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像她,或者说,这不像现在的她。
在南苑时,二人也有过这般浓情蜜意的时候,可如今的她,段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尽情肆意地发泄。
他不知道她方才看到了什么,竟就在那一瞬间仿佛变了个人,但她如今的模样,将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克制的边缘狠狠拉回。
眼底晦涩,燕珝伸出长指,将她的下颌抬起。
他的手很长,骨节一寸寸轻按着她的脸侧,拇指又一点、一点地将那一丝血痕擦去。
血迹擦不净,反倒染得整个唇都带上了血色。长指一点点研磨着唇角,略显微肿的唇瓣在指下渐渐柔软,直到滚烫的指尖触碰到微凉的唇齿,指节没入其中,包裹着湿润。
呼吸渐重,不止是一个人,室内的温度骤然升高,好像瞬间有什么被点燃一般。
阿枝在被抱起之前,用余光再看了一眼那剑柄。
烛光下反射着不一样的光彩,显然材质奇佳。
她垂眸,不知思索了什么。
柔软的被褥宽容地迎接着主人,站了许久酸软的腰背得到了放松,可冬日毕竟寒冷,纵使屋内炭火熊熊,也无法抵挡肌肤触碰到空气时产生的小小战栗。
窗外的风雪愈发大,风吹过窗棂,发出细微的声响。
阿枝侧耳细听着,好像窗外的风声与耳边的喘|息渐渐混在了一处,分不清楚究竟是何方传来的声音。
冷与热极速地交替,阿枝身上出了些细汗,眼角的湿润一点点没入鬓角,与汗珠融在一处,打湿了沐浴后带着香气的长发。
冷竹香包裹着她晚间点燃玩弄的花香,再馥郁的香料也掩盖不住帐内温软的气息。烛火轻晃,阿枝看着那光,轻声道:“熄灯。”
燕珝在她颈肩轻嗅,阿枝又推了推他。
“熄灯呀。”
男人披上衣衫,将室内的烛火一点点又熄灭,直到室内重新陷入黑暗。
他闭上眼,等视线在这昏暗的帐内也能看清的时候,才再一次俯下,用唇瓣轻触着她的眉心。
为什么她这样忧愁,眉间的愁绪这样难以消解。
阿枝看着湖水色金丝团花床帐一点点轻晃,细碎的声音宛如黄莺轻啼,指尖握着他的臂膀,好像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一般。
燕珝喜欢拨弄她的长发,带着幽幽清香,乖巧地垂顺在身侧。如墨般浓稠的颜色带着些北凉人独有的微卷,与比月光还更加皎洁的洁白相辉映。
阿枝感受着渐渐下移的重量,直到湿润包裹着另一个湿润。
她咬住唇,用手死死捂住唇齿,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芙蕖小筑内有深潭,冬日冰层深厚,今日却像化冻了般,碎冰之声清晰可问,流水淙淙,连绵不绝。
雪越来越大,压倒了院内枯黄的枝丫。寒气深重,雪层厚厚堆积,不过一夜之间,便覆上了满院白衣。
阿枝看着黑夜中,依然能够反射着月光的长剑,剑穗是她当年随手打的络子,如今已经有些褪色,却还是被紧紧缠绕在剑柄之上。
她再一次幻想起,那锋利的刃在她肌肤上刺开,流出汩汩血液的感觉。
就像当初那一箭刺到左肩,痛苦,但是莫名欢愉。
她想念这种感觉。
第31章 纯粹(二更)
燕珝轻抚着她的左肩,圆润单薄的肩上带着微微凸起,疤痕明显,新生的皮肤在左肩上仿佛玉瓷上裂开的花纹,在他的掌下绽放。
他最清楚她喜欢怎样的抚揉,也最清楚她会因怎样的话语浑身轻颤,肩颈都浮上了粉意,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般。等到莺啼渐止,已是东方欲晓。
燕珝叫了水,一点点给她伺候干净,阿枝眼睛都睁不开,无力地靠在他怀中,任他将水一遍遍淋上去。
身上还有些红痕,被泡过热水够经过热气的蒸腾更加明显。燕珝将她抱回,用锦被一点点将她包裹好,不让寒风有一丝一毫进入的可能。
他抱着她,放下了帐子。
细吻再一次落在额角,这一次,换来了男人的低声轻喃。
伴随着克制又低沉的叹息,他说,“睡吧,阿枝。”
她动了动眼皮,长睫粘湿了些,却未曾言语。
……
阿枝醒来时,燕珝难得还在睡着。
她感觉自己几乎没睡多久,身上还酸软着,却并不困倦。
她知道越到年节,燕珝越忙,更不必说昨夜他曾说的那些,韩家王家以及贵妃,这样的周旋陡然松弛下来,任谁都会觉得疲惫。
他即使睡着,眉心也依旧紧皱,显然睡得并不安稳。掌心还紧紧握着她的指尖,阿枝屏息,一点点将自己的手指抽离出来,尽量不影响到他。
她的谨慎起了成效,下榻时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比外面远处洒扫积雪的声音小多了。庆幸有这些声音的掩盖,她成功穿上了软底鞋,披上外衫,去了外室。
木制的屏风沉重地倒在地上,桌上的饭菜早就凉透。玉瓶中酒液未尽,阿枝走上前去,将瓶中的酒液倒了出来,抱着酒盏轻啜。
天还未完全亮,室内昏暗,她一手端着酒盏,施施然走到烛前,点燃了烛火。
点燃不过一盏,她就像被那烛光吸引了一般,定定地望着那摇晃着的,橘黄色的火焰。
离那把剑很近。
烛光又一次落在剑柄之上,阿枝的眼底似乎都映上了幽幽烛火,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指尖靠近,轻轻触及那道光。
“阿枝!”
她一惊,骤然缩回手,手中的酒盏摔落在地,方才神游的神智突然回笼,看着自己已经碰倒蜡滴的指尖。
痛意迟迟传来,指尖的灼热像是覆了一层膜,但刺痛并未长久停留,不过一瞬,温度便慢慢降了下来。
燕珝察觉身旁无人,翻身坐起,出来第一眼就瞧见她双瞳无神地似乎想用手去抓蜡烛上的火苗,声音比理智还要先一步出发,她好像才回过神来,呆愣地看着指尖。
他快步上前,握着她的指尖,前侧通红,但有着蜡滴的保护未曾被烧伤,只是那一层薄薄的蜡模在手上成型,“你在做什么?”
隐隐含着怒意,“想做什么,也不必用手去抓火吧,烫着了该当如何?你感觉不到痛吗?”
阿枝似乎这才感到痛意,指尖颤抖着,点头。
“……痛的。”
燕珝见她这模样,顿时也没了气,轻叹着将她拉去洗漱,小心避开地上泼洒的酒液,用盆中清水一点点处理掉手上的蜡油。
阿枝一直没出声,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也没注意到燕珝向她投来,带着略微复杂的眼神。
即使是元日,燕珝也没能闲下来。
昨夜没同陛下一起守岁,今日便要早些入宫请罪,陪伴陛下。更别说战事也在筹备之中,只等月后便要出发。
阿枝依然称病未去,看着燕珝一人独自出了小院,唤来了茯苓。
茯苓看着满室狼藉,只叫了人来一同收拾,未曾多问。
她心底隐隐猜测,就算是她问了,娘娘也不会告诉她。
娘娘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了。
茯苓叫来小顺子,这会儿,怕是也只有小顺子能叫娘娘欢颜了。
阿枝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留下墨迹。
是和小顺子学的。
心里有什么事情,就一点点写下来,连不识字的小顺子都能笔画着写他的小本子,阿枝瞧了许久,觉得也是个好办法。
小顺子趴在条案上画他的小本子,阿枝也伏在案前,让墨迹肆意抒发。
茯苓端来茶点,室内暖融,倒还惬意。
“娘娘,”茯苓上了茶,“奴婢近日都盯着玉珠呢,没见有什么,日后还……”
“王娘子都启程几日了,相隔甚远,日后就不用再盯着了。”
阿枝轻声回应。
玉珠瞧着不大服她,却处处听服王若樱的话,起初还只是猜测,但后来稍稍留心着,便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要说确认,她也没有证据,但玉珠点点事迹起码能够表明,她并不忠心与她。
“也好,反正已经不让她在里屋伺候了,管管外院以她的本事,倒还替咱们省心。”
茯苓轻笑,瞧了瞧小顺子。
“你又在画什么?娘娘上回说了不让你画和别家娘子有关的,免得落人口舌。”
小顺子被叫起,摇头晃脑道:“奴才不会让人瞧见的,奴才的故事已经到了第十回 了,娘娘可莫要告诉别人,这回奴才还加了好多角色……”
阿枝侧耳听着,时不时笑笑,末了叮嘱一句,“写完便烧掉,莫让人瞧见。心里想想便罢了,可不准往外说。”
“娘娘别担心,小顺子的字,谁也不认识。”
“瞧他这猴儿自得的模样,不识字怎的还骄傲起来了?”茯苓笑骂,给他也倒了杯茶水。
阿枝浅笑着,落笔却分外冷静。
燕珝后日出征。
出征前的日子,他倒是常来看她,偶尔留宿温存,偶尔略坐,只是她总不欢颜的模样,最终还是让他不愉,近日渐渐忙碌,来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茯苓劝她出门走走,她却没了当时刚解除禁足后想要出门逛逛的心。
茯苓也不认识几个字,只能干看着娘娘在纸上分外认真,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快到二月,雪化了。
她不是傻子,燕珝来看她时眉间的忧虑日益加深,只怕朝中人逼得紧了。
阿枝抬眼看向窗外,想起自己那年嫁给燕珝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日子。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要嫁给九皇子,日日在宫中听着九皇子的喜好,嬷嬷们说了什么早已记不清了,如今只记得,九皇子极为敬重太子殿下,让她这个未来的九皇子妃,也要将太子放在心上。
谁知过了二月,她便嫁给了燕珝。
那个二月很冷,不知道今年的二月,会不会如同当年一样,冷得刺骨。
她垂首,继续写着自己的字。
贵妃娘娘——如今自然已经不是了。可曾经的她是那样让阿枝狼狈,无比畏惧,心中再不愿,日日请安之时还是要乖顺地坐在殿中,不得有失。
她为什么不喜自己,除了她是燕珝的侧妃外,应当还有三年前那回,她在各宫妃嫔面前让她吃亏的缘由在。
韩文霁,她不喜自己,带着各贵女背后污蔑诋毁,看她笑话让她受伤,皆是为了燕珝。
但这——她不知道该不该怪在燕珝身上。
燕珝这样好的郎君,任谁家娘子能不倾心?
阿枝将她的名字写下,后又涂抹。
王若樱,是他的表妹。看着乖巧娴静,娇憨动人,实则背后总推着骄纵的韩文霁闹事。可燕珝如今,也送她走了。
阿枝神情复杂,将纸张撕碎,又点燃,放进了铜盆任它燃烧成灰烬。
她对燕珝。
爱的不够纯粹,恨也不够纯粹。
或者说,她心中爱着的,是曾经的燕珝,又或是伪装出来的燕珝。
她没办法恨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于是只能一遍遍地痛恨自己的无能、无知与无奈。爱恨交织,失望与期盼一次次缠绕,最终构成了痛苦的自己。
看着纸张燃尽,阿枝松开笔墨,站起身来。
“殿下后日出征,我去看看他。”
茯苓愣了一下,转而喜色漫上脸颊,“好!娘娘终于想通了,这些日子殿下常来看您,您还未去看过殿下呢,想来殿下定会欢喜。”
这样的话太过耳熟,像是多次听过,又失望一般。阿枝不置可否,去了内室更衣,选了自己近日来最爱的一件锦袍。茯苓看到时,都觉得过于郑重。
“娘娘要穿这件?”这件纵是去宫宴也不失礼,今日穿着,倒显奇怪。
茯苓未曾多想,“也好,娘娘打扮自个儿,也好让殿下记着娘娘的模样。”
说完又觉得不好,“呸,奴婢失言,殿下想见娘娘随时便可见,而娘娘怎样,都是最美的。”
阿枝对着铜镜,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容颜。
是美的,她也觉得,并不丑。
早年被姐妹们欺负,如今想来,只怕多少也有这张脸的缘故。她是瘦弱不比别的姐妹,却不知怎得传来传去,她便成了北凉皇室有名的丑女。
“殿下会喜欢吗?”阿枝问茯苓。
茯苓肯定点头,重重道:“娘娘就算乱头粗服,殿下眼中,也只有娘娘一人。”
阿枝又笑笑,“那便就这么穿罢。”
她戴上平日里繁重并不爱待的玉钗首饰,将从未戴过的赤金松鹤长簪与金镶红宝石耳坠都拿了出来。茯苓咋舌,“娘娘今日这样郑重?”
“打扮好些,殿下欢颜,不是你说的么?”阿枝揶揄地瞧着她。
茯苓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但也说不出来哪里出了问题,看着娘娘脸上带着笑,可眼中却并无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