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杀这十多只妖,于月之子而言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可若杀了他们,便会打草惊蛇。
眼下,妖界各族已为搜寻他出力多少而生龃龉。在逆贼即将分化,甚至敌化的关头,绝不是他露面的时机。
道理苏缈深刻了解。
可那些妖在隐身状态,她却并无本事嗅到妖气。光是听妖皇说明情况,已浪费许多时间,这脱身的办法,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出来。
此时,两只鸣蛇妖慢慢悠悠地路过小院子。
俩妖都打着哈欠,一脸萎靡。
拿着画像的鸣蛇甲,嘴里抱怨着:“找找找……找半年了都,找到啥了!”
拿着圣山石的鸣蛇乙:“得亏是没找到,这万一找到了,月之子当场能把老子捏死,这找谁说理去。”
鸣蛇甲:“要不怎么说是件苦差事。上回找去雁山,唉……雁山那疯掌门可是杀妖的,最会给咱挖陷阱,老子在门口晃了圈儿就走了。”
两只妖一边走一边抱怨。
“嗐,谁说不是呢。人界这么大,妖术又不好使,这跟大海捞针有啥两样。”
“要我说啊,纯粹是疯了……妖月在天上看着呢,居然敢囚禁月之子?早晚会被妖月降罪,不得好死的!”
“唉,咱们走走过场就是了嘛。”
屋檐阴影下,妖皇紧绷的嘴角悄然松弛,反微勾了上去。
两只妖简单寻了遍院子,只看见张骁在那儿耍酒疯。对对画像,唔,不是……月之子清俊多了。
苏缈将院子打量了个遍,除了昏黄的灯笼和醉酒的张骁,什么都没瞧见。
妖呢,妖在哪里?
那两只妖打着哈欠准备撤走。
“慢着!”鸣蛇甲哈欠打到一半,突然收住。
“嗯?”
“半妖?我嗅到半妖的气味了。”
秋风送叶,也把微弱的半妖妖气送到鼻尖。
鸣蛇乙停下来细细一嗅:“哟,还真是!”
鸣蛇甲左右瞧瞧,突然把手一抬,指向屋檐下的阴影处:“那边!”
妖皇那刚刚松弛的嘴角,蓦地收紧。垂眸,瞥了眼身边这只半妖。
她还一无所知。
呵。
张骁还在发疯,抱着灯笼柱子嚎……本就危急的境况,被他吵得更加头大。
妖皇颇为不爽:“有两只妖过来了,冲你的。”
苏缈脑子里“嗡”的一声,知道坏了。
他声音冰冷,隐有愠怒,大有怪罪之意。这是何等的无语,月之子的妖气没暴露,她的半妖妖气先暴露了。
功没立成,先把主子坑了?
说她废物,她都没脸反驳。
“距离多远?”苏缈忙问。
“二十步。”
那已经很近了!
“十五步……”他的口吻硬邦邦的。
完蛋!
苏缈如临大敌,一脚迈出去却不知该往何处躲。
难得,竟能从她脸上看到惧意。妖皇微一挑眉,抖了一抖广袖。
只怕是要动手了。
下一刻,视线受阻,脸被覆盖上了凉凉的东西——是她的手。
她竟用手捧住了他的脸。
而她的后脑勺,则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唯剩他两条入鬓的长眉,暴露在夜色之中。
嘴唇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覆盖上来。
妖皇抬起来的手突然僵住。广袖在清风中飘摇不止,似他此时的心,突遭八方风雨,动荡难安。
两只鸣蛇循着半妖气息寻找过来,双双顿住脚步,惊掉了下巴。
“哟,躲这儿亲嘴儿呢!”
“哎——呀——这年头,半妖跟人都一家亲了?”
“啧啧啧啧啧……我看未必,定是这半妖将身份藏得挺好。”
俩妖在这儿观察了半晌,见这一男一女吻得忘情,久未打住。
女子更主动些,恨不能将男的生吞了似的,手捧着对方一张脸,竟不许分离片刻。
俩妖看了许久,都没瞧见那男人长什么模样。
鸣蛇甲搓搓手:“都这么刺|激了,咋还不扒衣服。”
鸣蛇乙:“想啥呢,这外头人家咋干正事儿!走走走,还是咱俩干正事儿吧。”
“不是,你这话我听着咋那么别扭……”
“啥啥啥都,我说搜查,正事儿!”
两只妖你一句我一句,走远了。
四片唇还紧紧地贴在一起。妖皇的脊背绷得硬邦邦的。
在人界,经历了数不清的第一次。第一次骑马,第一次喝酒,第一次看话本……
这许多的第一次,都不及这一次,令他罔知所措。
这是一种热血涌上头顶的感觉,它像是愤怒,惹得心跳极快——
她胆敢……胆敢如此冒犯!
他该掐住这只低贱的半妖,拧断她的脖子!
可心跳的速度,却不全因愤怒。它更像是悸罔,令人割裂了一般,愣在原地任她摆布。
苏缈的心,也快跳飞了出来。
他怎么还不推开?那些妖不害臊的吗,是要看到什么时候?
不过两片肉的触碰罢了,她脑子清醒着,只是稍稍有些惶恐。纵然她胆子比拳头大,妖皇他……却是有好洁之癖的!
事后被掐脖子,大约已不可避免。
久久不见他推开,反倒是被他掐住了肩头。
嘶——
她左肩的伤最深了,还没有痊愈呢,被他的手压得有些痛。一直僵化中的妖皇,突然有了动作,竟将她一把按进怀里。
——与此同时,张骁晃晃悠悠迈上台阶。
他喊了半晌,不见人下来,遂决定亲自上楼,把人拉下来喝酒。只是这脚刚迈上台阶,常年习武养成的敏锐,却让他察觉到阴影处的异样。
两道人影正笼罩在黑色之中。
浅色的衣裳,难以在黑夜里完美隐藏。女人捧着男人的脸,压在墙上……
张骁的脸,在这瞬间僵住。
虽此处暗黑,那男人的眼睛却亮似星子。这双眼并未沦陷入热吻之中,而是直直地盯着他。
张骁顿时酒醒一半。
这个男人,平时所见皆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此刻他这双眼里,却充斥着玩味、欲念、享受、甚至是……挑衅。
张骁在原地停留片刻。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苏缈并不知道,她甚至不知张骁在那个位置停留过。
当唇|瓣分开,一只手果然掐住了她的脖子,猛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摔在墙上。
苏缈眼前一黑,后脑勺被砸得生疼!
“好大的胆子!”
苏缈就知道自己会被掐。
这岂止是冒犯了,这跟登徒子污人清白没什么区别。被污的,乃是圣洁之至的月之子,她这罪过简直可以载入妖界史册。
可时间紧迫,这不能行那不能行,这是苏缈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妖皇期间有所回应,苏缈还以为他这是理解并配合了。谁知他喜怒无常,这脖子他真是掐不厌啊。
苏缈憋得像登陆的鱼,难受地抓着他的袖子:“……形势所迫,他们这不就走了么。”
“还敢狡辩!”妖皇愤怒满面,从脸到耳郭都渡着一层红色。
而嘴唇,犹泛着晶莹的水光……无声控诉着她的,无耻?该死?荒唐?无能?轻浮?
一箩筐的罪名可以扣到她脑袋上。
苏缈有一瞬间的失神,开口,竟差点咬了舌头:“我也不是故意玷……故意冒犯尊上的呀!”
不知为何,“玷污”二字格外顺口,差点脱口而出。
他许是听出来了,虎口猛然缩紧,死死掐着她。
“你最好不是故意的!”
苏缈被掐得头昏眼花:“对于男人,我要不起,不敢要,更没兴趣!谈何‘故意’……”
那一瞬间,妖皇的眼神变得复杂。那只压迫着她的手,不知不觉放松了。
苏缈得以大口呼吸。
要不起,不敢要……
他冷笑了一声:“一个温源,要不起;一个张骁,不敢要……你还真是,本尊的好娘子!”
苏缈望着他的眼睛,突然一股迷茫袭上心头。
一直以来,她都当月之子为一张白纸,很容易看懂,也很容易看穿。可此时,他眼中的内容,她却突然看不懂了。
第73章 各有心事
妖皇撇下她自己走了。
他的脚步匆匆忙忙, 竟失了往日的沉稳。
苏缈不知他这是怎么了。说起来,她一个姑娘家不是更该苦恼么,倒显得她得了便宜似的。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嘴, 郁闷。那两只妖看了那么久, 也不怕长针眼!
苏缈一个人站在屋檐上,暂时没想着回去。此时小院子中安安静静,她环视一圈,并没见到张骁的身影。
去哪儿了?
夜色沉沉,秋风瑟瑟, 只恐张骁醉在暗处。苏缈把院子寻了个遍, 确定这醉鬼不在,方才回房休息。
屋中静静的, 妖皇坐在暗处,既未开腔, 也未动弹。苏缈知他还不高兴,也不好去招惹,一言不发地摸到床上,放下床幔,睡觉。
次日一早出门, 去看坤元擂台挑战。对门与她同时打开, 张骁一脸倦容,与她打了个照面。
“早。”对方先招呼。
苏缈点头:“早, 可酒醒了?”
张骁冲她一笑, 眼中疲倦隐去:“早醒了。”话毕眼皮抬起, 跟她身后的青衫男子撞了个对眼。
一时, 空气中仿佛有雷电轰鸣。
苏缈却是一无所知。她径直下了楼去,踩着满地枯叶往擂台方向去了。
张骁跟在后头, 与她那位夫君并肩而行。
此时的阿青一副平淡模样,可谓琼林玉树,清新俊逸,好似昨晚上那极具挑衅的眼神从未有过。
装,继续装!
张骁突然很不痛快。
长久的沉默后,他忽然扭头,把声音压低:“夫妻之间亲个嘴,天经地义。夜夜睡在一处,难不成是盖着被子聊天说地的。”
停顿笑了下,“便直说了吧,我张骁看中的女人,就算是拖着孩子,我也不介意娘儿几个一起养。”
妖皇眼底冰霜凝出,倒未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竖子无耻,懒得搭理!
张骁也加快脚步,非要与他肩并肩:“我张骁向来有话直说——我不是看不来脸色之人,也不是无耻之徒,但有一日,她对你失望,可别怪我趁虚而入。”
话毕,手背“啪”一下拍在对方胸口,像是提醒,又像是报复,“对她好点儿,否则小心我挖你墙角!”
妖皇被拍个猝不及防,那火当时就窜起来三丈。
张骁挑眉:“欸!欸!别动不动拿眼色刀人啊,老子不吃这套,有本事干一架!”
对面那深潭古井似的眼睛,终于涌起了汹涌波涛。
“你俩竟聊得起来?”
前方苏缈回头,见后头两个竟吊了三丈有余,叉腰,“他们都已经去了,咱们要快点。
张骁:“马上马上!”
还未拍岸的波涛,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
坤元的比赛,柳眉一场不落的看了。
此刻她坐在观战楼上,盯着下头那个她讨厌的半妖,心思早已飞远。
杨雀儿小心翼翼地陪着:“师姐盯了她许久,可想到办法了?”
柳眉没有应她。
没用的人,多看一眼都烦得慌。
杨雀儿讨个没趣,只得闭上嘴伴在旁边,等候师姐任何时候的差遣。
眼下她虽然走运,已拿到了修元称号,可她天资愚钝,若不是师姐指点,多练十年八年也是爬不上去的。
正阳是个大派,人才济济,若不能上坤元,她便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而能帮她上坤元的,只有柳眉。她紧抱这条大腿不松手,不论对方是将她当师妹,还是个丫鬟。
杨雀儿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了好久,终于等到柳眉开口。
“你可看出来,雁山派几个弟子之间的关系了?”
杨雀儿听得问话,忙伸长脖子去瞧。
此时的观战台上,雁山派几人都坐在一处,苏缈左边是她夫君,右边是师姐樊音,樊音旁边是陈慕之。
她眼拙,迟疑地说:“看起来,关系还不错。”
“不,有问题。”柳眉摇头。
杨雀儿又好好看了一阵,还是未发现什么问题。
柳眉冷厉的眼神扫过来,像在斥责她的愚钝。
杨雀儿心虚地把头埋下去。
柳眉:“陈慕之和姓苏的,至今没有搭过话,也没有坐到一处过。这些,你从来没注意过?”
杨雀儿后知后觉:“好像是的呀!”
柳眉郁结了多日的眉心,终于松开。她摘了颗葡萄送进嘴里,终于有了闲情逸致,慢慢品尝这酸甜的汁水。
“我已派人打听过了,苏缈是今年初才拜入的雁山派。在此之前,陈慕之的地位无人能撼动。当初陈慕之打小擂台赛,苏缈更是一次都未观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