初冬。和柔狐对峙了这么久, 晁大元帅都有些不耐烦了,总劝着平北郡主,快些出兵。
他们是不可能议和的, 孟巧绿是他们的世子妃, 柔狐老王可就只有三王子一个儿子了。听说孟巧绿这位世子妃已替他诞下嫡子,这个联盟几乎牢不可破。
晁大元帅对自己的本事, 已经有了清楚的认知,那就是, 他没什么本事。
最近朝中传来的消息说陛下病重,姑母仍旧临朝,他才能有些话语权。
但显然,全军上下如今声望最盛的, 乃是平北郡主容溯。
她几次三番救过他不说,领兵收复了凉州,抚恤百姓;又击退乌支,与其议和,平叛之战中,堪称功勋赫赫。
若她是个男儿, 晁小将军或要觉得她威胁自己的地位了;不过么, 她终究只是个女子,想到这里,晁慎不免暗自得意起来。
这日他收到姑母来信, 本以为又是姑母催促他快些平息叛乱,这些时日, 姑母总是爱催他, 字里行间似乎透露出来,她还对他有别的指示, 暂时不便明说。
但拆信一看,他却吓了一跳,把信纸捂在了心口。
一旁递信的驿卒见元帅如此反应,连带被他吓了一吓。
晁小将军暗自想着,这怎么能行呢……?
连他最信任的幕僚,对于信上内容,也不得而知。
晁小将军忙将信烧毁,烧得干干净净,匆匆出了帅帐,问左右:“郡主在哪里?”
他找到了絮絮时,絮絮尚在勾画地形地势图,研究战术,如何能将柔狐一举击败。
她听到声音,还以为是玄渊来找她,便搁下了笔——谁知抬头一看,面前立着个容色俊秀的草包,不,青年,脸色红润,进到帐里,掩着嘴角轻咳了声:“郡主,你忙么?”
絮絮脸上的表情从期待成了平静,最后跌回了淡漠,重新握起笔来,微微一笑:“元帅有什么事么?”
晁慎在帐中踱了两步,踱到侧面挂着的西北大舆图那里站定,像模像样地看了两眼,就转头来问她:“没什么事,就是顺便到这里来看看郡主——”
絮絮眉头一皱,心觉奇怪,他连忙补上:“看看郡主有没有什么新的作战计划。”
絮絮更觉得奇怪,前几天不是都商议好了,只是要筹谋布局准备,因此还不能急着进攻,这会儿又问她什么?
絮絮盯着他放在背后的手,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难道是什么刺客,扮做了晁慎的模样来行刺?
如此一想,这人的行迹便愈加可疑了,晁小将军可绝不会主动来探问什么作战计划——她不动声色退后两步,负在身后的手握住了案上搁的撼灵剑。
只等他露出马脚来,剑即出鞘——他憨憨笑了两声:“郡主不忙的话,要不要出去走走?正好,正好考察考察地形什么的?”
这刺客还想骗她出去?絮絮佯装答应,笑了笑道:“好啊。”
悄无声息抓起撼灵,重剑在手,沉甸甸的,晁小将军瞧见撼灵,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道,郡主这样的女子固然美丽,可也实在是骇人。
她还不经意地笑着掂了掂这把剑,说:“雪原里说不准有野狐狸,猎只回来做围脖也不错。”
晁小将军又抖了抖,觉得自己姑母让他勾引容溯,任务委实艰巨。
但是若娶了她,好处自是无穷无尽的,晁慎大着胆子,扯出个有点儿难看的笑:“哈哈。”
等到了军营之外,已远离了人群,絮絮还在想,这刺客怎地还不动手,反而一路跟她唧唧歪歪,尽说些有的没的,把她爹、她哥哥还有她本人全都奉承了一遍。
絮絮倒有耐心,她很想知道他到底何时才动手,因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反而三言两语把他的年纪、娶亲与否、长辈个性还有一肚子苦水都给套了出来。
絮絮一面心想这个刺客知道的还挺多,一面见他似乎终于鼓了鼓气,仿佛图穷匕见。
对方咽了咽口水,大抵在做十分艰难的决定,终于从袖中变出了个什么出来。
不等絮絮将那个东西看清,手却先一步拔剑出鞘,刹那间剑光一闪,晁小将军脑子里一片空白,手里那束不知打哪儿折来的红梅花,点点零落在雪地里,宛若鲜血。
他呆滞了一会儿,才记得倒抽冷气,望着絮絮的眼神满是不敢相信,絮絮定睛一看,竟是一束红梅花,也呆了呆。
半晌,她不动声色说:“元帅,刚刚你身后跑过一只雪狐狸。……我先追它去了,你回去罢!”
说着,三步并两步,快速远离了晁慎。
晁慎站在原地,只觉得姑母给他的这个任务,它不仅难,而且很危险。
——
絮絮对晁慎的定位一向都是“草包”,万万没想到这个草包还色迷心窍。
回到营帐坐了半晌,心中已有了提防。晁慎先前没有表现出对她很感兴趣,这会子怎么突然……
原因不难猜测,一定有谁在背后指使。
理由亦很简单,若能娶她,相当于娶了个金山,娶了份脸面,自是好处多多。倘使进一步细想,指使晁慎的还能是谁?不外乎是他家里的长辈——如此一想,絮絮就想到了,近日正在朝中呼风唤雨的太后娘娘,更加觉得恶心。
看来作战计划得快些了,柔狐这块硬骨头,得早点啃下来。
但即便是她,也并无十全把握能击败柔狐。她与柔狐并未正面交战过,昔日父亲在时,柔狐尚和大衡朝交好,作战经验不足,因此对于他们,不算熟悉。
但是现在,她得加快速度了。
谁知道中间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说动就动,也正好应一个兵贵神速的名,当天她熬夜做完了剩下的部署,便向晁慎提出了出兵。
晁慎自是乐得快点击败柔狐,因此忙不迭批准下来,絮絮得令以后,便率领兵马北上,到与柔狐交界的雍野关。
雍野关前几年尚且对柔狐开放,两国通商贸易,边市格外繁荣,商旅络绎不绝,但近年来却已凋敝,边关冷清,只余羁旅戍边的惆怅了。
絮絮到了雍野关,原先镇守在此地也有一万兵马,加上她带的一万兵马,正好两万。
可惜两万兵马并非都是精锐之师,加上天寒地冻,关外尤其寒冷,作战愈加困难。
大雪封山,柔狐人适应得,但大衡士兵多在中原长大,应对这般情况,便差许多了。
初到雍野关,柔狐则和此前张恩所率叛军不同,反而十分谨慎,只派出过一支八百人的先锋队伍试探过一回,此后便退居天险,不再应战。
坏处是,这雍野关周围两个县都被敌军占据,粮草供应不上,倘使不能速战速决,长时间消磨下去,大衡定然是吃不消的。
絮絮这两日愁眉不展,都在思索有没有什么兵不血刃的法子。
一筹莫展。
夜里,灯下,她坐在玉案后,给玄渊写信。写写停停,最后还是揉成一团扔了。
她寻思着出门走走,散散心,忽然想到,不如去柔狐内部探一探情况。
她连夜绕道进了柔狐。
柔狐国不算大,胜在强悍,没有用几天功夫就进到王都。
絮絮扮成了个普通柔狐少女的模样,戴着毡帽,穿着厚重滚毛边的白袄子,他们的王都竟也冷冷清清,——她原以为要很热闹。
走在大街上,没有多少行人,连沿街的铺子,多也是关门大吉。絮絮不禁很疑惑,柔狐向来国力强盛,怎么凋敝至此了?
冬日天寒,朔风呜咽刮过,她忙地躲到一家打铁铺子屋檐下避一避风雪,躲了半晌,身后门开了,一对老夫妇对她说:“小姑娘,进来吧!”
每当这时,絮絮总能体会到掌握多门语言的好处,忙用柔狐语和他们答了,钻进门中。
老头子立即又关严实了门。
这位和蔼的老妇人脸上沟壑纵横,年纪大抵比皇祖母还要大,鼻子通红,高鼻深目,只是和蔼之余,望她的眼神却含着点落寞。
他们好心地给她热了一杯羊奶暖一暖,亲切问她从哪里来的,怎么不回家去,反而在街上徘徊。
絮絮谎称是来王都探亲,可是没有找到亲戚,所以不知道去哪里好。
老夫妇听后,一同叹了口气,告诉她,连着几年,赋税增重,加上打仗,乱抓壮丁,他们的三个儿子已经先后送了命——不知她要投奔的亲戚,是不是也已经命丧疆场。
絮絮心头一震,身子僵直:“大街上关门闭户,也都是这个原因么?”
她才从这对老夫妇口中得知,原来柔狐老王自从只剩下三王子一个儿子,事事都由着他来——而这位三王子身体病弱,因此朝政泰半由他的王妃经手。
王妃乃是中原人,她的舅舅楚擎野心勃勃。
老夫妇痛斥着这些人是多么坏,他们为了供养军队,苛捐杂税,立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名目,放烟花有烟花税,喝水要交水税……
絮絮听得义愤填膺,这等人,高高在上,丝毫不顾及民生疾苦,——她听了半天,问道:“那么,其他人呢?就没有阻止他们恶行的?”
老夫妇说:“四公主殿下通情达理,最是反对他们的做法,也最维护我们老百姓。”
提及了四公主香诺,絮絮的记忆遥遥复苏,想起四年多前,在北陵行宫,她们聚在一起,赛马骑射、喝酒猜拳的日子来了。
她不由浮出一点笑意,便问:“四公主她在哪里?”她刚刚灵光一闪,倒不如和香诺谈一谈,说不准可以兵不血刃,化干戈为玉帛。
老夫妇对望了眼,低头叹息:“原本有公主殿下牵制,自从四公主去世了,他们越来越猖獗了……”
絮絮眸子睁大:“什么!?四公主,香诺殿下,去世了!?”
上回柔狐的内乱中,四公主香诺和七公主兰成两人都立下平叛之功,因而在柔狐王室中,亦占据一席之地。
谁知就在三个月前,香诺殿下夜里意外暴毙在寝宫中,仵作查验后,只道是殿下过于操劳而死,就此盖棺定论。
少了四公主的势力,世子妃一派愈加猖獗了。
她也没有想到,几年前见到孟巧绿时,她孑然傲立,才华横溢,如今她却变成了这样。
变了。人都是会变的。
她谢过老夫妇的热情款待,起身要离开,拉开了木门,他们在身后叫她:“风雪这么大,你个小姑娘又没个住处,要到哪里去啊?”
她抬起眼,脚步顿了一顿,回头嫣然笑说:“风雪再大,也会停的。”
便踏进了茫茫风雪里。
——
公主府入了夜以后,向来戒严。此夜风急雪骤,格外冷些,守卫们抱紧了胳膊,在府里巡逻。
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他们警觉回头,像是什么东西窜了过去。但凑近看,什么都没有瞧见,有个守卫便笑道:“眼花了吧,肯定是只猫。”
被当成“猫”的絮絮挑了挑眉,两三步一转,轻易进了公主府深处,摸到公主的寝殿。
她悄无声息出现在寝殿里头,而坐在坐床上看着羊皮卷的少女浑然未觉,絮絮远远打量着她,少女眉眼依稀可辨当年,只是褪去昔日的青涩气,如今,美艳不可方物。
她的棕褐色的长发蜷落在了羊皮卷上,烛火里,侧颜异常绮丽。
絮絮轻迈出一步,正想出声,她像知道有人来,淡淡道了句:“羊奶放那儿就退下吧。”
但人没有走,兰成方才抬眼,见到绒布帘边立着的人影,眼睛瞬间睁大了,透露出不可置信:“你,你是——”
那个女子唇角一勾,含笑用柔狐语同她道:“兰成殿下,别来无恙?……”
兰成在原处僵坐了半天,眼中却流露出怅然:“沉容姐姐?你是人,还是鬼?”
絮絮才慢慢从帘子阴影下走出,到了光明处,坐在她的面前,在她愣怔的时候,拉起她的手,温和笑说:“你摸摸看,是不是热的?”
兰成惊喜非常,反应过来,匆忙起身一整个抱住了她。屡次想开口,口型动了动,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神情从欢喜,变到落寞。
最后她坐了回去,给絮絮倒了杯茶,眼圈通红的,不知是否也同絮絮一般,想起了从前她们一起的欢乐时光了。
从前,……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