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涿光将一众奉天军悄声按着武器的动作收入眼底,“你也最好清楚,你现在带的这几个兵,拦不了我。”
“不想死,就滚。”
话落时,马声嘶鸣,苏涿光已不管不顾,扬鞭起落,冲往城门。
李槐序当即高声说道:“尊夫人于五日前从皇宫乘车而出,行至枫琊山时,马儿无故受惊冲下悬崖。经这几日搜寻无果,尊夫人怕是已命丧…”
旋即李槐序话还未完,众人唯见一抹白影荡开雨色,马背上挺背昂首之人消失无踪,却见城墙之下,苏涿光已单手扼住李槐序的脖颈,死死抵在了城门处。
奉天军心下骇然,慌忙喊着:“李统领!”
李槐序强忍着颈间传来的疼痛与窒息,他微睁着眼,得见眼前之人面目冰冷异然,他勉强从口中吐出字句,“苏少将军…我只是个传话的,现在满城皆知…信不信由你……”
连着一旁的奉天军亦劝道:“苏少将军!您可要三思啊,杀害奉天军统领,陛下定是会降罪苏家的…”
苏涿光眉眼噙着的寒霜更甚,“罪?”
夺妻之仇,杀妻之恨…诸般种种滋味在心底恣意涌生。乔时怜已死,他还怕什么降罪?他如今扼住的,不只是李槐序的命,更是以此挑衅秦朔高高在上的皇威。
李槐序没有编造谎话骗他的理由。
通过前世记忆,苏涿光再明白不过,秦朔若想要独占乔时怜,不会制造乔时怜已死的假象把她藏起来,他反是会通过各种手段让乔时怜入宫,甚至是昭告天下封妃,彰显他秦朔赢过了苏涿光,夺得了乔时怜。
可铸就如今这一切的,正是秦朔。
苏涿光望着面容涨红发紫的李槐序,手上的力道未松动分毫。
“浮白!浮白!”
直至一急唤穿过嘈切雨声,苏涿光依稀辨得这是季琛。
但他现在没有心思去理会季琛了,也不欲知季琛来此是作何。
迷蒙雨幕间,季琛执着伞,与昭月快步赶至,放大了声量对苏涿光道:“先松手!她只是没被寻到,并非死了!”
季琛未想到,苏涿光竟会直接失了理智。
闻及此,苏涿光始才偏过头,接而见昭月匆匆跑来,从怀里拿出一叠白纸,其上密密麻麻小字纵列,尽是“苏涿光”三字。
“苏少将军,这是时怜留下的。”
苏涿光松开了手,将李槐序抛于一边,伸手欲抚那叠白纸时,察觉自己指尖尽是雨渍,连着浑身亦是浸满雨水,故而他又再缩回了手,未敢触碰。
他抿紧唇,瞄了眼倚在墙角猛烈咳嗽的李槐序,生凉的声线恍若深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涿光跨坐在野风背上,纵马驰往了枫琊山。
-
乔时怜意识渐而清醒时,先是察觉到浑身钻心的疼痛,像是四肢碎掉被人缝合拼起,她疼得想要尖呼大叫,却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接着她忆及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
那时她在马车上,意识到周伯带的路不对,心底惊慌已陡然生起。只是因周伯身为周姝的心腹,她才反复劝说自己,让自己安心相信他。
换来的结果却是,她被周伯刻意带到悬崖之上,连人带马一道跌入悬崖里。
急速下坠伴随着极度恐慌,乔时怜当即就晕了过去,根本未想过自己还会活着。她可是眼见,那崖下深不见底,落下去连着尸骨都找不着。
只是如今,她能感受到疼痛,证明她还活着,非是又做了鬼。
不多时,乔时怜费力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幽之色,点点萤火微烁,逐而在视野里聚焦成形。
这里应是座竹楼,且是在山野里而筑。
旁处似有人翻书的轻响,乔时怜循着烛火明彻处望去,唯见一道端庄婉丽的身影坐于案旁,那姑娘一丝不苟地捧着书细阅,另只手摆弄着案上的药草,毫未留意到这竹榻上的乔时怜已醒。
乔时怜只觉身上每处极为难受,她试图蹭起身时,却被扯动的伤口疼得呼出了声。
“你醒了?别动。”案处的姑娘听闻动静,连忙移步靠近。
乔时怜始才认出,这姑娘竟是尚书之女,王令夕。
“王…”她方想开口唤出,嘶哑的嗓音便没能成声。
王令夕忙不迭倒了盏温水,轻轻喂予她,“我说你呀,还真是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正好落在我平日采摘峭生草的布棚上,不然怕是神仙都难保。也正好我师父在此,她精通医术,把你救活自是不成问题。”
喉咙被水润过后,烧灼之感略有褪去。心头缠绕的众多疑惑附上面容,乔时怜说不了话,只好睁着眼定定看着王令夕,后者很快便意会了她所想。
“哦,这里是我采药草暂住的竹楼。每年我都会来这里小住一段时日,研习些奇植草药。你已经昏迷了五日,身上皮肉伤不少,右腿骨才接上,暂时还不能下榻,也最好少说话,多休息。”
乔时怜此前就听闻,王家嫡女少有与人打交道,连着宫宴亦参与得不多,便是因王令夕整日喜欢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譬如她去九暮山林猎,只是为了见那猎场里生了百年的古树,甚至偶尔与仵作往来,对京中难解的案件刨根究底。
故京中贵女多有不待见王令夕的,私下认为王令夕不合群,是个怪胎。而乔时怜感念当初猎场蒙冤,王令夕曾站出来为她说话一事,在宫宴上也曾照拂过王令夕一二。
二者虽交集不多,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
不过眼下乔时怜最想知的是,京中情形究竟如何。
她还有许多疑问未解,亦不知周家那个车夫为何要害她。她始终不信,这一切是周姝的安排。
王令夕见她眉眼含忧,“你是想问,皇宫里都发生了什么吧?”
乔时怜眨了眨眼,以示意。
王令夕坐于榻边,叹了口气,“我本是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但奈何我生来过耳不忘,就都同你说说吧。”
“你被新帝抢入皇宫后,苏将军与乔丞相都前去皇宫面圣,要求新帝放你回府。起初新帝用各种理由搪塞了苏将军,苏将军无法,就赖在了宫里不走。但此事双方这样耗着,可见是没有成效的,于是又有了乔相进谏。”
乔时怜知,苏将军是举国敬仰的大将军,又是历经三朝的老将,秦朔不敢动他,只得僵持不下。但令乔时怜意外的是,在这件事上,竟也有乔家出面。
只听王令夕续道:“乔相不知同新帝说了什么,最后似乎没能谈拢,向新帝呈上了罢官请辞书。”
乔时怜面色一顿,父亲如今为她做到了这种地步吗?她不由得想到,在她儿时,父亲也做过这样的事,只因她有次夏夜贪凉,吃了不少冰,导致发热难退,父亲就守在她屋里寸步不离,连上朝都告了假。
乔时怜也不知是从何时起,父亲官至相位,一步步走到那权位之上,渐渐丢却了儿时待她那般的温情。前世尚还懵懂的她,只以为是父亲忙于朝事。殊不知父亲心中的顺位早已悄然无息更变,唯剩权位。
她恍惚之时,又听王令夕说着,“陆虚怀老先生你可知晓?”
乔时怜当然知晓。陆虚怀,曾是前任丞相,亦是太子太傅,老先生辞官隐退后,乔青松才接任了相位。她与秦朔青梅竹马,清楚秦朔是极为敬重陆虚怀的。而秦朔能有着斐然政绩,亦离不开这位太傅教导。
但老先生隐退得突然,无人知其缘由,如今想来,怕是他那时就察觉储君在君德上有失,过于注重得失利益。
“陆虚怀老先生归隐这些年,不问世事,却在此关头现身,在正殿上怒斥新帝,条条状状,说得极为激昂。”
王令夕说到此,顿了顿,“我觉得,此事发展后续应是新帝将你放了,怎么你会出现在这云起山,从悬崖上掉下来呢?我近日无事,还曾去你坠落的位置,往上去瞧了,那处被人有意藏住了马车行驶的痕迹。”
乔时怜心头惊然,她越发觉得,她凭着马车逃出宫一事是有人精心设计,是眼见秦朔有所动摇放她离开时,另寻别法,把她引出宫杀死。
私心来讲,她仍然信周姝。可如果设局人不是周姝,那么她周围这些人,包括周姝,尽被那个幕后之人给利用了!
她越想越觉浑身发冷,能够利用这些,且达到对之有利目的,幕后之人唯有…
竹门轻推,徐徐晚风入怀。
乔时怜思绪忽被打断,抬眼见入屋的是一高挑女子。
王令夕摆了摆手,“别怕,这是我的随身侍卫,这些日京中的消息,便是我这侍卫来替我传递的。我想着你的身份涉及事态严重,又有疑团重重,没敢对外透出风,所以目前没人知道你在这里。”
乔时怜不免动容,对王令夕投以感激的目光。
王令夕摇摇头:“不必谢我,其实我也是想着,等你醒来后你自己作决断。”
只听侍卫垂首禀道:“主子,京中得到消息,苏少将军已回京。”
乔时怜心脏遽然跳动着,眸中发酸。
她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回来了。
第68章 68 、断玉
枫琊山, 林下风动,枝影疏落。
“浮白,你这不吃不喝, 也不休息,哪怕把枫琊山翻个底朝天找到了她, 你自己却倒下了,届时喜事变悲事, 又如何是好?”
季琛劝言着跟前的苏涿光, 重声叹着气。苏涿光回京至今已有几日,整个将军府尽数出动,于枫琊山寻找坠崖的乔时怜,皆是一无所获。
而反观苏涿光本人,他面色如常,持着惯然的冷冽, 不带半分情绪, 似是极为镇静。
偏是如此,季琛越发担忧他。
彼时苏涿光嗯声应着,却是头也不抬, 一心提着朱笔,在手中羊皮卷上圈画。
那图上绘制着山麓沟壑,密密麻麻的朱红尽是他所作记号。眼见那整张皮卷上已无可落笔之处,他依旧循着其间未被圈画的罅隙, 起身欲往。
季琛当即叫住了他的背影, “喂!苏浮白!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这里有我在, 还有风来和东西北风, 他们都在找。你先去歇会儿,一旦有了她的消息, 会第一时间来告知你。”
苏涿光恍若未闻,自顾自向前,仅是眨眼工夫,季琛已落下他数十步之远。
直至东风踏过落叶而来,朝苏涿光垂首禀道:“少将军,山腰处有一老伯说见过少夫人,但他非得要您亲自前去,才肯指路说出少夫人位置。”
季琛深深望了眼驻足听禀的苏涿光,“不会又是什么招摇撞骗的吧……”
将军府于枫琊山寻失踪的乔时怜,曾广贴告示于众,重金奖赏提供线索者。故前来谎报者数不胜数,更有百姓,只是想要近距离目睹苏涿光这等传奇人物,以假消息套得苏涿光一见。
饶是如此,苏涿光皆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听信消息亲自赴往。
此后季琛只好命一众暗卫,先行筛选消息真假,再进行通传。眼下这非得要苏涿光亲至,季琛很难不怀疑只是想骗苏涿光白跑一趟的。
东风从袖中拿出两截碎掉的碧翠玉镯,“这是那老伯给我的镯子,他说虽然镯子断了,但这碎玉亦瞧着稀贵,本来打算当掉换钱,又听闻将军府告示,转念想着,兴许这是咱们少夫人之物。”
苏涿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截断玉,抬手接过。他以指腹用力摩挲过镯身内壁,触及稍显不平的阴刻线。
这确实是他送给乔时怜的镯子。
那时他误认为周姝赠予她的镯子是周焉的定情信物,心下不免吃味,便从京中各商会搜罗了不少美玉制成的镯子,甚至特意避开了白玉,精心挑了三十只,其镯身内壁被他以刀锋细琢,刻得“怜”字。
他只是想着,让她每天不重样地戴着他相赠的镯子,她就不会再戴那只白玉镯。直至那时他托付周姝照看乔时怜,才从周姝那里得知,白玉镯只是周姝托付她二哥相赠,不存在定情信物之说。
但如今,她的镯子出现在这里,人却没有丝毫音讯。
那玉镯断掉的锋利豁口晃着日光,刺着他的目,苏涿光忽的觉着气息滞涩起来。
他不敢去深想。
怕会应了那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东风见苏涿光迟迟未应,便问道:“少将军,这是少夫人的吗?”
虽则东风身为暗卫,每日跟着乔时怜相护,但少夫人手上镯子日日不重样,加之他向来觉着女子饰物样式繁多,委实让他眼花缭乱,难辨一二,故他不敢确认,只得带回来予少将军细察。
苏涿光简言答之:“是她的。”
话落时,那提起的步子倏如疾风,须臾间已往山腰而去。
不多时,行至苍翠林间,炊烟袅袅。
苏涿光与东风抵至那户人家,一佝偻身背的老伯正立于茅草屋前,像是候着二人前来多时。
东风率先至前,把事先备好的银票给了老伯,毕恭毕敬道:“老人家,这是我们的少将军,麻烦您赶紧告知我们少夫人在何处吧,要是能带个路就再好不过了。”
老伯将银票收入袖中,又皱着面,端看着神色漠然的苏涿光,并未有即刻带路的意思,“我听说,提供确切消息者,可赏金千两,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