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握住自己的手按在桌上,程今柚死死盯着电脑,静了会儿,再次低头,手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深吸一口气,她意识到她一直以来的不对劲。尤其是这段时间,她很不对劲。
整个人的状态和在国内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仿佛在不断地受挫之后,形成了某种低端的恶性循环,陷入了渴望做得好、但又自我否认的沼泽。
不断焦虑——怎么办,为什么。
觉得自己很没用。
在椅子上安静地坐了十几分钟,程今柚点开学校官网专栏,预约了心理老师的时间。然后给裴应时发消息,说中午有事,不和他一起吃饭了。
下午,心理诊疗室。
程今柚看着隔着一张矮桌的心理老师,对方已经盯着她的测验报告好几分钟了。
“不用搞循序渐进那一套,你直接告诉我,我是不是有病?”
做题的时候她就不是很有耐心,这会儿更是如此。
心理老师放下手里的测验报告:“亲爱的,我很高兴你能认识到自己可能存在的不好状况,并且有自救的意识。在陌生的环境生活学习,你可能给自己的要求尺度太高,所以压力太大了,出现了一些……焦虑的状况。”
很委婉。
程今柚心想。
她在来的路上就查了一圈,躯体化反应,焦虑症的表现形式之一。
她这不是简单的焦虑情绪,而是焦虑症。
焦虑症严重时极有可能引发抑郁症。
“知道了,我有病。”听了老师的话,程今柚点点头,语气平稳。
“……”
老师张了张嘴,表情夸张,欲言又止,有点被她的坦率和直截了当冲击到了。大多数来这里的学生,就算被断定了有某种不好的状况,也会来一句充满质疑且不屑的“you are joking”。
程今柚没管她的反应,淡淡的问:“所以你有好的建议吗?”
下午没课,程今柚从诊疗室出来打算去图书馆继续,就收到了选修课老师的邮件,对论文从格式到主题到引文做了细致的要求。
高标准,高要求,屁事特别多。
顿了下,程今柚转身折回诊疗室。
单人沙发上的心理老师刚起身,就见她推门,吓得一愣,僵在原地。
程今柚:“你这里有安眠药吗?”
这话一说出口,老师立马紧张地劝她别想不开,尽管她说了八百遍她没真的想死。
“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程今柚已经有点无念无想。
“你向上帝发誓。”
“我没有宗教信仰。”
“……”老师噎住,几秒后,转身在抽屉里拿出一盒药,倒了两颗出来,给她,“按理来说我这里应该没有,但我这里确实有,两颗就够了。”
程今柚无语,干脆起身:“我去药店买。”
老师叫住她:“Chen。”
程今柚纠正:“Cheng。”
“OK。”老师点了下头,“你目前只是轻症,积极的面对,好吗?一场人生而已,没什么过不去的。”
程今柚点点头:“好的。”
顺手拿走那两颗药,扭头走出诊疗室。
不打算去图书馆了,她现在没什么心情继续坐在那里干瞪眼,不如回去睡一觉。
怕裴应时给她发消息打电话,她还提前跟他说了一声,说她要回家补觉。
不过她这一觉睡得有点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程今柚走出卧室的时候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室外的月色和街灯照进来一些,落在他身上,氛围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你怎么了?”她胡乱揉了揉头发,问。
茶几上摆着笔记本电脑,裴应时捏着手机,在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
好一会儿,他开口:“GR的经理又找我了。”
脚下的步子顿了下,程今柚哦了一声。
坦白来讲,在她的意料之中。他看了今年的春季赛,不怎么样,GR这批替补完全比不上之前的GR,缺少一个有力的输出位。
裴应时技术很好,也很稳,不像有的玩家甚至职业选手成绩起伏不定。他的动态视力更是厉害,就仿佛天生适合这款游戏。
“都三顾茅庐了,再拒绝就不礼貌了。”程今柚在厨房倒水,头也没抬,“电子竞技需要你。”
裴应时直直看着她,察觉到她的兴致不高,可能心情还有点不好。但他无法确定,是因为这件事导致的,还是因为别的事。
“今今。”
“嗯?”
抬眼看见裴应时朝她抬手张开怀抱,程今柚拖沓着步子走过去,抬腿跨坐在他的腿上,抱住他,窝进他的怀里。
大掌落在她的后颈,轻轻揉了揉:“累了?”
“嗯。”程今柚说,“又累又困,还有点饿。”
“想吃什么?”
“都行。”
睡得有点久,中午也没有吃饭,这会儿应该饿得能吃一头牛,但事实上,她也没那么有胃口,好像什么都不想吃。
她偏头,脸颊轻轻蹭着他的颈窝,“你没有吃晚饭吗?”
裴应时笑道:“你没起床我哪敢吃?”
“我哪有这么□□。”程今柚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肩上,“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是讲究民主的。”
最后选来选去,还是决定吃火锅。
一顿火锅能解决万物,但附近为数不多的火锅店都很一般,依旧在家里吃,就是洗锅这件事比较麻烦。
“所以你想好了吗?”程今柚搅了搅面前的小碗,“去不去GR。”
裴应时放下筷子,看着她:“你希望我去吗?”
闻言,程今柚手上的动作顿了下,面上依旧平静:“我希望你优先自己,你想去就去。我上次也说过了,我不希望我成为影响你做决定的因素。”
话落,桌上安静了好一会儿。
裴应时没再开口。
话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已经到了濒临悬崖边上的最后一步,再多说一句,很有可能吵起来。
他不想和她吵架。
很多时候都不想,但好几次,他们彼此的嘴都收敛不了一点。
半个月后,裴应时和GR俱乐部的经理在这边见了一面,谈了条件,签了约。
他先斩后奏,态度坚决,父母那边没有办法,只能随他去了,但也有条件。两年内打不出成绩,滚回去上学。
退学申请办理了之后,回国的事也提上日程,裴应时的行李已经整理好了,大部分也邮寄回国了。
程今柚这段时间忙着论文最后收尾的工作,跟他几乎是晚上在公寓才会见到。结束最后一门专业课论文提交之后,她又去了一趟学校的心理诊疗室。
“Cheng,这学期课程结束了,我建议你下学期休学。好好调整修养,让自己缓缓,给自己一点呼吸的空间。”
心理老师的话在脑子里盘旋,程今柚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低头看了眼手心,充血的掌心布着几个凹陷的指甲痕迹,凹陷的痕迹里,几乎可以看到一些呼之欲出的血液。
深吸一口气,再重重泄出,程今柚烦躁地敲着手机壳。
盛夏时节,街道两边的绿荫疯长,在风中沙沙作响。
半晌,程今柚收回视线,给裴应时发消息,问他有没有时间,去随便逛逛。
毕竟,他明天就回国了。
在这里上学一年,他们有很多地方没有一起去过。
所以今天,他们去了最著名的跨江大桥。
刚结束夏至,多云天气,空气里的温度炽热,但不算晒。
走到跨江大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桥上偶尔有人来往,中间是飞驰而过的车辆。
程今柚问了他一些关于GR的事,听他说的更多。
心里有事,在犹豫,在踟蹰,所以她很明显心不在焉。
“不开心了。”
裴应时本来在讲GR的事,陡然转弯,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抬手揉揉脑袋,哄她的语气。
程今柚皱了皱眉,压了压涌上来的另一种情绪。
半晌,她抬手,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
“裴应时,分手吧。”
她没敢看他。
怀里一空,裴应时悬着的手顿了下,攥拳收回。
周遭只有车子飞驰而过的声音,阳光下似乎什么都能看得清晰,却又分明有阴影遍布。
静了会儿,他沉声问:“为什么。”
程今柚的语气无关痛痒:“没有为什么,就是突然不喜欢你了。”
一句不喜欢,轻而易举带过所有。
他宁愿她丢出来的理由是异地恋。
长久的沉默了安静让程今柚感到不安,她喋喋不休,让自己的态度听起来站得住脚,十分坚决:“我每天有好多事要忙,没有精力放在你身上,而且我这几天一点都不想你。”
她说着说着,似乎说服了自己,抬眼看向他,目光笔直,没有任何闪躲,“我发现,我不需要你了。”
事实上,她今天在学校卫生间踌躇焦虑时,还认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找个洋帅哥假扮她的新欢。但又觉得太狗血了,索性算了,就靠她这张胡说八道的嘴吧。
在卫生间的镜子跟前,反复练习措辞和表情,尽管当时想的和此刻表现出来,略有出入。
但是,你看,没什么难的,对吧?
裴应时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仿佛卷着呼啸的狂风,将深不可测的海域变成漩涡。
仿佛在一遍又一遍地按捺着汹涌澎湃的情绪。
挺可笑的。
不久前说“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现在就变成了“我不需要你了”。
换作其他任何人,他都觉得很有可能。
但她说这话,他信不了。
“不喜欢?觉得没意思?”裴应时凝眸,“我不信。”
程今柚转身靠在桥边的围栏上,下面的江河翻涌着,远处有船驶来。
“你信不信重要吗?”她轻声说,“事实就是,我不喜欢你了。”
不信她就说第二遍第三遍,他总会信的。
“程今柚。”
“我是不是应该明天再跟你说,在你上飞机之前。”程今柚打断他,看着远处那艘驶过来的轮船,“那样的话,是不是会出现你刚走到登机口,突然不上飞机了,跑回来找我的狗血情节啊?”
裴应时盯着她的侧脸,声音很沉:“想多了。”
他闭了闭眼,紧绷的声线有些咬牙启齿,依旧在克制着情绪,“程今柚,你有心吗?”
心窝被狠狠戳了一下,程今柚眼眶一酸,眼泪差点要掉下来。
她用力把情绪压了下去,掏出手机,飞快点了点,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微信删掉。而后扬唇笑了笑:“如你所见,没有。”
“好累啊我要回去睡觉了。”她故作轻松,语调微扬,“你今天应该不回公寓了吧,回的话,也别打扰我。”
话落也不管裴应时的态度,转身就走。
裴应时盯着她快步走远的背影,咬了咬后槽牙,紧握的拳砸在围栏,指关节擦出伤痕。
双手撑着围栏,他深吸一口气,沉沉泄出,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似乎永远也无法平和。
电子竞技需要他,她不需要他,不喜欢他了。
程今柚的步子很快,鼻尖泛红,眼泪夺眶而出。
再多一秒,她就会露馅。
她抬手胡乱抹掉,眼泪像泄洪一样,汹涌不止。
忍不住在心里骂。
真他妈烦。
风怎么这么大,都给她吹出迎风泪了。
第31章 AND:
“分手了?!”
音量拔高的汉语在火锅店炸开, 引得店里的人纷纷看过来,尤其是几个不明所以的外国人,以为她们这边发生了什么动乱。
咕噜咕噜的牛油火锅冒着泡, 仿佛在配合袁初七沸腾翻涌的情绪。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清了清嗓子,坐下,拉低音量, “为什么啊?”
她不理解, 特别不理解。
在她的认知里,他们俩分手的概率比她考上清华的概率都要小得多。
程今柚吹了吹肉片:“没有为什么, 就是突然觉得没意思。”
她语气很淡,平静得像是在说和自己无关的故事,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所以说不要同居, 荷尔蒙带来的短暂刺激消失得很快的。”
袁初七盯着她,没说话,横看竖看不相信。
“为什么啊?”问第八百遍了。
“很难以置信吗?”程今柚不解。
袁初七叹着气摇摇头:“可惜了, 我份子钱都准备好了。”
程今柚:“又不冲突。”
“得了吧。”袁初七说, “那可是我今年的过年红包攒下来的, 好几万呢,明天就给它花了。”
她指了指火锅, “这顿我请。”
程今柚立马笑眼盈盈地接话:“谢谢袁老板。”
一时间, 桌上只有火锅咕噜咕噜的声音。
但没过一分钟,袁初七喃喃自语:“不是,为什么啊?”
程今柚听见了, 有些无奈:“有完没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