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琰本来就心软,只能答应道:“张主任不用这样说,我之前只是不太想去外地。这次既然张主任这么开口了,我就去吧。”
温琰答应了,她没想过这一趟去,是朝无边的黑暗里走,有人在那片黑暗里一直念念不忘的等着她,要与她一起下坠。
第100章 索姆尼
秦羡安的亲戚住在云城流银寨, 房子在距离市区遥远的山岭上,交通出行十分不便。
老太太身体不好,不方便出门来回颠簸, 需要医生上门为她看诊。
温琰在出发去寨子前, 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
这一趟远行, 温琰以为秦羡安会让他的贴身保镖丁伦帮他开车, 毕竟路途遥远,他自己开车会很累。
实际到了出发这天,去的人只有她跟秦羡安。
秦羡安是司机,温琰是乘客。
一路风景绝美,温琰坐秦羡安开的越野车, 绕了盘旋蜿蜒的山路, 进了偏远的寨子,给这个心脏不好的病人看病。
出发前,她给伍明纬发了条微信, 说她接受中心主任的调派,去了流银寨出外场。
因为路途遥远, 来回大概需要十天,山里手机信号不好, 如果他及时联系不到她,大可不必惊慌。
到了流银寨, 温琰第一时间去检查病患的身体,发现年过七旬的老妇身体垂危, 有严重的心脏病跟肺结核,其实时日已经无多。
她是秦羡安的奶奶索姆尼, 已经罹患重病多年,看过了无数医生, 依然药石无效。
现在整个人佝偻孱弱,终日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早就被病痛折磨得已经不成人形。
索姆尼笃信佛教,干瘦的手腕上缠着一百零八颗菩提佛珠,即使呼吸困难,仍然翕动着干枯的嘴唇,整日嘴里不停的念叨佛经,求神救赎。
见到温琰跟秦羡安来到,“小敬……小敬带女朋友回来了啊?”躺在病床上的她亲昵的唤秦羡安小敬。
被误认为是秦羡安的女朋友,温琰感到很尴尬,正要启唇解释。
“不是女朋友,是从云城过来的女医生,来给你看病的。”秦羡安先替温琰声明。
温琰来了这里,才知道秦羡安身上有缅甸人的血统,也许还不止,她奶奶是缅甸人,他妈妈爸爸是什么身份,温琰还未知。
“怎么不是女朋友啊,小敬你都快三十了,还不结婚,你让我怎么放心走啊。”索姆尼唉声叹气。
虽然是缅甸妇人,但是她的中文说得极好,在边境上,中缅通婚是常事。
“奶奶,我先帮您看诊好吗,我是温琰,你可以叫我温医生。”
温琰柔声告诉老妇。
她取出了听诊器,挂到耳朵上,专注的为索姆尼诊治。
仔细的检查完索姆尼身体的各种状况,温琰发现其实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来这趟。
老妇年迈不堪,心脏跟肺的功能都在不断衰竭,同时身体孱弱,无法正常进食,根本经不住大型手术的折腾。
直接一点说,就是大限将至。
温琰不明白秦羡安将她带来这里为索姆尼看病是什么目的。
抵达之后,温琰观察男人的言行举止,发现其实他早就明白索姆尼的时日已经不多。
看诊结束,秦羡安带温琰去住所,一个让人提前收拾好的木楞房小屋。
温琰问:“你奶奶的身体状况你早就知道了?”
“对。”秦羡安点头。
山顶阳光暴晒,他戴着纯黑墨镜。冷白皮的面孔更被夸示得俊逸不凡。
温琰看不见他的眼色,但是能感觉到他肯定隐藏了温琰很多事。
“那你还跟张主任请派我过来?”温琰清楚秦羡安跟张建洛提了很多次,要她来为索姆尼看诊,才把她带了来。
“我想找个人在弥留之际陪索姆尼走,让她走得放心一点。”静了静,秦羡安摘了脸上挂着的墨镜,垂眸下来,睨着温琰的眼睛说。
“嗯?”
温琰扬声,一开始没听懂,静静的会意了一下秦羡安的话,感到怎么情况有点像家里长辈要辞世时,秦羡安专门带个让索姆尼满意的对象回来,如此长辈会走得安心。
所以,秦羡安在这种心态下想方设法的把她给带到了索姆尼面前。
但她没表达出来这个猜测。
真的说了,只会制造不必要的暧昧,她就是来这里给病人看病的,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治好索姆尼的病,接下来的几天尽自己的努力让索姆尼感到舒服的走就行了。
面对秦羡安有所期待的眼神,温琰牵唇笑得温婉,柔声说:“知道了,我会努力做好一个医生应该做的。”
“嗯。晚上我来接你去吃饭。”秦羡安再次戴上了墨镜。
“不必太在乎我,你去忙你自己的就行。”温琰始终记得跟对方保持距离。
她希望她跟秦羡安的相处只是一场单纯的君子之交,淡若水。
*
晚上,秦羡安来接温琰去吃饭,他带她去吃了当地的食物。
在寨子里一间不大不小的餐馆里,秦羡安点了不少,他很有耐心,一道菜一道菜的给温琰介绍都是怎么做成的,都是充满西南山寨当地特色的小菜。
有很多刚采摘的野生菌类,温琰尝鲜尝得很满足。这是外面的大城市餐馆吃不到的美味。
饭后,他们一起在高低起伏的山路上漫步,温琰一抬头就见到了浩瀚的星空。
长在大城市里的她很兴奋,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离漫天星辰可以这么近。
那些闪闪发光的亮点铺陈在蔚蓝的天幕上,像数不清的碎钻石渣。
夏夜的风吹过,有村民在路边吹葫芦丝。
那悠扬的旋律让温琰感到了内心的安宁。
如果不是跟秦羡安来到这里出诊,她不会想到远离大城市的喧嚣,藏匿在这山岭之中有如此安宁的一个村寨。
村民们还在坚持着最原始的作息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大人们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因地制宜的过日子,孩童天真烂漫,远离电子产品,更喜欢在一起快乐的嬉戏舞蹈。
这是外面的大城市里体验不到的喜乐生活。
秦羡安告诉温琰:“十年之前,这里还没通电跟通网,现在这些村民生活得算好了。跟你们大城市的环境比,肯定不一样。”
温琰笑:“跟大城市的环境是不一样,不过不管在哪里生活,人的每天只要过得平安喜乐就好。”
风吹过路边的凤尾竹,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夜宁静又美丽。
他们并肩漫步在灯光温馨的山寨道路上,温琰刚洗过澡,披着长直黑发,穿了一件无袖连衣裙,纯白棉布款式,脚上是一双牛奶白的系带帆布鞋,肤白貌美,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知性。
出现在这样的村寨里,强烈的吸引了村民们的视线。
所有人都把温琰当成了秦羡安的女朋友。
迎面路过几个村民,热情洋溢的喊他们道:“小敬带女朋友遛弯啊?你女朋友长得太漂亮了,大美人一个,还是医生,专程来给索姆尼看病,真是太厉害了。”
“小敬跟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啊?到时记得要回流银寨来摆席啊。”
“新娘子到时候要照我们的习俗拜彩云啊。”
“不是的,我跟她只是朋友。”温琰解释了好几次,最后累了,也不解释了。
秦羡安被村民们这么误会,倒是从唇边滚出了灿烂的微笑,答应道:“好啊,带她去拜彩云。”
“他们是这样的,很喜欢看别人办喜事,回头我告诉他们,你不是我女朋友。你有男朋友,要是你男朋友知道了不好。”等那些村民走远,秦羡安才跟温琰解释。
“没关系。”温琰答应,“他们看起来很热情好客。”
“小地方的人,是这样的,没有心机,很淳朴。”
“你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
“十岁之前在这里,之后就离开了。”
“离开去哪里?”
“去大城市上学,我爸要我多读书,做一个厉害的人。然后后来去了全世界的各种城市,很难有机会回来这里一次呆得久一些。这次算久的了。”
“哦。”
温琰答应一声,她发现秦羡安回来这里浑身都充满了舒适的松弛感,她能感到这是一个让秦羡安心驰神往的地方。
“但是你心里一直当这里是家?”她妄自揣测。
“对。欢迎来到我家。”秦羡安笑着,伸手摘了一片迎风吹拂到温琰浓黑长发上的凤尾竹竹叶。
温琰害羞,很快就避开男人的手。“怎么了?”
“有竹叶掉你头发上。还想看星星吗?我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伸手便可摘星辰。”
秦羡安的手指磨了磨,回味了一下适才摸温琰头发的触感,他心酸的想,会不会是此生仅此一次的触碰。
“好。”温琰答应了,跟男人一起漫步去山寨的顶端赏月色,看星星。
*
在流银寨的日子一开始是过得温馨祥和的,温琰亲历了不一样的生活,心里有了在大城市里得不到的感动。
她很喜欢这个村寨,将这次出诊当成是一次不可多得的见到了美丽风景的旅行。
一切都很让她欢喜跟放松,跟秦羡安的相处渐入佳境,温琰终于选择信任一个小时候在这里度过了童年的人,要把他当成自己的挚友。
直到索姆尼的身体愈发衰弱,终于像一根纤薄的丝线,迎来了断裂这天。
温琰见到从不喜欢对外人表露感情的秦羡安跪在老妇的病床前红了眼睛,瘦喉结慌乱的滚动。
最后,他垂首下去,沉默的潸然泪下。
“小敬,你要好好的。”索姆尼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拽住青年的手,对他嘱咐临终的遗言。
情况危急,“不要……不要像你爸爸一样,要做个被人记住的好人。”老妇说话困难,眼看就要咽气了。
“这个女医生是你喜欢的人吧,奶奶知道,一定是你喜欢的人,你才会在这种时候把她带来我面前。如果可以,等奶奶走了,你们要好好在一起。”
身为医生的温琰候侯在一旁,不忍心的给老妇打了一针麻醉,因为弥留这刻,她真的太痛了,她痛得一直在不断的□□。
狭窄的木楞房小屋里,只有温琰跟秦羡安在陪她度过人生最后的时间。
温琰揣测,也许下一分钟索姆尼就会断气。
秦羡安跪在她床前,再也无法忍耐,宽阔的肩膀开始不住的颤抖,他情绪失控,泪流不止。
温琰见了之后很是心疼,在这里生活的这些天,温琰似乎跟他在某种感情上达成了共识,就是他们都希望自己在乎的人能够平安喜乐的过日子。
现在,索姆尼无法继续在这个世界过平安喜乐的日子了,不仅如此,她还在遭受很多非人能遭受的痛苦。
温琰鼻酸难忍,眼泪滚落,终于她忍不住的将手搭向秦羡安的肩头,想要带给他一丝抚慰。
这种至亲之人离开的苦痛,长在幸福完整家庭的温琰从来没有经历过,然而,这一瞬,温琰跟秦羡安一起亲身经历了。
不想失去。
不甘心失去。
不接受失去。
可是如此绝望的自己却那么苍白无力,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来改变现实。
“你们……呃……你们……要好好的在一起……”
索姆尼断气之前,说的最后的临终遗言是这个。
一直跪在床前的秦羡安双目猩红,薄唇紧抿,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手中紧紧拽住的老妇的手很快就开始失温。
过了很久很久,他都不肯放开索姆尼的手。
温琰在他身边蹲着,哭红了眼睛,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一个失去至亲的人。
最后,她起身来,从他身边走开了,让他一个人安静的陪伴被他深爱的奶奶。
秦羡安说过,十岁之前,只有索姆尼在照顾他,他跟索姆尼相依为命。
温琰坐到木楞房外面的木台阶上去,等到太阳下山,秦羡安也没出来。
温琰担心的进屋去,惊见男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那个姿势,跪在索姆尼的床前,紧紧拽住索姆尼已经冰冷的手。
温琰走上去,蹲到他身边,用最轻柔最温暖的声音告诉他:“奶奶已经走了。不走的话,每天都太疼了,这样对她来说也是一个痛快的解脱。你别难过了。她去另外的世界过好日子去了。”
“……”
秦羡安不发一语。
温琰鼓起勇气,搭手抚摸他的面孔,说:“接受吧。奶奶已经走了。”
这是温琰做医生许久以来第一次跟病人家属共情到的最庞大的忧伤,堪称是渐次灭顶的灾难,能把人的所有意志都毁灭。
落日坠下,黑夜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