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阑再度开口:“曾雾,零诺时尚有属于中国的野心。我找你谈长期合作,是因为我们非常需要一位既能'Think in Chinese, craft in English‘,又能'Think in English, craft in Chinese’的关键伙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曾雾沉默。
姜阑又说:“我要exclusivity,意味着在和零诺时尚的合作期内,你无法为其它国际奢侈品牌拍摄任何商业作品。为此,我愿意支付相对应的成本。如果你愿意,在合作期内,我们可以给你在创作层面最大的空间和自主权。”
曾雾终于出声:“多大?”
姜阑微笑:“你需要多大?”
曾雾毫不客气:“Model casting,场地,创意,造型,妆发,置景,道具,光,后期,预算,全部由我说了算。如果要同步拍摄campaign video,那么整个shooting crew都由我指定。”
姜阑听完,不说是否同意,只说:“曾雾,你太demanding了。”
曾雾说:“你要exclusivity,我很不便宜,这是你需要支付的成本。”
谈话告一段落,梁梁带曾雾去二十楼独有的大露台。她靠着栏杆,透过葱郁绿植向外看,语气很不高兴:“今年的疫情对时尚服装行业的冲击这么大,你就不能通情达理一点嘛?”
曾雾不答,反问:“你怎么会选择回国做街头品牌?”
六年没联系,如今再见面,他完全没想到梁梁的职业轨迹会发生如此大的转辙。她从欧洲的传统高级时装屋进入中国的年轻街头服饰领域,担纲两个品牌的创意总监并兼任其中一个品牌的主理人,与零诺时尚这家资本雄厚的公司携手,目标是将“无畏WUWEI”打造成为中国首个奢华街头女装品牌并推向海外,这令他感到非常意外。
梁梁也不答,“之前我看到你拍了‘无畏’的样衣照,我也很意外。”
那么嗜钱如命的一个人,居然能因为要帮朋友就来顶班拍样衣照?而且只收取朋友拍摄样衣照的报价费用?但她必须得承认,他镜下的“无畏WUWEI”,有着突破她惯有期待的惊艳感。六年没联系,他的技术比当年更为精湛。
梁梁想到什么,回头看曾雾,“我很喜欢这次的模特。喔,我知道她不是职业模特,但我非常喜欢她。你下次可以继续用她吗?”
曾雾说:“不可以。”
梁梁又不高兴了:“为什么?”
曾雾说:“作为模特,她一无是处。”
他并非没见过或没用过像一张白纸一般没有经验的模特,但他绝不会再用这个对做模特毫无兴趣、甚至因为被拍摄而倍感煎熬的年轻女人。上一回她掉头就走的背影很明确地表达了态度。她对这一行没有热忱,她不懂这一行不仅是创造,更是辛勤的劳作和繁复的手艺,如若缺乏对摄影本身的敬重,那么不可能诞生真正意义上的卓越作品。
这次的成片效果只是一次不可复制的意外。
梁梁觉得奇怪,“一无是处?那我怎么听说你要姜阑用你单张照片十分之一的版权价格作为模特报价去买她的商用肖像权?”
要是真的一无是处,会让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曾雾无言片刻,才说:“她那天穿了件破洞的羊绒衫。我见不得打工的人过这样的日子。”
梁梁听后敛了表情,无声叹气。
她知道他是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宋零诺站在二十楼入口处等电梯来。离这一层最近的一部电梯在八楼。她打开手机,垂下目光,继续争分夺秒地阅读行业报告。
左手三米外,办公区的感应门打开,有人走出来。
宋零诺的注意力仍然在手机上。
几秒后,她听见身旁有个女人热情洋溢地叫她:“Hi!”
被打扰的宋零诺皱着眉转身,抬眼就见一抹绚烂的粉金色。下一秒,她看见了粉金色身边的男人。
不算陌生的犀利眼神带来不算陌生的压力感,轻易地再一次让宋零诺体验到了什么是难熬。
第9章 . 绝路
站在电梯口,粉金色短发的女人很开心地和宋零诺打招呼:“我听说你的名字是宋零诺,你好呀,我是梁梁。‘无畏’被你穿得很酷喔!”
宋零诺稍愣,旋即回应:“你好哦。”
“梁梁”这个名字,她之前在商品中心工作的时候听过。她浏览过这个女人主持设计的不少女装成衣。此时,她回忆起拍摄那天看到的“无畏WUWEI”下一季的女裙系列名称,觉得真正“酷”的是这个女人才对。
梁梁笑眯眯地,“我看了你的照片,觉得你这样的女孩子就是我的design target,你给了我新的灵感喔!”
宋零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小到大,她的世界里缺乏艺术、审美和创作,她对从事这一行的人很不熟悉,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和对方进行得体的对话。
梁梁却并不介意她的沉默,直接上前半步,离她更近了点,“我真的好喜欢你。如果你有空的话,我带你去showroom挑一些样衣好吗?我想给你送衣服,你可以每天都穿‘无畏’来上班。”
宋零诺一点空都没有,她满脑子都是三天之内要完成的总结报告任务。她试着拒绝:“我……”
梁梁又说:“而且我好喜欢你在拍摄时的状态:自然,真实,抗拒,不满。真的好酷!我好希望你以后能够继续拍‘无畏’喔。”
宋零诺又试图解释那只是一次性的偶然事件,“那……”
梁梁则再一次打断她:“你应该也很喜欢那组照片吧?答应我,下次的model casting你一定要参加,我对你超有信心的。”
宋零诺不知道“model casting”是什么,梁梁对她的“信心”又是什么。她无声深呼吸,终于成功说出完整的第一句话:“谢谢你……对我的喜欢,可是我现在要下楼继续工作了。”
没办法直接带女孩去showroom,梁梁虽然感到遗憾,但也必须尊重对方的意愿。她伸手按下电梯的上行按钮,转身对一直沉默着的男人说:“你呢?”
曾雾言简意赅:“我下楼。”
下行的电梯适时抵达。
“叮”的一声后,梁梁无所谓地冲他挥挥手:“喔,那bye bye。”
电梯门缓缓关合。
宋零诺直视电梯轿厢镜面,男人站在她的左后方。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镜面中的她。宋零诺被这道眼神逼得撇开了目光。如果可以, 她希望这部高速电梯下行的速度再翻一倍,让她尽快脱离这难熬的空间。
重新打开手机文档,她刚读了两行,就听到男人开口:“Model casting你不必参加。梁梁说的话,你也不必当真。”
一个连经纪公司都没有的人,要怎么参加casting?
曾雾曾经向这个年轻女人提供过一次介绍模特经纪公司的机会,他绝不可能再提供第二次。
宋零诺盯着手机屏幕,“哦,好的。”她本来也没打算去参加这个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这个回答过于简单,再一次佐证了她对这一行是真的毫无兴趣。有关她是如何拒绝了九万六千元的商用肖像权收入、转而用这笔钱换来一个正式工作机会的故事,曾雾有所耳闻。很显然,在她的世界里,现实、稳定的选项远比艺术、纵情的创作更有价值。
而面对顺手帮了她一把的曾雾,再相遇时,她居然连一句简单的“谢谢”都不讲。虽然曾雾并不真正计较有没有这一句话,但是受助者秉持什么样的态度,则是另一码事。
他直接问:“你不谢谢我吗?”
宋零诺抬起目光,重新看向镜面中的男人。她不想解释她的野猫理论,男人应该不会明白。
她问:“你很需要我谢谢你吗?”
面对这句反问,曾雾想到上次拍摄后女人讲的“我不喜欢”。在某种意义上,她的态度始终维持着高度一致性,于是他决定结束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对话。他摇头:“倒也不必。”
电梯抵达六楼,门缓缓滑开。
宋零诺捏着手机,先行走出去,“老师再见。”
上一次她的道别也是这四个字,她本以为那便是彻底结束。这次她再讲一遍这四个字,她相信这应该是彻底结束。
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宋零诺才想起来还没吃晚饭。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包从家带来的饼干,拆开随便吃了几片。
吃完饼干,宋零诺稍作休息,按了按因长时间看电脑屏幕而酸胀的眼角。再睁眼,她的目光扫到桌上唯一剩下的那封感谢信。今天她已经抽空将其中四封信分别送到梅森、姜阑、赵悦、施谨手中,但是写给季夏的这封,她始终不知道该怎么送。
宋零诺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季夏,点击头像。季夏仍然没有发任何一条新的朋友圈,这让她连通过点赞留评和对方拉近社交距离的机会都没有。
宋零诺想发条微信,问问季夏的地址,或许她可以将这封信寄过去。但略微犹豫后,她又放弃了这个既唐突又做作的念头。她不希望让季夏感到任何不适。
思虑再三,宋零诺最终选择拆开信封,将三张信纸拿出来平展在桌上,用手机仔仔细细地拍了三张照片,然后将这三张照片发给了季夏。
这是自上次告别后,宋零诺第一次主动联系季夏。原图发送完毕,她又逐张点开图片,确认自己没有发错。
给季夏的这封信,长度是写给其她人的两倍。宋零诺在检查的过程中又读了一遍,随即产生了后悔的情绪:她为什么要写这么长的信?季夏会有时间和耐心读这封长信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占据和浪费对方的宝贵时间?
宋零诺立刻想要撤回这三条消息。但是信太长,她检查阅读的耗时早已超过两分钟,图片无法被撤回。就在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无所适从时,对话框中跳出一条新的回复消息。
季夏:“向前看,相信自己,加油。”
这简单的一句话立刻抚平了宋零诺的心绪。她抿着嘴唇笑了,然后在对话框里逐字敲下:
“Alicia,今天是我入职新岗位的第一天。我的新老板叫梅森,是位很有能力也很愿意给下属机会的女性。她今天给我布置了一个很不容易的工作任务,我要在三天之内……”
打到这里,宋零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妥当。她这是在做什么?
季夏是一位足够令人尊重并仰慕的前辈,这位前辈帮助过她一次,虽然那次帮助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她可以心怀感激,但她绝不应该让自己的感情变成对方的负累。
宋零诺今年即将二十三岁,她早已不是十三岁的小孩子了。
十三岁时失去的东西,她不应该在二十三岁时试图找补。
想到这,她垂下目光。
如果小姑在身边,一定又会说那句话:小诺什么都好,可惜就是命里缺个妈妈。
宋零诺并不是没有母亲,她的母亲叫张月。在她十三岁那年,张月失踪了。张月的失踪并非意外,也并非全无先兆。张月长年赌博、借债,丝毫不顾家里的女儿和丈夫,直到被债主逼到要靠失踪来躲避逃脱身上背负的所有义务和责任。受害者宋东庆让另一个受害者宋零诺记住,她妈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从十三岁起,宋零诺就没再见宋东庆对自己笑过一次。她长得像母亲,而她的父亲因为母亲的事情吃了多大的苦,她很清楚,所以她不能怪他。后来宋东庆开始跑长途货运,经年累月不着家,于是直接把宋零诺送到自己的妹妹家寄养,每个月给妹妹家补贴两百块生活费。
小姑并没有刻意苛待宋零诺,但是小姑自家过得也很不容易,能给宋零诺一个安稳的地方睡觉和吃饭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
后来一次奶奶进城到小姑家,和宋零诺一起挤在客厅角落支的单人床上睡了两个晚上。夜里,奶奶捏着宋零诺瘦弱的胳膊,悄悄问她说:我的娃是不是吃不饱肚子?
那晚窗帘没拉严,奶奶借着月光用粗大的指节刮掉宋零诺脸颊上的泪珠。而她蜷缩在奶奶的臂弯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零诺停止回忆。她揉了一下额头,然后将微信对话框里的那段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将手机放在一旁。
十四份报告,到目前为止宋零诺读完了四份。在读第五份之前,她打开做笔记的文档,快速回顾了一番在读的过程中摘录下来的重点内容。梅森说给她三天时间,宋零诺不可能压线交作业,她得给老板留出足够的时间审阅和反馈,也需要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根据反馈进行二次甚至三次调整和修改。这就意味着她必须最晚在明天中午前将这些报告全部读完,然后用半天到一天的时间,完成总结报告的制作。
她没有时间陷入任何回忆。
十点半的时候,办公区域的公共灯带自动熄灭。
宋零诺站起来,借着外接显示器屏幕的光亮去走廊那边手动开灯。战略与数字化中心占据着这一整层楼,部门中的各垂直团队还没搭建完整,不少工位仍然空着。在一片黑黢黢中,宋零诺看见不远处还有一个显示器亮着,白花花的屏幕上有各种图标和文字。
她知道那个位子是施谨的。
但她不懂,为什么像施谨这样有背景的员工,也一样要加班到这么晚?
对着屏幕,施谨摘下框架眼镜。她已经连续三天放弃佩戴隐形眼镜和化妆了。短暂缺失的公共照明,让她从工作中短暂抽离。抽离的那一刻,她感到身心俱疲。
电脑上的演示文稿是一份远未成形的计划书。距离这份计划书要提交的时间点,施谨只剩三十八个小时。
许宗元说会给她一个机会,就的确给了她一个机会。只是这个机会所对应的工作量极大,要交付的时间点极为苛刻。许宗元的目的很简单:施谨必须fail,然后知难而退,离开他的部门。
面对疫情造成的线下门店渠道客流骤减,品牌公司要如何通过数字化手段持续赋能门店销售顾问,实现业绩的稳步增长?施谨作为“数字化创新高级经理”,必须要拿出一套涵括顾客端、门店端、系统端的整体方案计划书。
这两天她问品牌、商品、渠道甚至后台技术部门要了很多资料。其中姜阑格外帮忙,一次性打包发了不少行业内创新性数字化案例过来。但是资料只是资料,要消化后按照零诺时尚目前的线下渠道现状,结合前端业务实际需求,重新梳理提出一套可行的方案,对于施谨这样的职业背景来说过于艰难。
接许宗元的brief时,施谨曾要求他给出项目方向上的指导和方法上的建议。当时许宗元说:“你上次说要我be fair,不是吗?假设坐你现在位子的是一个具备相应经验和能力的人才,她或他接手这个brief,会需要我给出针对项目的指导和建议吗?你要公平,那么请你以外部市场同级别同岗位的人才为对标,想一想你坐这个位子却不具备相应的经验和能力,对那些人公平吗?五个工作日,带着你的方案来见我。”
在某种逻辑层面上,施谨甚至无法否认许宗元这番话的正确性。
这个brief,对施谨而言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