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阳郡主忍不住缩了缩,带着点笑应了:在皇宫中循规蹈矩那么久,还真是有些许怀念母亲小时候打她的手板子。
“义母放心,姐姐定然会吸取教训的。”顾菀适时开口:“我和姐姐先一块儿去给皇祖母请晨安。”
靖北王妃也知道时间紧急,要在建章宫作出对太子的处罚前,赶过去向皇上讨要一个说法,不然恐怕对太子的处罚不重,只对靖北王府补偿加厚。
如今夺嫡之争,他们靖北王府要的是皇上的安心,而非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
于是再不放心地嘱咐康阳郡主要再寻太医之后,就急匆匆地往建章宫赶去。
顾菀按住起身要去寿康宫康阳郡主,眉眼间流露几分狡黠:“我帮姐姐将眼底的粉去一去,要露出几分青黑才好。”顶好再将眉尖勾勒得弯一些,有那样受了委屈、不敢言说的愁绪才好。
康阳郡主在短暂的不解后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要劳烦妹妹了。”
*
御书房中,罗寿战战兢兢捧了一盏宁心静气的茶来,眼皮深深地垂下,不敢看坐在御桌前气压沉闷的皇上。
地上铺满了上好的御用黄纸,虽然被撕得粉碎,但仍能从上头分辨出一点让罗寿心惊胆战的文字。
他将温好的茶放到皇上手边,小心地避开黄纸,掀起太监袍子跪下,请示道:“皇上,外头肃王殿下与靖北王世子求见。”
听见谢锦安来了,皇上阴沉沉的脸缓和了几分:“昨夜,是肃王扶着朕回来的?”
“回皇上,正是肃王殿下。”罗寿低首恭谨回答:“等到皇上再次睡下之后,肃王殿下才离开,那时已经将近丑时过半。”
皇上听罢,忍不住算了算:丑时过半离去,如今不过未到卯时过半,可知肃王这一整夜,不过睡了两个时辰罢了。
再想想自己这个儿子,是元旦夜从颍州匆匆赶回来的。他昨晚醒来时,神情关切绝无作假的可能,问话时亦是眼神澄澈,布满了关心与孝顺,令他因太子而愤懑的心有所妥帖。
“快快传肃王进来,记得另准备一盏老山银针,朕记得太后说过肃王爱喝这个。”昨夜又梦见罗贵妃的皇上不由得露出一个浅笑,随后奇道:“怎地靖北王世子也这么早来面见朕?”
“莫约是有要事禀告皇上罢。”罗寿憨憨一笑,转身预备着出去传话。
就在他转过身子的那一刻,皇上含着冷意的嗓音猛然传来:“朕忽然想起……皇后、太子与武王呢?”
罗寿的身子瞬间一抖,回身福下:“回皇上……昨儿太子殿下跟着皇后娘娘回了凤仪殿,皇后娘娘因永福公主府有事情,就忙着安排,等到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来看皇上的时候,您又正睡下了。此刻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正是起身的时候。”
“武王殿下昨夜留下收场,又去向德妃娘娘请过安才回去歇息,此刻也才刚起身。”
瞥见皇上唇角泄露的一抹冷笑,罗寿就知道,皇后、太子和武王三人,恐怕要在皇上心里更留下一层不恭不敬的印象了。
其实照着往日的请安时辰,这三位主子已经算起早了,怎奈何皇上今日早早醒来,肃王殿下来得比其他主子们更早呢?
这两厢对比之下,可不是肃王殿下占了上风?
罗寿在心里悄悄嘀咕:不过显而易见,皇上现在可想不起这请安时辰的问题,估计只能看见皇后三人来得比肃王迟罢。
“你去传朕的口谕,让皇后与太子在凤仪宫好生呆着,朕如今不想看见他们!”皇上寒声下了命令:“至于武王……他要来不许通报!”
“是,奴才将肃王殿下与叶世子领进来后,立刻就去传口谕。”罗寿颤颤地应了下来,心中有了一个明晰的认识:皇后与太子,恐怕在皇上面前,极难翻身了。
皇上面容冷沉地望着罗寿退下,直到门帘被再次掀起时,对上那一双和梦中别无二致的桃花眸子,才似被暖风吹拂,有所缓和:“这么着急要见朕,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说完这句,觉得有些口渴,就端起罗寿方才呈上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温热的茶液不过刚入口,就被叶嘉屿拱手说得一番话如岩浆一般滚烫,让皇上舌尖一烫,摔下茶盏,似不可思议一般颤声道:“你说什么?康阳她……”
还未等脑中接受完这件事情,门帘就被匆匆掀起,上头嵌着的珠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惹得皇上格外不悦。
抬眼望去,看见的是小罗子苍白害怕的一张脸:“回、回皇上……靖北王妃哭着来了建章宫门前,说想请皇上作主。”
师父罗寿传旨去了,小罗子第一回 直接应对靖北王妃这样地位的命妇,且是流着泪来的,让他不知所措,即便知晓皇上如今还在气头上,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请示圣意。
“皇上,微臣尚未将此事告知微臣母亲,恐是从康阳处得知的。”叶嘉屿神色微变,拱手单膝跪下:“请皇上允准微臣先劝了母亲回去。”
“朕知道你昨夜一整晚都歇息在侍卫处,自不可能将此事告知留在京中王府的靖北王妃。你也说了,发现康阳不对劲的,是王妃的贴身嬷嬷,知晓不过是时间问题。”皇上摆了摆手,没怀疑此事是靖北王府故意设计,又让世子与王妃恰巧同时前来,给皇上压力――靖北王妃和叶嘉屿对康阳郡主的疼爱,绝不容许他们自己作出这样的事情。
更何况,皇上心里一直都门清:靖北王府上下,都是性情中人,算得上世代忠贞……他的怀疑,更多源于靖北王父子手上的重兵。
“快请靖北王妃进来。”皇上对小罗子淡淡吩咐一句,转头又对叶嘉屿道:“康阳在皇宫之中出事,朕难辞其咎,必定是会给王妃与世子一个交代的。”
谢锦安静静立在一旁,低垂的面庞上容色寡淡冷漠。
惟在皇上眼风扫过的时候,变作皇上最喜欢的恭孝神色。
心中不动声色地转过一二思绪:靖北王妃处事更老道些,兼之有女子的天然优势,在命妇中身份贵重,就连皇上也不能随意给靖北王妃一个冷脸。
有靖北王妃在,要讨得皇上的圣旨,可就简单多了……
*
顾菀的时间掐得很准。
等她给康阳郡主改了妆,携手到寿康宫门口的时候,正是太后起身的时候。
李公公照旧亲自去御膳房传膳,揣摩着太后今日的口味选菜。
李嬷嬷也未曾站在宫门口,莫约去殿内服侍太后娘娘穿衣了,再顺便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告诉太后。
因为寿康宫门口,只留下了小李子站岗。
顾菀只说怕进去打扰到太后,轻轻松松就婉拒了小李子要进去通报的想法,与康阳郡主两人乖乖地等在殿门前。
于是太后听见消息,亲自出来时,看见的就是两人站得笔直,神色却又有些蔫巴,令人觉着十分可怜可爱的模样。
太后是简单收拾一下就立刻出来了,直接奔着康阳郡主去,将人拉近到眼前仔细打量。
瞧见康阳郡主的眼底有敷颜粉都遮不住的青黑,却偏偏要作出一副安然无事的模样,太后眼里头流转过几分心疼与愧疚,连嗓音都被带着多出几分沙哑:“康阳,你……”
纵然是自己服下了春风散,康阳也不如口中所说的那样轻松,是实实在在地折腾了半宿,此时面上的疲乏也是掩不住的。她轻轻盯着太后,却未曾说话,半晌后,垂下眼帘,却有一滴清泪从眼中落下,让太后慌乱不已,用自己的帕子给康阳郡主擦拭。
“皇祖母,咱们先进去罢。”顾菀温声开口,替康阳郡主紧了紧袖口,又将手炉递到指尖有些冻红的太后手中。
太后颔首应下,先让李嬷嬷带着康阳郡主下去浣面,又不放心地让人通传太医,顺道叫李公公带些康阳郡主爱吃的早膳回来。
随后就拉住了顾菀,神色严肃地小声问道:“昨晚的事情,哀家都听李嬷嬷说了。听闻你当时在现场,那便将事情仔仔细细地给哀家听一遍,连一个字都不能遗漏。”
“是,只是孙媳昨儿先去接了锦安,后头才听到小罗公公的传召,算是半路才进去,所知晓的并不全面。”顾菀行了一礼,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尤其是太子那一句有关康阳郡主的迷言,更是一字不落。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太后脸色乍然一变,像是忽然被惊雷劈中,又自带这未曾释放的骇人雷电,几乎是咬牙:“他们本就犯下大错!春闱之事,让皇帝受了百姓多少批评、失了多少的民心,叫皇帝日夜不得安寐,更是连带着肃王、鲁国公等人勤勤恳恳不休,才算是处置完成,给了天下一个交代。”
“这怎么不想着反思自己的过错,反而是担忧自己地位不稳,做出、做出这样叫哀家连说出口都觉着丢脸的事情!”太后气到狠狠捶了自己胸口两下,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喝了两口顾菀递过来的甜水,太后缓了缓气息,对着顾菀不解道:“自李氏册封皇后之后,皇上对于太子的教育格外重视,特地安排了人品才华俱佳的教习师傅。即便是皇后对于太子溺爱了些,但又怎么会养出这样卑鄙不似皇子的性子呢?”
顾菀垂下眼帘,轻声道:“许是……太子殿下受了旁人挑唆,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即便被人挑唆,也说明他本身就对康阳心怀不轨!”太后这些年教养康阳郡主,早就将对方当作亲生女儿养,反倒对少来寿康宫孝顺的太子情感淡些:“要是真心心悦康阳,他就该来尊重询问康阳的意愿,或是像哀家真心实意地请求赐婚,可他这样做,分明是盯着康阳父兄手中的……”
君父还在,太子身为儿臣,却已经对重臣手中的兵权打了眼,这不是大逆不道、冒犯天威是什么?
“孙媳想着,如今这些事情反倒是不重要的,横竖有皇上来做决定。”顾菀垂下眼帘,轻声道:“皇祖母,咱们要做的事情,是宽慰受了委屈的康阳姐姐。”
“还有昨夜,太子殿下与我的嫡姐之事,也是需要皇祖母来处理的……”
提及此事,太后也是眉头一皱:“这件事情哀家是知道的,依着哀家的想法,不论如何,侧妃之位是应当的。”
“只是李嬷嬷与哀家提及了,似乎顾小姐并非是被迫的,反倒是心甘情愿与太子……”
说起顾莲,太后神色一动,想起了一件事情:“哀家想起来,半年多前,曾经常看见那位顾大小姐随身携带着一个莲花荷包。因太子先前曾佩戴过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荷包,哀家曾经疑惑过,还问过太子,所以一直记到现在。”
“若顾小姐早早就和太子有了联系、私相授受,更是为着这份私情,在宫宴上闹出丑事――那这般无私德的闺阁女子,连最低等的昭训都不配!”太后最看重女子的品德,此刻眉眼间不可避免地染上几分厌恶。
顾菀神色柔顺,端起茶壶给太后添了一些茶水:“孙媳虽然在京郊庄子上长大,但也素来听闻长姐先前是颇受称赞的大家闺秀,说不定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哀家知道莞娘心善,不能相信自己嫡亲的姐姐做出这种事情,所以有此一言。”太后摇了摇首,有些欲言又止:“从上回祈国寺一事,哀家就看出……你的嫡姐和嫡母不算是个良善的人。”
“莞娘如今既然认了靖北王妃做义母,我瞧着是很好的。”太后的语气化为循循善诱:“你的父亲不争气,从前也不曾对你多加照拂,往后尽一份抚养义务便好,不必掏心掏肺的。”
比如春闱之事,太后虽在后宫,可却看得分明:顾菀懂得大事分寸,即便镇国中尉几次三番去肃王府偷偷求见,顾菀也未曾因此心软,自己或怂恿肃王进言,干预朝政。
但却也不像那等完全自私自利之人,在母家被降罪之后,迫不及待地脱离母家,反倒将有养育之恩的镇国老夫人接去肃王府赡养,元旦的贺礼亦不曾少了顾府。
有情有义,进退得宜,知晓分寸。
在管理后宫时,精心仔细,处事公正,赏罚分明。
太后望着顾菀,可谓是瞧着欢喜又妥帖,忍不住握了顾菀的手,小声询问道:“莞娘,你帮着哀家想一想主意,该怎样补偿康阳呢?”
“这件事情发生,哀家与皇上都有很重的责任。可康阳已经有诰命在身,再往上升便是公主了,是不大妥当的。但是那些个金银珠宝,康阳是从小就不缺的,也不喜欢。要有什么样的补偿,才能让康阳喜欢呢?”
“皇祖母,孙媳觉得,经过昨晚的事情,康阳姐姐莫约对嫁娶之事有了些抵触,偏偏又到了该订婚说亲的年纪。”顾菀见话题终于被引到这个话题上,眨了眨眼,认真又轻缓地早就打好的腹稿道出:“要是皇祖母说康阳姐姐娴静孝顺,不舍的姐姐出嫁,想多留一些时日。再答应康阳姐姐,让她自己往后挑选夫婿,不行催促之事。”
“嗯……这样一来,康阳姐姐莫约是喜欢的。”
有轻巧的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
一道倩影浅浅映在丝绸做的屏风上,几下眨眼后,康阳郡主就缓步出现在太后面前,福身行礼。
重新浣面化妆后,康阳郡主气色瞧着好了不少,只是憔悴之色不变,令人心疼。
太后此时满心愧疚,哪儿能受康阳郡主的行礼,起身亲自扶起,将顾菀的话重复了一变:“康阳觉着,这样可好?”
康阳郡主的目光与顾菀对视一瞬,留下一分感谢后,就化为乖巧,与眼泪一块儿滴落在太后手上:“有太后娘娘的心疼,臣女受了怎样大的委屈,都无所谓了。”
“哪儿能无所谓呢?往后不管受了怎样的委屈,都要告诉哀家。只要哀家在一天,就给你做一天的主。”太后含着歉意给康阳郡主抹泪:“你放心,皇上与哀家定然会好好补偿你,再让太子亲自来给你道歉――不,哀家不让他见你,哀家要让他日日向叶世子讨教武艺去!”
最后头这话主要是哄康阳郡主高兴的,毕竟以皇上的性子,恐怕要直接将太子禁足,哪儿有机会去练武场被叶嘉屿揍呢。
听了太后哄人的话,康阳郡主再伤心,也只能忍下,红着眼儿轻笑起来,而后笑意微顿,有了几分惶然:“太后娘娘恕罪,臣女母亲听闻后,就去面见了皇上。皇上如今事务繁忙,恐怕扰了朝政之事……”
“不会的,放心罢。”太后提起皇上,格外有些忧心:“哀家听李嬷嬷说,建章宫昨夜请了太医,想来皇上这两日要多歇息歇息,不会太操心朝政之事的。你母亲去和皇上说是正好的,这件事情定是要给你一个交代的。”
“莞娘,锦安可有与你说过,皇上的身子如何?”
顾菀想起昨夜皇上吐血晕倒的情状,又结合太后的话,轻易就得出了结论:皇上应当不大想太后,或者包括太后的皇宫诸人知晓他的身子出了问题。
即便太后不久后知道了,那泄露口风的,绝不该是她顾菀。
“回皇祖母,锦安昨晚回来时倦怠极了,不过神色安然,必定是皇上身子无碍的缘故。”顾菀抿唇浅笑:“倒是皇祖母,若还是拖着不用早膳,就该皇上来担心皇祖母您的身体了。”
她和康阳郡主彼此对视一眼,便起身去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