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陛下也定是想见娘娘的。”
云烟换了衣裳,同付菡一道走着,她刚醒来,身上没力气,又经历过那样吓人的事,全身瘫软,可不知是怎样的一股念头,她好像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见到他。
另一个院落,守着许多人,有云烟见过的没见过的大臣,有段述成,有付彻知,还有……季长川。
许久不见,季长川腿上的伤应当是好了,身姿清俊站在院中,身上的兵甲还未卸下,看来是从远方赶来,还未曾休息。
云烟的眼睫轻晃,季长川垂首,跪地行礼。
“是臣来迟了,娘娘恕罪。”
云烟笑不出来,也没有力气同他说话,点了点头,被付菡扶着进了屋中。
胡太医正为燕珝针灸着,他还未醒来,安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好像是在安眠。
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见到她来,孙安颔首,不敢出声,等胡太医施针完。
胡太医上了年纪,动作慢些,收针的时候一下下的动作看得云烟心里发颤。
明明她自己也针灸过那样多次,却在这种时候,后知后觉地觉得疼痛。
……就像她那迟来的情感,在生命即将消逝的时候,才姗姗来迟,敲响了她的心房。
伤痛太过激烈,云烟已经不记得自己被尖刀抵住的时候,究竟有怎样的感受,可她想,燕珝倒在她怀中的时候,她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想要燕珝死。
从前她那么讨厌燕珝,恨他的强制,他的蛮横,他的挑逗。
如今也不想让他死,哪怕她和他纠缠一生。
或许就这样纠缠着,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神色略有松动,胡太医起身的同时,她倾身跪地,在众人惊慌扶起她的时候,她低垂着头,用自己最大的诚意,哀求道:“胡太医,你救救他……”
“娘娘请起,快快请起,”胡太医的胡子都在震颤,“微臣可当不得如此大礼……”
“娘娘……”
茯苓拉着她,付菡陪着她,云烟能看到身后,季长川的身影。
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怎么才能让燕珝从那样死寂的面容中苏醒过来,她全部的寄托,都在胡太医身上。
“……我来。”
云烟身子瘫软,几乎无力起身,茯苓和付菡都熬了两日,特别是茯苓,那日送郑王妃去侧殿的路上被李茵打晕,身子还未好,这会儿又这般,她也无力。
季长川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是天子心腹,无人拦他进屋,也无人知晓他与眼前的贵妃娘娘之间有怎样的关系,只知如今,贵妃娘娘不能再出差错了。
陛下有多爱她,她就有多不能出问题。
付菡轻轻放开手,任季长川将她扶起。
“云娘,你自己可好?”季长川身上的铁甲冰冷,让云烟不可控地想起那日的惨状,浑身一颤。
季长川眼中垂下黯然,继续道:“娘娘先起身,这样可没法儿解决问题。”
云烟点点头,借着他的力起来,看向胡太医。
希冀的眼神,盼望的眼神俱都牵挂在胡太医身上,胡太医弓着身子,苍老的声音缓缓入耳:“娘娘,陛下的情况……”
“很不好。”
云烟几乎昏死过去,她紧紧掐着掌心,被季长川扶着坐在了燕珝的榻边,靠近着燕珝,可以轻易看到他惨白毫无一丝血色的唇。
常年皱着的眉头如今却散开,好像毫无遗憾,毫无忧虑,真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安宁。
可云烟知道,他若真是睡着了,定不是眼前这副模样。
她颤抖着手,碰上燕珝冰冷的指尖。
“……如何,如何不好?”
“娘娘……”
胡太医犹豫,看她情状,也不敢说出口。
云烟转过头来,扬了声音,“你只管说便是,我受的住。”
季长川站在她身侧,轻叹道:“胡太医也是怕你……”
“我知晓,六郎,”云烟声音轻轻,气息微弱,“但我……我若是什么都不知晓,只怕是,更不得安心。”
胡太医叹息,道:“陛下失血过多,伤口过重,贯穿的剑伤倒未伤心脉,只是连累了左手,日后应当不能再提重物。”
云烟颔首,燕珝这样金尊玉贵,除了习武,也没什么需要提重物的时候。
“这伤……对曾经的陛下来说,不过是外伤,止住了血,养养便好。”
胡太医垂首,声音中有了些怨,“但陛下不听臣的嘱咐,硬要取血炼药,还不好好休息,几乎无眠。”
一字一句敲打在云烟的耳边,取血,炼药……
她的药。
可为何无眠?为什么?
她反应不及,胡太医继续道:“许久以前,臣就告知了陛下,不可再这样耗损心血,可陛下仍旧不听,坚持要臣按照古方,将药丸炼制出来。”
“是……因为我的头痛?”
云烟声音干涩,问道。
胡太医深深叹气,“是。”
身为医者,他自然希望自己所有的患者都能好好的,可身为臣子,他又不得不听从陛下的安排。
作为少数几个知情人,他多年前便见过还是晋王侧妃的她,自然知晓陛下对她的看重,也知道她如今这样没了记忆,对陛下来说,是怎样的折磨。
又或是恢复了记忆,才会让陛下害怕。
但无论如何,陛下寻来的古籍之中,心头血不过是药引,还有旁的名贵药材,那都不必再提。其功效,除了消解头痛之外,还有……稳住她如今的状态。
云贵妃脑中的瘀血,不求消散,只求稳住。
燕珝也没有……一直想要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他只想尽他全力,让云烟少受些苦,等记忆真正恢复,瘀血消散的那日,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胡太医只是不解,为何他这样无眠。
再多的话,也不是他能置喙的了,他只是道:“陛下这样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耗损是必然的。”
加上郑王好歹也是皇族子弟,上过战场带过兵马,本就身强体壮,不可能是个花花架子。他下了死手,真正想要置燕珝于死地时,燕珝武功再高,在自己的兄长之前,也会伤神。
外伤并无多少,可一场打斗之后的内伤,心头血,无眠,还有……那样贯穿的伤口。
就是铁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损耗。
云烟直直掉下泪来。
她已经哭得够多了,此时此刻,她根本听不清旁人的话语,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只能用泪水表达着心里的情绪,她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燕珝竟然做了这样多——这样多的牺牲。
“那陛下何时才能醒来……”
云烟不敢问他能不能醒来,只怕自己会得到让她害怕的答案,胡太医沉吟半晌,道:“恕微臣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她看着胡太医,老者身子有些佝偻,叹气道:“陛下似乎,求生意志不强。”
“陛下没有想要醒过来的欲望,即使微臣救了,陛下自己……不愿醒来,微臣也无计可施。”
“为何,为何会如此!”云烟想要站起身来,可无力站起,垂眸看着身侧的燕珝。
他神情安宁,好像没有半点伤痛。
“为何会如此……微臣也不知,”胡太医道:“但或许同当年,明昭皇后的心病那样,或许陛下这么多年心怀愧疚,日日折磨,终于……在现在,爆发了吧。”
云烟头脑发白,眼前一片黑暗。
她镇定了心神,不让自己在此刻昏厥过去,掌心掐出了红痕,可如今没有人会贴心地拉住她的手,让她停止这个动作。
歉疚,愧疚。
云烟是许多次在燕珝面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也不止一次听到他这般说。
他总说,他亏欠她。
他在恕罪。
这一切,在他心里,都是他应得的。
云烟站起了身,对胡太医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道:“陛下的情况,我都知晓了,烦请胡太医费心,日后……”
“微臣自当竭力。”
胡太医提着药箱出去,付菡也跟着出去询问详情,云烟的身子也弱,这种时候,不能两个人都倒下。
茯苓看着云烟坐在陛下的榻边,想要送上茶水,却被季长川拦下。
他声音轻柔,将她手上的茶水接过。
“茯苓姑娘,我来吧。”
茯苓看他一眼,知晓如今情境已然不同了,有些不愿。但云烟的目光投了过来,她道:“茯苓,你也有伤,先下去休息吧。”
“……是。”
茯苓叹息,将茶杯递给了季长川。
离开屋子的同时,茯苓听见季长川一贯温润,熨帖的声音。
“娘娘,”茶水被放到了云烟手上,“臣今日赶来,还带来了一人。”
“……或许,可解今日之局。”
第90章 苏醒
云烟的背脊瘦弱,浑身竭力,泪水滴落在躺着的男人手上,又从他的手上滑落,洇湿了身|下的被褥。
她垂眸,看着被季长川放在手中的茶杯。
水中倒映着她苍白的侧脸,面容毫无活气,倒像是一株枯木。
“什么……人?”
话语出口,像是终于获得了希望一般,痴痴抬眼,看向季长川。
季长川看着榻上的燕珝,道:“陛下如今情况还稳定,身上的伤被处理好了,只是还在恢复中。”
“倒是你,”季长川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不让自己有任何逾矩的念头,“你多久未进食了,醒来之后,可有吃东西,可有喝药?”
“我……”
云烟被问住了,她醒来之后,满打满算就喝了杯茶,可她感觉不到腹中的饿意。满心思绪被榻上的燕珝牵绊住,哪里还有心思想自己。
……只要一想到他做了那样多,而她迟来的心意他可能还不知晓的时候,她的心就好像被一只大掌捏住,让她不能呼吸。
他的心里,有的究竟是明昭皇后,还是她,云烟已经没有精力分辨了。她只知道,自己的这颗心里,早就因为他而软化。
为什么总是要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她默了默,再度问道:“季大人,你说的那人是谁,人在何处?”
季长川听着她的称呼,唇角蓦地顿了顿,半晌,释然道:“回娘娘,那人还在城外,被臣安置着。娘娘如今这般虚弱,只怕受不住颠簸,待娘娘用过膳,臣自会带娘娘去见他。”
“可是他……”云烟差点咬住舌头,胃里有酸气上涌。
她确实虚弱,饿了太久,即使没有那样强烈的感受,身子也会一次次提醒着她,她挺不住的。
“不能请那位高人过来么?”云烟还抱着希望,“必定重金酬谢,想要什么……都可以。”
“娘娘,此人绝非随意可以请来的。需得亲自拜访,方显诚意。”
“娘娘放心,陛下有胡太医守着,胡太医妙手回春,陛下情况已经稳定住了,娘娘还是……先保重自己。”
季长川公事公办的声音回荡在云烟耳边,她抬起头,看着这个许久未见的,她曾经的夫君。
良久,她点点头。
“那便依季大人所说。”
她深深垂首,像是要对他行礼。
“多谢你……”声音中带有哽咽,“多谢你。”
季长川沉默地受了她的礼,看着她乌黑的发丝柔顺地垂在肩膀,想起当初,他也是为她挽过发的。
已然物是人非了。
他深深作揖,身上的盔甲发出冰冷的碰撞声响:“臣愧不敢当,娘娘,这都是臣应做的。”
云烟唤人准备了膳食,在陛下院外等候着的大臣们也都被送去用膳安置,陛下还未醒来,这些人都是朝中肱骨,绝不能再出问题。
她不能再慌乱,脆弱下去了。
云烟起身,收拾好自己的情状,出去同那些大人道:“陛下还未醒,如今又不在宫中,南巡一应事宜,还需得大人们费心。”
她语气恭敬,姿态谦卑,让那些正忧心的朝臣心中平了许多,俱都应是。
“大人们放心,”云烟咬了自己的舌尖一口,不让自己露出半点慌乱的神色,她第一次同朝臣说话,又是一个人面对,燕珝还躺在里面生死未卜,“陛下一定会醒来的。”
不仅是告诉他们,更是告诉她自己。
他会醒来的,会醒来的。
一定会,他那么喜欢她,一定不会让她失望的,对不对?
可她还是害怕。
等那些大臣去了,她被茯苓扶着回屋坐在桌边,看着大气不敢出的侍女们端上美味佳肴。
她害怕……她怕燕珝会真的,想要随着明昭皇后去了。
她不怀疑燕珝对明昭皇后的爱,只怕燕珝想不开,就此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