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用他能听懂的话解释道:“就好比你吃了两颗糖,但你不满足,想要更多的糖,拥有全天下卖糖的铺子。但是,糖只有这么多,你一个人吃不完,你可以分给别人,让别人听你的话。你手上的糖多了,听你的话也就多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小胖墩小脸绷紧,神色若有所思,道:“阿娘告诉我,糖吃多了牙齿会坏掉,还会生病。他们为何要那么多糖,难道没人告诉他们,糖吃多了不好吗?”
任外面兵荒马乱,稚童仍然能带给人安心与温暖。
雪奴放松了情绪,微笑望着小胖墩,谭昭昭亦不禁笑起来,亲了亲他的脸颊,道:“糖就是我们心底生出来的妄念,是最坏的东西,就是有人告诉他们,他们也不愿意听。拿着糖,可以去号令许多人,就像外面的兵,让他们去杀人放火。”
小胖墩听得似懂非懂,又怕又倦袭来,依偎着谭昭昭打起来瞌睡。
谭昭昭一手搂着他,一手紧紧抓住了剑柄。
小胖墩身上的暖意袭来,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雪奴怔怔看着她,突然间,眼泪就止不住地掉落。
“九娘,其实我也不懂,他们为何要挥刀相向。九娘,你觉着,他们谁是好,谁是坏?”
谭昭昭不假思索道:“雪奴,我们是普通寻常人,哪怕大郎是尚书,我们亦是普通寻常人。我们就想安稳活着,能有尊严活着。我们不要站在权贵的角度去看事情,他们争的是江山社稷,并非是谁能给天下谋福祉。谁都一样,谁都一样!”
随着她情绪的起伏,胸脯跟着起伏,小胖墩被吵醒,一下睁开了双眼,迷茫望着她。
“阿娘,他们打进来了吗?”
谭昭昭鼻子蓦地酸涩,忙安抚他道:“没事没事,你睡吧,阿娘在呢。”
小胖墩唔了声,贴着谭昭昭打了个呵欠,安静地睁着眼睛望着前面的角落。
叫院子里的火堆被水浇熄灭,廊檐下的灯也灭了,屋外一片黑暗,只有角落处,点着几盏巴掌大的灯,屋内被照得影影绰绰。
马蹄声,吆喝声,穿过夜色,前院,越来越清晰。
谭昭昭倏地紧握住了剑柄,雪奴也呼吸渐沉,调整了下握刀的姿势。
小胖墩的手经不住拽紧,扯着谭昭昭的衣衫,往她怀里缩了缩。
“别怕,别怕,阿娘在呢。”谭昭昭声音轻柔,一下下安抚着他。
屋外,马仰天长嘶,伴随着兵丁的惨叫,含混听不清楚的吆喝。
雪奴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看向谭昭昭,嘴唇直颤抖:“九娘......”
谭昭昭亦心急如焚,打斗声如此清晰,她也说不出宽慰人心的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小胖墩一下抱起来,道:“阿娘将你藏在箱笼里,你别喊,阿娘就在外面守着。”
小胖墩呜呜哭了起来,道:“我不要离开阿娘,阿娘,我怕。”
谭昭昭厉声道:“你现在别哭,哭了会将坏人引来。乖,阿耶在外面守着,阿娘与雪奴姨姨在里面守着,你乖啊,我们都守着你。”
小胖墩乖乖缩在了箱笼里,谭昭昭拿起衣衫往他头上盖,他也不挣扎,只哭着道:“阿娘,你要好好的啊,快些来找我,这里面好黑。”
谭昭昭俯身亲他,郑重地说好,她狠下心,将箱笼盖子虚虚合上,转身大步来到正屋,与雪奴一起,一左一右守在了门边的角落。
外面的打斗声愈发清晰,惨嚎震天。
谭昭昭鼻息间,仿佛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张九龄不知如何了?
她靠着墙壁,眼前一一闪过,从初见他时,到如今的场景。
他待她始终如一,心里有她,有大志,有天下苍生。
谭昭昭在这时,好似初次认识他一样。
清瘦的身躯,如何能承载那般多的东西?
换作是她,早就该疯掉了吧?
如今的他,义无反顾挡在了前面,真正替他们挡刀剑。
像是初次翻越梅岭最危险崎岖的路时,他毫不犹豫走在了靠悬崖处,试图给她添加一道保护的屏障。
雪奴忍不住惊惶,低声道:“九娘,大郎在外面,外面听上去情形好似不大好。大郎他......”
余下的话,雪奴不敢说出口。
谭昭昭似乎是说给雪奴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没人闯进来,就是没事,我们要安静呆着,不能出去添乱。”
雪奴紧咬着唇,嗯了一声:“若是大郎出了事,乱兵们应当打了进来。我们不能动,要好好守着。”
谭昭昭思索片刻,悄然来到了窗棂下,偷偷将窗棂掀起一条缝,朝外打量。
天空黑漆漆,今夜的星星不知去了何处,只在乌黑的云层中,勉强有几颗发着微弱的光。
睁大眼睛看了一会,什么都看不清楚。谭昭昭将耳朵贴上缝隙,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可惜,除了叽哩哇啦的喊叫,与刀剑撞击的声音,她什么都没听清,张九龄熟悉的声音并不在其中,千山与张大牛他们也没动静。
雪奴与阿满,乳娘胡姬她们,不知躲在了何处,亦静悄悄寂静无声。
听了一会,谭昭昭放下窗棂,重新蹲坐着,压低声音道:“大郎与千山他们都没动静,没动静就是好事。”
雪奴松了一口气,一下跌坐在地上,靠在墙壁上,道:“九娘,好累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权势太过诱人,谁都不肯放手。
这次若是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胜利了,以后两人还会起争斗。
好比一场杀戮游戏,最后活下来者,便是赢家。
至于在这场游戏中,牺牲掉的性命,有头有脸的贵人,名字会被记录一笔。
其余的官吏与平民百姓,胜者忙着庆贺,他们则被彻底遗忘。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万年,有兴许是一瞬间。
谭昭昭听到屋外传来了阵阵跑动的脚步声,她如弹弓一般弹坐起,紧握住了手上的剑,做出下劈的姿势。
雪奴同她一样,举起刀,只要有人闯进来,她便会毫不犹豫劈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谭昭昭屏住了呼吸,整个人绷紧得如拉到极致的弓弦,顷刻间就要疾射出去。
这时,门外传来了张九龄熟悉的声音:“昭昭,是我。”
谭昭昭耳朵里嗡嗡响,一把扔掉剑,扑到门上,手颤抖着,摸索着门栓,叮里哐当打开了门。
张九龄立在门外,喊道:“昭昭。”
谭昭昭一下扑进了他怀里,紧紧搂住他,手指尖触摸到一片温热滑腻,顿了下,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她恍然抬起手,借着微弱的光,看到手指一片猩红,颤声喊道:“大郎,你受伤了,伤到了何处?”
第九十六章
雪奴清楚闻到了血腥味, 她见谭昭昭已经没了先前的冷静,慌乱得都簌簌颤抖,这时她不知从何找到了勇气, 摸到火折子,赶紧点亮了灯盏。
屋外,张九龄拥着谭昭昭,一声声安慰她:“没事, 我没事,只些许皮外伤。昭昭别怕, 别怕。”
声音呢喃缱绻,换作平时, 雪奴定会取笑他们。
此时, 她却莫名地想哭。
在乱起时, 手无寸铁之人都如蝼蚁, 王子公孙皆不过是肉体凡胎, 抵挡不了呼啸而来的命运。
这些,都是因为那颗“糖”么?
进了屋,张九龄在胡塌上坐下, 谭昭昭无声蹲坐在苇席上, 惨白着脸, 手上动作轻柔迅速,解开他的大氅, 外袍。
灯光下看得更清楚些,张九龄的深色衣衫上,湿了大片, 沾到手上猩红刺目。
张九龄撩起左手衣袖,道:“昭昭, 就这点伤,别处都是不小心染上了血迹。”
白皙的手臂上,一道血肉翻飞的伤口尤其清晰,看上去触目惊心。
伤口依旧在汩汩流血,谭昭昭对赶来的眉豆等人吩咐道:“去烧水,拿酒.....酒不行,度数太低,杂质太多,就沸水,蒸煮过的棉布,拿新棉布.....”
张九龄眼神温柔得如春水,不错眼望着语无伦次的谭昭昭,她的话他没能完全听懂,但他此时不想问。
什么话都不想说,他很累,先前不觉着,这时伤处火烧火燎地疼,但他莫名心安。
雪奴在一旁帮不上忙,想到小胖墩,赶紧进屋去将他从箱笼里抱了出来,哄着到偏屋去,亲自陪着他睡了。
不管外面闹得如何,他们都不想管。
大年三十的夜,他们只想守着这方寸的小院,亲人们在一起,寻求哪怕片刻的安宁。
谭昭昭动作轻柔,仔细清洗张九龄的伤口周围,怕伤口中落下了刀剑的铁屑,用放凉的滚水认真冲洗,再取了干净布巾缠绕好。
收拾干净换了衣衫,张九龄靠在软囊上,深邃的眼眶凹陷了几分,薄唇快与面孔一样白,神色疲惫中添了几分脆弱。
谭昭昭断了碗热乎乎的糖煮蛋,道:“大郎,先别睡,起来吃一碗再说。”
张九龄睁眼,他累了一场,却没甚胃口,见谭昭昭已经递到了嘴边,先就着她的手吃了口,哑声道:“昭昭,放着我来吧。”
谭昭昭见他坚持,端来食案放在他面前,等着他将碗里的糖煮蛋吃完,递了清水给他漱口:“大郎好生歇着。”
糖水蛋甜滋滋,吃下去五脏六腑都暖意融融,张九龄已经恢复了些精神,挣扎着起身道:“昭昭,我没事了,外面还有些事情,我先与千山去处理。”
谭昭昭赶紧拦着,道:“大郎先歇着,我去。”
张九龄愣了下,谭昭昭眼神坚定,道:“我去,先前我与雪奴,小胖墩,院子里所有人都用了些吃食,肚皮饱了才能做事,大郎放心,我不会逞强。”
眼前的谭昭昭,神色平静,先前见到血时的惊慌早已不见,令张九龄心比先前吃到糖的时候还要甜,温暖。
张九龄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不过他先前战了一场,整个人都紧绷着,又受了伤,此时放松下来,就格外累。
重新躺回去,谭昭昭仔细查看了他左臂的包裹,见没有血浸出来,方略微放了心,端走食案,合上门出了屋。
室内灯火温暖,谭昭昭并未将灯盏熄灭,留着满室的明亮。
糖水蛋的甜味若隐若现漂浮在空中,香炉里点着青木香,熏笼炭火十足。
窗棂处,一枝寒梅斜倚而过,映在雪白的高丽纸上。
张九龄埋在松软干爽的被褥里,沉沉睡了过去。
廊檐下的灯盏,重新点了起来,将宅院照得一片明亮。
谭昭昭裹紧风帽,立在廊檐下,风吹来些许的湿润扑在脸上,冰凉刺骨。她探出手去,细碎的雪花落在指尖。
下雪了。
雪后,大地白茫茫一片,鲜血杀戮都被掩盖无踪。
谭昭昭静默了片刻,朝外院走去,千山与张大牛忙紧跟了上前。
千山低声回禀道:“先前来了一队乱兵,拿着刀剑前来砸门。大郎见机不对,指挥我们几人拿来木梯,绕到西侧翻出了院墙,从后面包抄上去,与他们打了起来。”
“他们人数多,我们人少。而且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兵丁,领头的下令底下的乱兵,冲进屋,里面有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美丽的娘子.....”
千山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偷瞄了眼谭昭昭的神色,见她面无表情,继续说了下去:“大郎的剑术好,连着拦住了好几人,后来,领头的恼了,下令乱兵都朝着大郎而去。”
“我们皆要冲进去帮忙,却苦无没本事,帮不了什么。大郎左手臂就在那时受了伤。眼见就要挡不住了,这时幸好来了一队兵马,冲上前将那些乱兵围住了,悉数砍杀。大郎上前与领头的将领说了几句话,奴不敢偷听,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很快,将领带着兵离开,大郎担心着九娘,赶紧回了屋。”
谭昭昭缓了缓神,转头问道:“你们可有受伤?”
千山答道:“只受了些皮外伤,伤得不重。”
张大牛几人也一并答了,谭昭昭略微放了些心,道:“若是还在流血,先回去止血。去找眉豆,让她按照我给大郎止血的法子,帮着你们止血,自己切莫胡来,硬撑。”
大家赶紧应是,有一个男仆腿上的伤严重些,走路都吃力,他便先退下,前去找眉豆。
其余几人跟着谭昭昭来到了外院,千山一个箭步上前,拉开了大门。
熟悉的巷子里,到处静悄悄,家家户户燃烧着的火堆,不知何时早已熄灭。
凛冽的风雪中,血腥冲天。
厚重的木门上被砸得坑坑洼洼,油漆掉落,有几处被砍得木屑横飞。
当时谭昭昭搬进宅子时,门栓改成了粗铁棍,且两头都有绊扣,用刀砍不断,也挑不开。
不过,粗铁棍上,一道刀痕尤为明显。
千山一个箭步跳出去,四下张望,惊讶地道:“咦,谁来收拾过了?”
谭昭昭让人将灯笼挑亮了些,四下照看。
门外的地面上,到处可见一滩滩半凝固的血迹与零星碎肉,在角落靠墙的地方,落下了一小截惨白的手指。
谭昭昭估计是前来帮忙的兵马,离开时清理过了。
雪越下越大,在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
谭昭昭忍住心里的翻江倒海,道:“在上面撒一层灰,清扫一遍。”
千山应是,赶紧叫上他们去提灰,洒扫。
扫帚刷刷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楚。
地上的血与雪,化成了一堆脏污,再被清理干净。
待到雪积上一层,什么痕迹都赶不到了。
除了流进夯实的地里,失去亲人的家人心头,难以磨灭的伤痛。
天际,一点点由漆黑,变成了深灰。
天,终于快亮了。
谭昭昭立在大门外,洒了一身的雪花。她望着伤痕累累的大门,久久之后,道:“廊檐下的灯笼挂起来,春皤也别忘了,收拾好之后,都进屋去喝屠苏酒!对了,从今年起,大家过年都有利是钱,就是红封。”